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奉天門上鳴鐘鼓,錦衣衛設鹵簿大駕。尚寶司在奉天門上設寶案、香案,文武百官身穿朝服立于奉天門之下,兩旁有教坊司設中和韶月。整個奉天門上氣勢恢弘,衆人都畢恭畢敬迎候大郢第八位國君。

大郢國君即位有一整套繁複的流程,錦玉攜司馬钰先在奉先殿谒告祖宗社稷,之後翰林院官捧诏授禮部官,錦衣衛在午門設雲蓋,捧着遺诏一直走到端門上開讀。之後皇帝再到奉天門上接受百官朝拜,文武百官行五拜三叩頭禮,整個大郢禁宮中全都高呼萬歲。禮畢後由鴻胪寺請頒诏,改年號。

最後一環節是禮部官捧着遺诏交由司禮監交收。錦玉手裏牽着司馬钰,站在奉天門丹墀之上,遙遙望見金水橋上行來一隊人,為首穿朱紅曳撒,頭戴描金烏紗帽,系鸾帶,胸前綴有蟒紋補子,在太陽底下熠熠生輝。他總有這樣的能力,不管何時都能奪人心魄,叫人看一眼就挪不開。

阮瀾夜帶着司禮監四位秉筆、随堂太監上奉天門。

錦玉心中輕笑,他倒是明目張膽,滿朝的文武大臣,就連一品大官也沒有穿蟒服的。高祖時曾有規制,貴而用事者,才得賜蟒。如今半個禁宮都在他手底下,穿什麽衣裳自然也沒人敢置喙。

司馬钰懵懵懂懂的,他大概還不知道這一切意味着什麽,只任由錦玉牽着他。登極儀式繁複,一直到晌午才算完成大半,剩下的自有禮部和司禮監接手,皇帝等大禮過後就能回乾清宮了。

帝王登極要穿冕服,戴冕冠,佩大帶大绶,一整套下來一點也不必自己這套‘洪福齊天’簡便。錦玉牽着司馬钰從乾清門入後廷,路過月華門時,司馬钰突然拉了拉她,她低頭輕聲問:“陛下怎麽了?”

錦玉見他眉頭緊蹙,不免有些擔憂,忙低下身子,他手卷喇叭湊到她耳邊,氣息噴在她的耳蝸裏,嗫嚅道:“娘,我想出恭。”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從月華門到承乾宮還有程子路,剛剛在奉天門的時候他就想了,可是那會人太多,好不容易等行完大禮,這會有些憋不住。

錦玉兩眼愣愣地,他剛剛叫她娘?這是平頭百姓家的稱呼,在皇家是不常用的,說到底她不過才大了他七歲,她要是能生出這麽大的孩子,豈不成了妖精?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像大人那樣,撐了這麽半天也是難為他。她四下裏環顧周圍,屏退了下人,只留了曹大伴,帶着他隐進了月華門,這裏是接待外來賓客用的地方,平常不大有人來,邊兒上有個小庑房,忙叫了大伴進去服侍他。

司馬钰匆匆進庑房,忽又伸出腦袋喊她:“母後,你不要走。”

錦玉站在臺階下,回頭瞧見他的模樣,不免有些好笑,穿得倒是人模人樣。但随即一想,即便是皇帝也要出恭,遂莞爾一笑道好,說她不走就在門口替他把風。好歹也是堂堂皇帝,叫人看見像什麽樣子呢。

今兒是宮裏最忙碌的日子,昨兒積雪還未消融幹淨,門海缸①上積了厚厚一層。南方不常下雪,就算下也只零星飄兩點,根本堆不起雪來,錦玉在建瓯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雪,不免心生雀躍伸手去觸碰,美人肌配白雪,有種神聖的意味。

“果真芊芊玉手。”身後突然有手伸上來,錦玉猛地縮回手,一轉頭便撞上來人胸膛,一身暗綠團龍補子跌入眼簾,錦玉還沒來得及反應,身子就被人圈在懷裏。

錦玉心裏擂鼓似的,心想哪裏來的登徒子。這兒離乾清門不遠,估摸着是前朝還沒走的哪位大臣,剛要開口就聽得他問:“本王問你,你是哪個宮的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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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怔沒說話,本王?高皇帝生前兒子裏沒有封王的,整個大郢朝只有一位王爺,也就是高皇帝的兄弟寧王。

寧王好色,衆所周知。

藩王無诏不得進京,她進宮也不過才個把月的光景,他自然不認得她,只當是哪個宮裏妃嫔太妃。他膽子倒大,以為高皇帝駕崩,新帝年幼奈何不了他,在宮裏能胡作非為,連妃嫔太妃也敢調戲。錦玉心裏緊張,瞥着眼打量他,眼神裏有種戾氣,主意竟敢打到她頭上來,真是不知死活!

她瞪着大眼審度他,在寧王眼裏卻別有另一番風味,剛要接話卻聽見門裏傳來聲音:“母後,你走了麽?”

