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幕沉沉,大約庭院裏有鳥在叫,一直叽叽喳喳飛到屋檐下。碧蓉打着呵欠從偏殿裏出來,氣沖沖地拿着雞毛撣子驅趕,罵咧咧恨道:“作死的牲畜,一大早的,叫魂呢!”
說是一大早,其實才四更天,外頭雪停了,下了一夜,積雪有半指來深。天邊兒傳來鐘磬聲,是從奉天門那兒傳來的。碧蓉想起來了,今兒是新君登基大典,是司馬钰黃袍加身的日子。
罩房裏燭火微弱,透過紗窗聽見裏間傳來聲音,錦玉沙啞喊了一聲碧蓉。
昨夜迷迷糊糊也不知幾更睡着的,她記得阮瀾夜伺候她上塌,說了一堆的大道理,但是她腦子裏混沌,什麽也想不起來,連他何時走的都不曉得。
碧蓉推門進來,伺候她起身,拿起架子上的對襟替她穿上,搭道:“主子昨兒睡得好麽?”
錦玉翻了個白眼:“你還好意思問的,昨兒你明明知道進來的人是阮瀾夜,你倒好,一聲不吭把我往虎口裏推,有你這樣伺候主子的麽!”
碧蓉撇了撇嘴,低頭替她穿雲龍紋雙膝襕馬面裙,一面系一面道:“主子,您別瞧我面子上叽叽喳喳的,其實我膽挺小,我一瞧見掌印就渾身不得勁,腿裏直打顫。”
她起身拍了拍馬面裙,呲噠了句:“還有你怕的,我倒是頭一回聽見,還以為你大殺八方呢!趕明兒我朝廠臣引薦引薦,叫你上東廠謀差事。”
碧蓉呵呵幹笑:“主子您就別打趣我了,哪有女人家上東廠的!往後我保證,一定跟您一條心。”
“對了,昨晚阮掌印同您說什麽啦?我晚間準備來伺候您的時候,正好看見掌印從房裏出來,還吩咐我不要進去打攪,說您已經睡了。”
錦玉細細回想昨日的事情,他話裏透露出的意思,是要她當上太後,好好哄住司馬钰,然後再為他所用,成為他攬權的工具。
不知怎的,心頭有種失落的意味,倒不是因為他利用她,連這條命都是人救的,她又有什麽資格說不。她失落的,是這深宮之中人性的薄涼。
沒去回碧蓉的話,她趨了兩步往窗戶邊兒走,伸手推開雕花直棂窗,冷冽氣息撲在連上有些刺骨。下了一夜的雪,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刺的人都睜不開。
忽然有一大塊積雪從廊檐上掉下來,她擡眼瞥去,望見長廊裏有一行人打着風燈走過來,待湊近才看清帶頭的竟然是阮瀾夜。
她趴在褴窗上,望見人越走越近。她似乎從來沒有細細打量過他,隔着風雪裏瞧他,有種風塵仆仆的意味。
阮瀾夜錯眼與她撞了個正着,微微一怔,走了幾步上前,取下披風上的帽子,隔着褴窗問她:“娘娘怎麽醒的這樣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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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唔了聲道:“我睡不着,就起來了。”
他從門檻進來,直奔到她面前,身後有人托着漆盤,錦玉道:“今兒是登基大典,廠臣是來接我的麽?”
阮瀾夜嗯了一聲,回頭吩咐:“放下罷,這兒咱家一個人伺候就行。”
身後人将漆盤放下後就出去了,碧蓉聽見他的話,朝錦玉瞥了瞥,她點了點頭示意她退下。
她問他:“廠臣有話要囑咐我麽?”
她倒是直接,昨日她不過是提了一句,她就時時刻刻放在心上,她以為她讓她做間諜麽?
囑咐?似乎沒有什麽可囑咐的,她看了一眼她寡淡的臉龐,大約是剛從踏上爬起來,連妝束都未化,勾起唇角淡淡道:“今兒是登基大典,娘娘要攜殿下上奉天門登極,臣怕娘娘這兒沒人替您張羅,特意來伺候娘娘梳洗。”
她哦了一聲,似乎有些意外。褴窗上刮來一陣風,凍得她瑟瑟地。
阮瀾夜見狀上前将窗戶阖上,視線落在她的衣擺處,道:“娘娘身子骨弱,往後要當心,這回的倒春寒發的不是時候,臣瞧碧蓉那個丫頭不細心,回頭……”
他又要攆碧蓉走,她直喇喇刺道:“反正我以後就是太後了,還怕沒人伺候麽,要是伺候不好,就都拉出去砍頭!”
