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主子想什麽呢?”碧蓉背身看見錦玉趴在棂窗上,神情有些恍惚。

她沒回頭,呆呆地望着滿天的梨花,半晌才恨道:“這日子真難熬!”

碧蓉端着托盤,聽見她這話也停了下來,想了一下覺得的确如此,哀嘆道:“誰說不是呢,想起以前在建瓯的時候,雖然苦了點,可快活呀!我還記得咱們上街,去東家裏鋪買灌藕,我頭一回不會吃,灌了一身的糖漿,當時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錦玉聽着笑起來,似乎也想起來以往的快活日子。她自小性子野,大一些的時候總喜歡往府外跑,爹起先還管管她,後來有了兒子就再也不管她了,她也樂得自在,建瓯城中和碧蓉兩個人跑了個遍。

現在想想,那似乎是此生最快活的日子了。

外頭清茹進來,懷裏抱着個叭兒狗,雪團子似的,兩只圓眼睛骨碌碌,煞是可愛!

錦玉一下來了精神,跳起來欣喜抱在懷裏道:“哪兒來的叭兒狗,長得真好看!”

清茹笑道:“是扶順小公公送來的,說是給娘娘解解悶。”

碧蓉湊過來,狐疑問:“扶順公公?是不是掌印吩咐的?”

清茹撓了撓頭,“奴婢也不清楚,剛剛在門口遇見的,小公公沒提到阮掌印。對了,掌印最近頭疼的厲害,已經幾日沒當差了。”

錦玉一怔,她病了?

怪不得幾日沒來承乾宮了,她還以為是那日夜裏惹惱了她,原是病了。

轉念又一想,那日她跳下水去救她,之後又送她回乾清宮,也不知自個兒是幾更天回去的,莫非就是那日染上風寒的麽?

懷裏的叭兒狗突然掙了出去,錦玉愣怔了下,清茹連忙上去追,“公公說這狗調皮得很,得小心看好了。”

叭兒狗應該是阮瀾夜差人送來的,扶順是她的幹兒子,凡事只聽她的命令。只是她病着,怎麽還想起她來?

碧蓉蹲下來摸了摸狗,嬉笑道:“掌印可真知道疼人,才剛說了發悶,就差人送了只叭兒狗來,這勾擔挑水兩頭挂的,又管東廠又管內宮的,難為還想着咱們主子。”

Advertisement

清茹也笑着說是,“奴婢往常一直乾清宮裏當差,倒沒聽過掌印給人送叭兒狗的,掌印對咱們主子真好。”

越說越似乎不是那麽回事兒了,聽在耳朵裏,倒有貓膩似得。錦玉沖她擺擺手,一把抱過狗,攬在懷裏不耐煩道:“別亂嚼舌根子了,嬷嬷叫你呢!”

清茹偏頭喊了聲來了就退出去了。

錦玉把叭兒狗抱在懷裏,摸摸毛摸摸頭的,歡喜地不得了。

碧蓉淡淡道:“一碗翡翠白玉湯換一只叭兒狗,這買賣倒是劃算。”

她突然一驚,結巴道:“你你……你胡說什麽呢?”

“是我胡說麽,那我問你,咱們宮裏的拐子紋雕花食盒怎麽在司禮監的?我認得那食盒子,前兒我還用的呢,還是小曹公公今兒拎出來我看見的。”她忽然伸過頭來看她的臉,“那晚上,您是不是去找掌印啦?我就說是,您還偏要賴。”

錦玉頓了頓,想起那晚她把食盒放在绛雪軒後假山上了,難不成她将她送回來之後,又去了那處?

她忍不住問碧蓉,“你真看見那食盒子在司禮監?”

碧蓉嗯了一聲,又道:“您什麽時候和掌印走得那麽近乎了?連我也不告訴,真不夠義氣的,虧我還為你挨了十幾大板子,到現在還沒好利索呢,一坐杌子就跟針戳似的!”

