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終·《萬寶路》
謝澄明低着頭,剛把手機塞回桌廂,講臺上的英語老師對着他的方向點了名。
也許是發現了他的小動作,老師的語氣不太和善,微擡下巴,銀邊眼鏡閃過一絲銳光。
“謝澄明,來和我們分享一下,你印象深刻的英語名言。”
他從倒數第二排站起來,前頭的學生都齊齊轉頭過來,小聲議論着。
新來的轉校生總能提起人的興趣。
謝澄明看着投影屏幕上的ppt,花花綠綠的字體顯着幾排耳熟能詳的英文諺語。
因為剛才的短信,他無法集中精神,刻意放空了幾秒,才想起一句話。
聽明白了的同學都笑出聲了,更有好事者起着哄鼓掌。
離謝澄明不遠的董蒙突然托着下巴看過來,俏麗短發,鼻梁弧度挺拔鮮明,一瞥眼,帶着狡黠的笑意。
老師卻不好多做評價,輕咳了一聲,“坐下吧。”
謝澄明直到坐下,手中還捏着筆,始終沒有放開。
桌廂裏的手機還亮着,短信界面,來自文小舟
“下課時有女生八卦董蒙的時候他聽到風聲了……你自求多福。”
董蒙是這屆紀檢部部長,謝澄明對她唯一的印象就是,剛來這個班級時,她主動過來問,要不要加入紀檢部招新。
紀檢部大概是,天天拿着張紙游走于各個班級,給他們打分評價……謝澄明對這種事不太熱衷,就回絕了沒有去。
至于董蒙後來的頻頻示好,謝澄明也并沒有在意,獨角戲總是演不長久的,只是不料八卦傳得這麽快。
Advertisement
得找時間先和董蒙說清楚。
可是怎麽說呢。
謝澄明旋開筆蓋開始做筆記,黑色墨跡凝成一個點,又被果斷的暈開。
他無意識間竟寫了一整排鄭長風。
與此同時,六班正上着歷史課。
鄭長風挺喜歡歷史課的,因為文科老師喜歡發散思維,講着講着就繞到了某些宮廷秘史上……跟聽說書一樣。
可惜這次鄭長風聽不進去,他借着書堆的遮擋,垂着頭看歷史書,紙頁上的曾國藩人像和他大眼瞪小眼。
鄭長風對他的認識,還停留在幼時翻爺爺的書櫃,那本略舊的《曾文正公嘉言鈔》,雖然翻了幾頁就沒看下去了,不過總感覺,是很厲害的人。
他從歷史河上來,留下啓示後輩的話,可現在這位鄭姓後輩不想聽大道理,只想安安靜靜趴一會兒,自己思考一些事。
人的回憶并不像文件夾裏一頁頁碼得有條有理,它是散亂的,如毫無頭緒的一團線,偶爾露出線頭,好奇扯一扯,才拉出陳年舊事一大堆。
鄭長風以前說自己童年全和謝澄靜挂邊,可謝家兄妹向來捆綁銷售,同理,有關謝澄明的事,鄭長風知道得也不少。
不知為何,他卻才意識到,謝澄明和謝澄靜一樣,從小到大不缺追随者,董蒙不算是最出衆的,也絕不是最後一個。
即使謝澄明說了最發自肺腑的話,鄭長風也免不得負罪感。畢竟是這麽優秀的人,他能給的,謝澄明從小到大,都樣樣見慣。
鄭長風把臉埋進手掌裏,揉了揉有點酸的眼眶。
到底在想些什麽……
旁邊的文小舟這一節課都上得驚心動魄。
——“你幫我看着他,我去和董蒙說。”
謝澄明發來新消息。
——“這不是董蒙的問題吧大哥!你不怕鄭長風誤會啊
文小舟為這兩人的情商着急得想哭。
——“怕,所以要速戰速決,學校有什麽人少的地方嗎。”
文小舟惴惴不安的偏頭看了看鄭長風,很有種背叛主公而投身敵營的感覺,手指顫抖着打了一排字,還沒來得及點“發送”,謝澄明搶先一步發了過來。
——“這種事,我不知道怎麽和他說。”
沒頭沒尾的話,文小舟反應了一會兒,才弄明白謝澄明的意思。
“我感覺我們挺合拍的,”董蒙坐在實驗臺上晃着腿,低頭時短發滑過耳畔,露出白皙的側頸,“我向二中的同學打聽過了,你沒有女朋友吧,何必把話說這麽絕?”
謝澄明只是站在門邊,“對不起,我不希望聽到他們傳那些話。”
董蒙擡頭,出乎意料的冷靜,“你有喜歡的人?”
“讓我猜猜,”她審視着謝澄明的神色變化,微微訝異的張口,随即不可置信的笑了出來,“她在這個年級,你是為了她……轉的校?”