她自嘲的輕笑,這番話是說給她聽的,話裏透着諷刺,她到底年紀還輕,見識的少,旁人覺得順理成章的事情,她想了一夜似乎都還沒想好。她也不惱,拿起漆盤的對襟襖裙替她比了比,自顧自道:“事出匆忙,也未給娘娘裁身,只照着以往的規制做了這套‘洪福齊天’,也不知合不合身,臣伺候娘娘更衣。”
見他湊上來,錦玉駭地後退兩步,接過他手裏的襖裙,結舌道:“我自己來,不勞煩廠臣。”說着就隐身進了裏間。
屋外天逐漸發亮,屋內也漸漸亮堂起來,光線照在屏風上,映射出她的身形,颀長袅娜。她大概沒有發覺,大大咧咧在裏間脫衣裳換衣裳,屏風勾勒出婀娜的身姿,她有些難堪,忙別過了眼。
不出一刻鐘,裏頭窸窸窣窣,她從屏風後出來,臉龐紅撲撲道:“我換好了。”
阮瀾夜輕咳了下,不敢擡眼看她,嗫喏道了聲好。徑直走至銅鏡裝妝奁旁,拾起案上的首飾,剛要回頭,瞥眼看見她站在那裏。
怎麽說呢?
有些好笑,她沒忍住,輕笑出聲來,走到她面前,打量了一眼抿嘴道:“這套‘洪福齊天’有些繁複,娘娘估計沒穿過,前面一排扣子都扣差了。”說着擡手指了指她的對襟。
話裏似乎有些嘲笑的意思,錦玉被他笑的有些赧然。低頭朝着自己打量,被噎的一句話說不出來。有什麽好笑的,他是覺得自己連衣服都不會穿麽!
正想着,有一雙手伸上來,青蔥玉白,骨骼分明。阮瀾夜伸手替她重新解了扣子又扣上,見她往後縮,她桎住她:“還是臣替娘娘搭手罷,臣本就是內監,宮裏頭娘娘們身邊都有伺候的太監,娘娘不必介懷。再耽誤下去,恐怕就要誤了吉時了。”
錦玉嗫嚅了下,沒說話。因為天冷,她穿了很多件的夾衣,可依舊還能感受到他那雙手在她胸前流連,從脖頸一路向下,手指滑到胸乳前的時候,簡直讓她難堪。
“好了。”她聽見聲音像得了赦令,連忙歇了一口氣。
“臣替娘娘梳頭,娘娘來,坐到這兒來。”錦玉回頭看見他站在梳妝臺邊兒上,嘴上扯起讓人摸不清的笑容,口氣裏帶着引孩子的意味。
若不是因為待會的登基大典,錦玉真的以為阮瀾夜是人販子,要将她賣到哪個山溝溝裏。
嘴角抽搐了下,拖着步子不情願的坐在了銅鏡前。他站在身後,透過銅鏡能清晰看清他的面容,她忍着不去看他,可銅鏡就那麽巴掌大點,她一錯眼就能撞進他的煙波裏,讓她煩躁不安。
一來二去,錦玉徹底灰心了,索性閉上雙眼,任由他在她頭頂上擺弄。
大約他站在她面前,眉毛上有人在拿螺子黛描摹着,細細癢癢地,許是挨得近,隐約間似乎還有他的鼻息。
她以前曾在閨中想過,她未來的夫君會替她描眉,可她沒想過,自己竟會陰差陽錯成了皇後,之後又成了太後,也更沒有想過,此刻間替她描眉的是一個太監。
哎!果真是造化弄人啊!
她深深呼了一口氣,忽然睜開眼問:“好了麽?”
恍眼撞上他投過來的視線,他手裏捏着玉搔頭正要給她塗口脂,看見她忽然睜眼,頓住手愣在那兒。
錦玉這下來了精神,往常只有他調戲別人的份兒,今兒也見到他錯愕的神情了。看來往日的正經都是裝的,她好歹也是建瓯城裏的美人,哪有男人無動于衷的,瞧,這就現了形!
她故意撩撥他,眉眸橫波秋水似的朝向他。忽然抿嘴一笑,“廠臣,我美麽?”
美人含眸而笑,讓人心生蕩漾。
十六七的年紀,自然是美的。就算不染粉黛,也照樣豔麗動人。
阮瀾夜躊躇片刻,見她突然明朗起來,剛剛還帶着氣呢,轉眼就好了。單純的人心裏沒有城府,生氣高興全都擺在臉上。
她轉過臉來,看着她鮮豔欲滴的紅唇,故意拿手在她唇上描摹,有種撩撥的意味,低沉的嗓音傳來:“娘娘很美。”
他的手仍舊在她唇上流連,錦玉有些不自在。她偏過腦袋,躲開他眉眼裏的閃爍,不覺間臉上緋紅一片。
不該是這樣的,和她原先的設想完全不一樣。她故意撩撥他,向他抛一個暧昧的眼神,他應該要赧然羞愧的低下頭來的,然後她再呲噠他兩句,說他不正經,一個太監也要對她想入非非。
可他不過愣怔了片刻,随即又是那副淡然的表情。像一口深邃的空洞,投進一顆石子,她眼見着那顆石子落下去,可卻沒有聽到回聲,不免有些失望。
日頭完全升起來了,落雪過後的天似乎格外晴朗。陽光透過褴窗照在她雲龍紋雙膝襕馬面裙上,阮瀾夜在她身後看她,下颌耳珰在陽光的映射下,有種潋滟生波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