她一手抱着叭兒狗,一手拉住她,噘嘴道:“好碧蓉,親親碧蓉,是我不對,我不該瞞着你,我那日掉進河裏了,腦子一懵,什麽事也沒來得及說。”

不是要瞞着碧蓉,只是這種事也不好說出去。阮瀾夜的秘密,是她的死穴。

“算了,您不說我也明白,您是為了咱倆的将來犧牲自個兒,這份情碧蓉記着呢。”她倒了一杯水遞給她,突然湊過來,“哎主子,你們發展到哪一步了?”

前面還愁容滿面,似乎是那麽回事,兩句一說就開始不着調,她接過杯盞翻了個白眼沒理她。

“主子,掌印病了,你是不是該表示表示?”

她起身,踱步到床榻上,抱着枕頭在懷裏,吶喊道:“我要表示什麽?”

碧蓉來了勁,走到床邊兒推搡她:“您怎麽不開竅呢?想想掌印如今病了,病中的人最脆弱,一點兒好就記在心上,将來要是有掌印幫襯,咱們在宮裏還怕誰?”

錦玉點點頭,望着床頂上帷幔,道:“有道理。”

“您光別有道理呀,你上回說要做香包,做好了麽?正好趁這時當送過去,親手做的有情意。”

她突然坐起來,一拍腦袋道:“我給忘了。”

碧蓉嘆了口氣,坐在腳踏上,抱着叭兒狗道:“我還指望着您攀高枝兒呢!”

攀高枝兒也不是她說了就算的,她如今撞破了人家的秘密,她不來找茬兒就算了,還上趕着撲上去,不是找不痛快麽?

她調轉過身子,趴在床沿上,兩手夠着地兒,摸着叭兒狗的毛,嘴裏呢喃道:“你還有什麽不順心的,別不是想女婿了吧,趕明兒我替你好好物色物色……”

碧蓉白了她一眼,啐道:“誰想女婿了!青天白日的,也不害臊。還說我,咱們東巷子那家姓趙的,你打小就跟人好……”

錦玉立馬跳起來,劈頭蓋臉一通罵道:“好你的,屎盆子扣到我頭頂上了,你把話說清楚。”

那姓趙的和她們家住一條街,小時候一塊兒玩過來着,怎麽到了她嘴裏就腌臜不清的了。

碧蓉看見她伸手,作勢要打她,吓得連忙跳起來,抱着叭兒狗就往外跑,剛出門跑到門檻上,故意拖着音喊道:“阮掌印來了!”

錦玉一聽,立馬坐起身子整理衣裳,剛擡眼就瞥見碧蓉站在門檻上大笑,才知道自己上了她的當。

“還說沒糾纏,瞧着臉都紅了,我可是聽說了,人孫太妃一早就差人送了兩盅的燕窩去了司禮監,你再不行動,趕明兒咱都得搬出這承乾宮。”

她一嗤,“燕窩有甚好的?我這兒一大堆呢。”

碧蓉歪着脖子往裏觑,抱着叭兒狗就要走,“得,您自個兒琢磨去吧,我後院還有一大堆事兒要做呢。”

錦玉癱在床榻上,怔怔擡頭望天,嘆了口氣,覺得這宮裏的人怎麽都這麽見風使舵的,給太監送燕窩,也不怕別人說閑話麽?

屋裏靜悄悄地,她四處張望了下,趴在檻窗上叫外頭掃地的小太監。

小太監放下掃帚,跑過來打了個千兒問道:“老祖宗有什麽吩咐?”

宮裏太後太妃都喜歡稱老祖宗,錦玉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幾十歲,扶額嘆道:“你去找只雞來。”說着塞了個銀錠子給他。

小太監一怔,“老祖宗要雞做什麽?”

