第21章 塵世暗
阿昀在今早主子進院子時,就瞧見他的臉色極其蒼白,心中猜想是否遭遇了什麽不測,三少爺又使仗刑,阿昀整個人也都變得提心吊膽起來,唯恐這位待他極好的主子會撐不住,本想着要沖出來為其求情,可到底貪生怕死,沒有邁出這一步。
後來又見着主子被琛玥郡主的人手拖走,心裏雖是更加擔憂,卻仍是不敢出面阻攔。便一路跑着去找那封大夫,跪地求他去幫忙。
兩位丫鬟又不知跑哪兒潇灑去了,近日來總在阿昀跟前說苦童“晦氣”,阿昀說了她們兩句還不愛聽,估計又去街上潇灑了罷。
這會兒他站在偏院前翹首以盼,又來回踱步,心裏頭念叨着“阿彌陀佛”,希望菩薩們能保佑他……
不一會兒,一身黑衣的封清河回來了,懷裏還抱着滿身是血的苦童。
阿昀當下駭然,趕緊前去迎接,可這封大夫還在氣他懦弱,不肯幫扶苦童,理都不理他。阿昀也不氣惱,眼睛都死死盯在苦童身上了。
他的眼睛緊閉,臉上一點顏色都沒有,甚至嘴唇處還透着紫,身上的白衣血跡斑斑,仔細瞧,這件薄衣甚至都濕透了……
阿昀看得心驚肉跳,趕緊随着封清河進了屋,将苦童小心的放在床上後,便趕緊揭開他的衣裳查看情況,結果兩人還是被這觸目驚心的傷狀給吓到了。
這脊背上滿是大大小小的針孔,腰際處有大片淤青,那淤青紅裏泛紫,腫成一片,有的地方甚至還泛着黑色。
阿昀悔得跪在苦童跟前就開始“啪啪”扇巴掌,還嗚嗚咽咽地說着話:“都怪我……都怪我……我真該死,我怎麽這麽該死……”如果可以重來一次,阿昀絕對會義不容辭地替苦童站出來,他實在想不透這般善良的人為何會在溫府落得如此下場,更何況,他還是一名主子啊……
阿昀直到現在才真正明白,溫府就是個吃人血的地方。
封清河也好不到哪去,一副深受打擊的樣子。甚至都不敢再往下看,他從未想過一個人的身上可有這麽多傷痕的,更何況……此人還是自己愛慕了已久的人。
他聽那阿昀在前頭哭,越發煩躁,一把推開他,似乎害怕這麽片刻都會耽誤苦童治病,又猛地倒出藥箱裏所有的藥,找到藥膏後趕緊抹在苦童的那些傷處,卻發現手不住地顫抖,呼吸都變得短促,生怕一不小心下手重了、呼吸重了都會給苦童徒增疼痛。
但其實苦童早已暈過去了,感知不到疼痛,可封清河就是固執的認為苦童定是還在疼得。
苦童向來隐忍,從來都不會抱什麽冤屈,自己疼得不行的時候甚至還在擔心是否會波及無辜,他向來叫着阿昀一起用膳,還把阿昀愛吃的都留給他吃。封清河把這些全都看在眼裏。
自從上回他和苦童在祠堂裏不歡而散後,封清河都不知該怎麽去面對苦童了,他明知這人是三少爺的妾室,就是他這種下等人高攀不起的。當他看到苦童的第一眼的時候,他的确驚嘆過他的容貌,卻并未因此傾心。他原以為這所有的主子都是一樣的,傲慢,矜貴,不可一世。但是苦童居然和他們完全不一樣,他天真活潑,善良真摯,就連拒絕自己都說得如此委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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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承認,他放不下苦童,看着苦童遍體鱗傷,與用刀子在他心口淩遲并無不同。
于是封清河甚至想過,想這樣帶着苦童遠走高飛,當然,如果苦童願意的話……
封清河在腦內這麽想着,心裏也逐漸平靜了。他好不容易才把苦童背上的傷處理好,卻發現他的依舊不太對。
苦童的額角都是冷汗,神情非常痛苦,眉頭緊鎖,胸腔劇烈起伏,而後又咳出一攤血。
阿昀大驚失色,封清河立馬給苦童把脈,眉頭一皺,趕忙從藥箱裏拿出青瓷藥瓶,又倒出一枚丹藥喂進苦童的嘴裏。
苦童吞下後雖仍是不适,但不消良久,他的眉頭竟稍微松了,流的汗也少了許多。
阿昀見狀終于松了口氣,但是一旁的封清河顯然卻沒有松懈下來,眉頭甚至皺的更深了。
封清河雖是大夫,但算是半道出家,治治那些無關痛癢的小病小疾尚且可以,倘若涉及一些大病了,往往都無濟于事。而當他為苦童把脈的時候,他就知曉這個病是自己治不了的。
苦童的脈象非常虛弱,又是坤澤身,封清河感到苦童的身子一直偏涼,定是什麽陳年老疾了,而這傷算不了什麽,最讓封清河驚異的是,苦童的心肺有很大程度的損傷。
無論是溫懷舟還是琛玥,對苦童的刑罰無非都是外傷,即便再怎麽嚴重也不會讓心肺損傷到這種地步……
但封清河不知曉這其中的隐情,只知道他現在能做的,不過是靜觀其變罷了。
夜幕将至,黑雲壓城。
風煙苑的偏殿卻依舊只點一盞燈,微弱的燈光猶如屋裏的人,充斥着壓抑和渺茫。