錦玉愣過神來,剜了他一眼就退回門裏去接司馬钰,留寧王一個人怔在拐門上。寧王望着她離去的背影,手上似乎還有滑膩的香味,略挑了下嘴角笑着,心道原是新皇後。

這位皇後的經歷他也聽過一些,剛進宮高皇帝就駕崩了,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皇後太後連着做,衆人都道她是好命。

只是……沒人同他說起過,這位皇後竟還是個美人。

承乾宮裏。

司馬钰如今成了皇帝,但每日的學堂功課是不能少,剛回來就和曹大伴去了文華殿,那兒有專門大學士教習朝堂之事。

錦玉回來後就取了行頭,歇在貴妃榻上和碧蓉說今日在月華門上的事情,一面擡手拆鬏髻一面狠沖沖道:“你今兒是沒瞧見,上來就問哪個宮的,還動手動腳,我今兒才算是見識了什麽叫登徒浪子。”

碧蓉聽了害怕,忙問她:“那他做了什麽沒?好歹您如今也是太後了,這麽的明目張膽,還是在宮裏頭,不知道收斂麽!”

“他敢!”她氣得直起身子,“八成是不認識我,否則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亂來!”

她越想越氣,索性拍桌子恨道:“他還摸我的手,在我腰上攏手指,有這麽不要臉的麽!我長這麽大也沒人敢這麽對我,一想到叫一個人登徒子占了便宜,真是越想越窩火!”

碧蓉替她穿褙子,安慰她:“真是作死的!反正您在內宮裏,外頭人進不來。再說了您如今是太後,要是不如意,就偷偷派人出宮找大麻袋将人捆起來,死命教訓他一頓。”

使起手段,碧蓉比她還精明,小聰明一套一套的,錦玉卸了口氣,哀嘆道:“算了,我算哪門子的太後,能保住命就不錯了,還找人出宮辦差,找誰?找你麽?沒的惹出事端來,不好收場。我這人心腸好,就當被狗薅了一把,又不會少塊肉,反正我心寬着呢。”

雙手枕在腦袋底下,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腕子,擡眼望頭頂上的紗帳,悵然嘆息道:“也不知我爹在建瓯怎麽樣了?我沒殉葬成也不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如今待在宮裏,也不知道哪天才是個頭,我也許要老死宮中了罷。”

“呸呸呸,年紀輕輕的說什麽死不死的,往後好日子還長着呢!”碧蓉拿着火鉗子往爐子裏戳了戳,心裏不甘,“老爺子估計才不管您死活,上郢都這麽多天了,要是真當親閨女,怎麽也不見他來看您。”

總歸才十幾歲,頭一回離家上這麽遠的地方來,想起建瓯的一切就覺得心裏發酸,她反駁道:“爹其實想來的,他年紀大了,禁不起折騰。”掏出脖子上的玉佩,“我離京前,爹送了我好幾裏地,還把家裏祖傳的玉佩傳給我。”

碧蓉呲道:“經不起折騰,寫封信的力氣也還是有的。我上郢都來的時候,老爺連一封信都沒叫我帶來,從小到大您受了多少氣,好不容易盼到今兒,當了太後過好日子了,還想他們作甚!”

錦玉這人心地善良,嘴上狠功夫足,一到關鍵時刻就猶豫起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情,自己卻不願意承認。有的時候還不如碧蓉想得透徹,其實她也命苦,年紀輕輕就沒了娘,沒過多久爹就續了弦,後媽底下的日子豈是好過的?再加上沒過多久,那位替她爹生了個兒子,日子一長,也就沒人管她死活。總覺得将來有了兒子就成,女兒能成氣候自然祖上添光,若不能也無所謂,是死是活都不在話下。

說起玉佩,大概是因為錦玉要上京做皇後,摸不準将來到底怎麽樣,若是能榮獲盛寵,沒準還指着她幫襯幫襯,後來一聽高皇帝要駕崩,連來個拾骨的人都沒有。

這樣薄情的爹、薄情的家,不要也罷。

有些事情錦玉心裏也清楚,只是不願承認罷了。只當自己不是沒家沒人要的,否則孤身一人在深宮中,會被別人看笑話。

她偷偷掖了掖帕子,在沒人看見的時候擦了擦眼淚,松了口氣道:“我也想通了,叫我去恨他也許不大能夠,畢竟他也是我的親爹,養我到十七歲,縱然沒讓我過過好日子,可至少沒叫我挨餓受凍。往後我在郢都,他在建瓯,此生見面的機會怕也沒有幾回,我沒指望他,如今我也自身難保,他也不要妄想來指望我。”

作者有話要說:

①門海:宮裏放在各宮門旁的水缸,防火災用的。

另外,謝謝各位看文的小可愛扔的營養液,因為後臺顯示的名稱不全,這裏就不一一道謝啦,看文愉快哦~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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