她一皺眉,叫別多問,“只管去辦了來,不要活的,要整只處理好了的。”她不會殺雞,弄了活的麻煩。

小太監只點頭照辦,剛走了兩步錦玉又叫回來,小聲道:“要烏骨雞,千萬不要跟人說是我要的,聽到沒?”

小太監嬉皮笑臉道:“奴才省得,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一句都不說。”

她眯着眼點點頭道好,心道這小太監說話真中聽。以前聽人說烏骨雞大補,受了風寒的人體質弱,烏骨雞配當歸燒成湯,可比燕窩好多了!

錦玉托腮望天,滿樹的梨花快要開敗了,忽然想起什麽來,靸鞋出門一疊聲叫人。

春嬷嬷趕來,問主子要什麽。錦玉擡頭道:“找人搬個梯子來,我要上去采些梨花。”

“主子要什麽叫下人去采,爬太高了危險。”

香包要親手做,梨花也得親手采才是,不能轉手,轉了手情意就不在了。

她搖搖頭,“我要自己采,不要人幫忙。”

嬷嬷耐不住她,只好叫人搬梯子。梨花樹很高,有屋檐那麽高,小太監搬來梯子,她卷了袖子就要上去。

身後人拉住她,還是覺得不放心,勸道:“太高了,主子還是別爬了,跌下來可是好玩的,叫奴才們給你夠。”

“不礙,我從小就爬樹,這麽點兒高不在話下。”說着擡腳就登了上去,沒一會兒就爬到頂上。

有種置身花海中的感覺,梨花不香但有種特別的味道。她擡手摘了一朵,覺得很聖潔,扔了又覺得舍不得,遂戴在發間,望了一眼底下人,才想起來,她忘拎個籃子了。

扯起馬面裙,将花兜在裏面,也不知摘了多久,馬面裙裏鋪滿一層了,只做個香包,要不了多少,覺得差不多要下來的時候,忽然一瞥,望見履和門上有熟悉的身影。

她穿着朱紅曳撒,頭戴描金烏紗帽,手裏還拎着個食盒子,正朝承乾門上來。

身後沒有小太監跟着,錦玉看見她在宮牆下停住腳步,正了正衣冠,拎着食盒子忽然抿嘴笑起來,那笑靥如花的模樣讓人生不開眼,隔着滿樹的梨花打量她,有種恍如隔世的味道。

錦玉站在梨花樹上,能看見承乾宮外的景象,可阮瀾夜看不見她。

碧蓉在樹下叫她,知道她是要做香包,仰頭道:“主子,你多采些,能不能做一個給我。”

錦玉怔了下,低頭望了望自己馬面裙裏的梨花,搖頭說不行,“你自己上來采,我這些只夠做一個的。”

碧蓉說她小氣。正說着阮瀾夜從承乾門進來,看見在樹下圍了一圈的下人,冷喝道:“都圍着做什麽?”

嬷嬷上來回話,擡手指了指上頭,說主子在上面。

阮瀾夜擡頭看,果然看見她站在樹上,落了滿身的梨花,馬面裙撩起來,露出裙內的白膝褲子,定定站在那裏,樣子有些愣怔,威風凜凜像個占山為王的女大王。

姑娘家的不懂得規矩麽?在底下人掀起馬面裙算什麽,她有些不高興,皺起眉頭道:“娘娘快下來。”

被她微沉的聲音震地有些心慌,她是太後,她是太監,在下人面前這般招呼她,她很沒有面子。可是怎麽樣呢,她怕她,只得照做。

只是上來容易,下來卻很難。因為抱了一裙子的梨花,騰不出手來爬梯子,她站在樹上,覺得很為難。

她低頭看了眼裙子裏的梨花,又看了眼底下衆人,躊躇嗫喏道:“廠臣……我下不來。”

嬷嬷在下面喚道:“娘娘把梨花落下來,待會叫小全子他們再去摘。”

她撇嘴說不行,“我采了好大一會功夫,我說過不能假手于人的。”在樹上轉了轉腳,“那我跳下來罷。”