封清河守在苦童的床邊已有三個時辰了,阿昀這會兒去了後廚拿吃的,整間屋子幾乎悄無聲息,封清河的臉沉在黑暗裏看不清,他的精神似乎頗為不振。
“吱呀”一聲,阿昀推門而進,看到封清河的姿勢只是默默嘆氣。他拿出食盒裏的飯菜,香味瞬間在屋內蔓延,這才讓這個安靜的屋子多了分生氣。
阿昀輕聲喚道:“封大夫……你要不先來吃兩口飯罷,興許夫人過會兒就醒了……”
普通雕塑的封清河聞言連頭都沒回,只是輕輕回一句:“過會兒。”
阿昀嘆口氣,或許知曉封清河會這樣回答,便自顧自地先吃飯菜來,動靜卻弄得極輕,似是不想打擾床上和坐在床邊的人。
忽而,封清河居然真的過來吃飯了,似是已經認命苦童不會醒來了。兩人相顧無言,封清河雖是怨他,但終究沒辦法真的去罵他,并且,此事已過,還有什麽好多說的呢?他們三人也算在溫府裏相依為命了,能多一個人照應也是個好事。
兩人靜默的吃着飯,皆是愁容。
苦童醒來的時候,有些恍惚。雖說身上疼得沒法動,但還是忍不住地腹诽:我還真是福大命大。
也不知是好事是壞事。
他是趴着的,後背直到腰際普通被碾壓過,苦童便也沒想着翻身。
可這動靜正好惹到了一旁吃飯的封清河和阿昀,兩人看見他醒了,二話不說放下碗筷就來到苦童跟前了。
阿昀一把給他跪下,眼淚說着說着就掉下來了:“夫人……小的有錯,等夫人好起來了,小的任你發落。”
苦童精神還有些萎靡,現下趴在枕頭上只是對他淺淺一笑,然後搖搖頭。
沒事的。
阿昀差點又要哭背過去,認認真真給苦童磕了幾個頭:“夫人,小的這輩子就伺候夫人了,您讓我做牛做馬也願意……”
“好了好了,苦童是那樣的人嗎?你現在讓他好生歇息才是。”封清河在一旁打斷,聽他越說越凄慘,也是無可奈何,早已冰釋前嫌了。
苦童看着二人,不知為何雙眼有些濡濕,可他依舊說不出一句話,可他現在居然覺得,光是這麽看着他們,都覺死而無憾了……
他知曉自己的命,定是他們幾個給自己撿回來的,最近也不知為何總欠人情,先有清毓,後有封清河,但是真有這些人的幫忙,的确是個不錯的事。
苦童下意識張嘴想要說話,封清河趕忙制止他道:“你的情況我大致都懂得,你現下還是不要說話的好,安心養病。”
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阿昀也附和着點頭,他自然也得知苦童的心肺受損,也是巴不得苦童能快些好起來,說不說話對他而言并無大礙。
苦童了然地點點頭,心裏湧過一絲暖流。
封清河緊繃了一天,現下也終于可以松懈下來了,他輕柔地撫摸苦童的頭,坐在一旁:“還痛嗎?”
最後一個字說得極輕,語氣裏甚至還有哽咽。
苦童內心深處的軟肋像是忽然被擊中,他的雙眼漸漸模糊了,一股酸楚奪目盈眶。
苦童哭了。
那聲音嗚嗚咽咽,哭得毫無保留,淚流滿面。
他被污蔑的時候沒有流過一滴淚,被打的時候沒有流過一滴淚,幾乎快被□□的時候沒有流過一滴淚,甚至是今日,被打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時候,也沒有流過一滴淚。
可現在,因為一句關心,他哭了。
苦童一直認為,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自己便總是逞能得盡可能包攬所有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怕疼,他被打的時候只能死死咬下唇,才能防止叫出生。他也是人,他害怕很多東西,甚至害怕有一天會真的離開這個世界……
但他總是這樣安慰自己,沒事的,都會經過的,習慣就好了。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他才十六歲,甚至未及弱冠,他想一直活下去,看萬裏山河;他也想要過的輕松,娶妻生子,過着安居樂業的生活;他也憧憬過未來會越來越好,賺個小錢,喝杯小酒……
可這些,都與現在的他背道而馳。
他已經想過放棄自己的生命了,恐懼陰晴不定的溫懷舟,多想不管任何人直接一走了之,可是他知道,一旦他來了這個溫府,就是衆生的牢籠。
封清河抱住了苦童,苦童也感覺自己的肩膀上變得濕潤起來。
阿昀也抱住了他們倆,哭得泣不成聲。
未來尚且遙遠,可他們偏偏承受的就是來自未來的痛苦。
外面的寒風蕭瑟,屋內微弱的光輝,院內結起一層寒霜,這無不彰顯着世道的寒冷,和幾人漂無所依的絕望。
但好在三人抱在一團,給了彼此最大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