中文的發音,向來分不開“他”和“她”,謝澄明想,不僅僅是巧合吧。
喜歡的是她還是他,心口而一,本就平等,又何必分那麽清楚。
“是。”
謝澄明正視董蒙的眼睛,沉聲道:“我不想他不開心。”
從歷史課開始,鄭長風一下午的課都聽到了九霄雲外,眼前老是循環着曾國藩那張陰沉皺眉的臉。
直到放學,學生們魚湧而出,教室裏瞬間少了一半,鄭長風從書包裏摸出震動不停的手機。
——“今天有點事,你先回家,記得好好看路。”
空白對話框的黑色光标在眼前一閃一閃,像眨眼,像呼吸,像秒針,都只是一瞬間的事。
董蒙在年級上很出名,她是優秀學生代表,曾在軍訓時做新生代表發言,鄭長風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像那樣——坦蕩蕩的站在千人注視的演講臺上,說着慷慨激昂的話。
小時候的他其實可以,初生牛犢一派天真,什麽都不怕,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保有那份勇氣。
兩手抓得多了,就怕失去,舍不下又添不了,矛盾,哪來那麽多矛和盾……
視線移回那排字。
“記得好好看路。”
鄭長風突然起身,椅子摩擦地面有很尖銳的聲響,文小舟今天本來就神經兮兮的,給吓得一愣一愣。
他問:“謝澄明去哪兒了?”
文小舟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鄭長風。
發型、衣着、說話語調明明都相同,就是不一樣了,像倍速快進的紀錄片,小樹苗在短短幾秒內,迅速成長為一顆完整意義上的、枝葉繁茂的樹。
他要向着陽光前進,沒有什麽可以阻擋。
文小舟說:“老教學樓,實驗室
鄭長風逆着人潮往老教學樓跑去,到地方時,門掩着,他平複了一會兒情緒,握着把手推開門進去——
董蒙仍坐在臺子上發呆,看着眼前這個陌生的男孩,歪頭做不解狀。
“請問……”鄭長風還喘着氣,問:“謝澄明來過嗎?”
董蒙指指窗戶左邊,提醒他:“剛剛才走了。”
鄭長風道了謝,轉身就要朝那邊追去,身後的董蒙卻叫住他。
“你不怕,”董蒙笑眯了眼,一語道破,“你走的是錯誤的方向?”
這時候尚有夕陽光斜投進來,灰塵在這束光裏肆意漂浮游蕩,白色瓷磚像鑲嵌鑽石一樣閃耀漂亮。
“我不怕,我能找到他。”
鄭長風沒有回頭,輕輕帶上了門。
記不得,是某年某月某天。
鄭長風過馬路,走在斑馬線正中,一轉頭,右邊一輛車迎面而來。
他從沒有想求死,但那一次,他甚至覺得人類本身就是有自殺的傾向的,因為車就在眼前放大,車牌數字越來越清晰,可他竟然不想動,或者是身體自己忘了動。
太快了,這個世界運轉得太快了,不适合他這麽緩慢的人。
也就是鳴笛聲響起那一刻,他被人用力拉了回去,汽車從眼前飛速閃過,只留呼嘯風聲。
“好好看路!”
謝澄明緊緊拉着他的手臂,皺眉向他吼了出來。
鄭長風有點愣,任謝澄明把他拉扯了一路,塞進教室裏去。
他後知後覺,其實即便是自己快撞上車,心裏也是很平靜的,一絲波瀾也沒有。
可撞上謝澄明看向他的眼神時,鄭長風才明白,人生第一次明白,什麽叫心有餘悸。
鄭長風在廁所外追上謝澄明。
他什麽也沒問,謝澄明也什麽都沒解釋。
兩個人隔着窄窄一段路,誰都不主動踏前,就這麽各自站着,彼此注視。
謝澄明還沒來得及訂校服,就套了一件款式類似的灰色格紋外套,拉鏈拉得高,露出一截白色圓領,頭發剛剪了,襯得眉眼也是利落清爽之氣。
鄭長風說:“我有話對你說。”
謝澄明指着向不遠處的垃圾房,“你确定要在這裏說?”
風吹過來,廁所的異味還有垃圾那種混合的臭氣,樓又這麽舊,牆上的白漆都掉得差不多了,底下是一塊塊斑駁的灰色水泥。
鄭長風沮喪起來,別說浪漫,一切都太糟糕了。
他欲言又止,再三再四。
謝澄明耐心的,靜靜的站在他面前。
最後,說出口的是:
“……上課不要玩手機。”
鄭長風說完就匆匆轉過身去,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是帶舊樣式性格的中國人,似古建築,內裏雖有乾坤,外頭不論如何是顯不出的。
好聽的話,能寫做情書的感人的話,都不是他能說出的,短則一兩年,長則一輩子。
那要怎麽辦。
在他幾乎快落荒而逃的前一秒,謝澄明伸手揉了揉他的頭。
鄭長風沒想到會那麽近,他再慢慢轉回去,已經撲在他懷裏,外套被陽光曬過,透着最溫煦的味道。
“嗯,我知道了。”
“Me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
“You are my only rom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