說着就要跳,嬷嬷在下面大喊,着急道:“可千萬不能跳,容易崴着腳。”轉身叫小全子,“你在底下接着娘娘……”

“我來。”

嬷嬷轉身,看見阮瀾夜上前,悻悻地不敢發聲。錦玉站在樹上往下瞧,看見她微微仰着頭看她,四眼撞了個正着,眼眸忽然閃爍看向別處。

阮瀾夜張開雙臂在底下接應,“娘娘跳吧,臣在底下接着。”

錦玉有些猶豫,其實也不算多高,不過四五尺,最多跳下來震腳背疼,可嬷嬷不讓跳,她又在這裏,跳下去要是摔倒了,肯定不大好看相。

須臾間她想了很多,阮瀾夜以為她害怕,遂安慰道:“娘娘盡管跳,臣接得住。”

她脫口發問:“真的麽?”

她不大相信,自從知道了她是女人,總覺得哪裏不一樣了,她跳下去的力道還是很大的,一個女人家哪裏有那樣大的力氣。

阮瀾夜點了點頭,有淺淺的笑意爬上眼角,旁人都看不見,只有她站在高處将一切都看在眼裏。

她蹲低身子,緊緊捂住懷裏的馬面裙,忐忑道:“那我跳了。”

她嗯了一聲,幾欲不可聞。

她閉眼發力跳下去,覺得身子騰空落下去,沒有落盡意料中穩當的懷抱,她和她一同跌在了地上,滿地的落花,飄了一身。

胳膊肘撐在地上,錦玉哎喲叫了一聲,想也沒想劈臉就道:“你不是說你接得住麽,我還不如我自己跳呢!”

她吃痛,阮瀾夜也沒好到哪兒去,錦玉直直跳下來,力道比她想象的重一些,再加上姿勢也不對,就硬生生兩人都跌倒了。

曲腳帽歪在腦袋上,樣子有些滑稽,衆人忙要上去幫忙,被她一聲喝退,“都走開,誰都不許上來,今天看見的事兒誰要說出去,全都拔了舌頭扔進江裏喂魚。”

衆人一聽全都低下了頭,阮瀾夜吩咐全叫下去,整個庭院裏就剩兩個人。

氣性兒倒挺大,自己沒接住出了糗還要賴別人,怪不得人都暗地裏稱呼她劊子手,真不是好伺候的主兒!

錦玉趴在她身側,爬起來擺弄懷裏的梨花,幸好沒落,否則半天功夫豈不是要白忙活?

阮瀾夜坐在地上,乜眼看她,“娘娘摘梨花做什麽?”

她沒回答她的話,自從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之後,兩人有了共同的秘密,似乎連關系也拉得近了,她端坐起來歪頭問她:“廠臣喜歡梨花麽?”

她一怔,風花雪月的東西,談不上喜歡,倒是不厭惡。可問她喜不喜歡梨花做什麽,要送梨花給她麽?什麽時候也學會這種賄賂人的手段了。

她調轉視線,看滿地的梨花,淡淡道:“臣不要。”

錦玉一下急了,拽過她的襕袖氣道:“為什麽不要,我繡工很好的。”

她嗫喏了下,說不出話來,為什麽要給她送東西,興師動衆爬樹,給太監送梨花,不怕底下人說麽?

她轉過眼,不看她投過來的目光,和唇道:“沒有為什麽,就是不想要。”

不要她的香包,就要孫昭儀送的燕窩麽!

上趕着送人東西還有不要的,她又爬樹,又摘梨花的,她為什麽不要?

她氣得肩頭打顫,見她站起來,一把拽住她曳撒阖面上的雲紋牙牌,使勁猛地扯下來抓在手裏。

阮瀾夜伸手,沉聲道:“拿來。”

牙牌是她辦差常用的職銜,不得借失。錦玉悻悻地,緊緊攥在手裏掩在身後,明明怕得要死,非要裝出一副殺身成仁的模樣,搶道:“我不給。”

她突然擡手,錦玉吓得抱住頭,悶聲喊道:“你不許打我!”

阮瀾夜頓住愣在半空中的手,望見她膽小的模樣,覺得好笑,她又不是要打她,她這麽怕她麽?蹲下身子與她持平,眉眼彎彎含笑問道:“娘娘繡工真的很好麽?”

見她松口,她立馬來了精神,忙點頭誇耀自己繡工如何如何好。

有些人得寸就進尺,精神頭永遠用不完似的,禁宮裏死氣騰騰,仿佛只有她一人活得最真實。她私心裏想靠近她,可得要保持她殺伐決斷的氣勢,因為一松懈,就會有人爬到頭頂上作孽。

她笑着點頭,表示認同,然後伸手朝她:“臣答應了,現在可以将牙牌給我了麽?”

她笑着閃了下睫毛,長長的睫毛撩進心坎裏,錦玉有些發怔,不覺看呆了,笑呵呵将手裏的牙牌遞過去,說着吓死人的話來:“廠臣真好看。”

馬屁話說多了,有的時候也分不清到底那一句才是真的,可聽在心裏還是很高興,像蜜罐似的。

阮瀾夜忍住笑,不去回答她的話,拿起牙牌就要走,任由她一個人坐在滿地的梨花地上。

見她要走,錦玉忙補了一句:“你不許騙人,要是騙我,來世跌到水裏,做個烏龜大王八。”

敢情不要她的東西,還要成王八,這是什麽狗屁道理?邁出門檻的腳又縮回來,看她錯愕的面容,緩緩道:“臣有沒有和娘娘說過,臣這裏不作興來世,只要今生今世。”

錦玉輕聲了聲什麽,阮瀾夜望見她呆愣的模樣,有些傻傻的,可還是覺得很賞心悅目。

她走了,應該是回東廠了,她來是為了給她送食籃的。糟糕,她忘記問她,那日的白玉翡翠湯好不好吃了,總這樣忘東忘西,不長腦子,白白好的機會就這樣錯過了。

梨花要在太陽底下曬上兩三天,曬幹水分然後裝在青釉蓮花粉盒裏備用。

錦玉在燈臺下繡了半天,外頭天暗了,她叫碧蓉再添盞油燈來。

“往常也沒見你這麽勤快過,果然啊,送給人掌印的就是不一樣。”

她咬牙切齒恨着,“你相不相信,再多說一句,我就叫人把你調到薪惜司去給太監端煤炭。”

碧蓉立馬噤了聲,撅了撅嘴坐在一旁杌子上看她,手裏針線飛舞,瞧起來似乎是那麽回事。見她線頭要沒了,碧蓉抹起袖子要幫忙。

錦玉突然伸過手,搶道:“我自己來,不要人幫忙。”

碧蓉錯愕問:“主子下定決心了?”

她沒擡頭,問了句什麽。碧蓉又道:“要和掌印搭夥過日子?”

主子從沒有給男人繡過荷包,在建瓯,給男人繡荷包代表芳心暗許。說起來,掌印也算半個男人,雖然沒那麽全乎,但誰不把他當男人呢?

錦玉愣愣定在那兒,仔細想了想碧蓉的話,是啊,她這樣算什麽呢?

當初決定給她送荷包的時候,只是想着她救了她,是救命之恩。為了能和碧蓉在宮裏活下去,她承認她有私心。

可後來蓮花池塘那一晚,她沒有殺她,她心底裏是信任她的,後來發生的一切,似乎和初衷不大一樣,開始往歪道兒上拐,連她也鬧不清,這般積極到底是為了什麽?

有些洩氣,将荷包放在案桌下,隔着燈火問碧蓉:“你說,喜歡一個人是一種什麽感覺?”

碧蓉嘴巴長得雞蛋大,往她自己心裏想法上靠,驚愕問道:“主子,你別不是……”

她急得擡手捂住她的嘴巴,拿眼剜她:“你不許說話!”

碧蓉心道主子是完了,連說話也颠三倒四起來,前一瞬還問她話,下一瞬就不許她說話。她扒拉開她的手,大喘氣道:“主子,你想悶死我啊!”

她突然沉重下來,表情很嚴肅,對着碧蓉道:“你不許告訴別人,誰都不許說,把它爛在肚子裏,知道麽?”

碧蓉似乎受了驚吓,她從來沒見過主子這樣沉重,她一向心大,刀架脖子也後知後覺,就算當初離開建瓯去郢都也沒有悲觀,總是樂呵呵的,跟她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如今為了一個太監,突然也緊張起來,她知道,她大概是動真格的了。

她頹然站起來,覺得兩腿裏無力,把手裏的針線放在繡籃子裏,回頭坐在塌上。

原本還樂呵的精神被碧蓉一盆冷水撲滅,她這人是塊榆木頭,是個傻子,需要人敲當頭棒才能想明白。

碧蓉上前替她擦臉換衣裳,又端了洗腳水給她洗腳,她坐在腳踏上問她:“主子的荷包還繡麽?”

繡肯定是要繡的,都答應了人家,反悔又是什麽意思呢?

錦玉道:“先放着罷,趕明兒我再繡。”她脫了濯衣往床榻上躺,看燈臺上燭光跳撻,喃喃道,“明兒個是娘的忌辰,我想她了。”

碧蓉端着腳盆一愣,回頭看見她躺在床榻裏側,蜷縮着窩在那兒,樣子有些可憐,她不忍小聲喊道:“主子………”

“你把燈吹了,回去睡吧。”她背朝裏的聲音傳來,帶着些許哽咽。碧蓉有些心酸,主子其實很可憐,沒了娘的疼愛,有了爹也等于沒有,偌大的郢都城裏,除了她就沒有親人。

熄了燈帶上門,屋裏靜悄悄地,腦子裏有些混沌,她想起在建瓯的日子,那會娘還在的時候,有人可以依靠,累了哭了的時候,可以一頭紮進娘的懷抱裏。

她記得娘走的時候,她才七歲,那幾天爹沒回來,連娘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夢見娘說她在那頭過得不好,她眼淚止不住的流,想伸手去抱她,可是明明看得見的距離,怎麽伸手也夠不到。

漸漸沒了意識,腦子裏混沌的厲害,鑽骨子似的疼,覺得身上一陣涼一陣熱,她想開口叫碧蓉,可是喉嚨口像被割開似的疼,發不了聲。

——

寂靜撩夜,壽康宮裏傳來男人的聲音,殿裏殿外人都被遣散,梢間只亮着一盞油燈,黑黢黢看不見臉盤。

“你終于來了,可叫人發現?”女人急促地聲音傳來,緊緊勾住身旁人的脖頸。

男人搖了搖頭,借着月光打量,竟是寧王。

他有些不悅,急躁道:“眼下多事之秋,不是說過了不要差人找我麽?”

壽康宮裏住的是孫昭儀,高皇帝生前新納的昭儀,比起其他的妃嫔,算作寵妃之一了,可好景不長,進宮不過半年,高皇帝撒手撂西,苦了東西六宮貌美如花的那些妃嫔了。

孫昭儀勾手依偎在寧王懷裏,嗔怨道:“你老久不來,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我想問你,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寧王皺眉看她,一身的脂粉氣讓人刺鼻。他忽然想起來上回在月華門上,手指頭留的那股馨香味萦繞在心頭,想起楚錦玉那抹多情的眉眼,索性越看孫昭儀越覺得心頭厭惡,掙開手背道:“你好自為之,問本王做甚?”

孫昭儀渾身一愣,擡起頭驚訝問道:“你什麽意思?要過河拆橋麽?當初是你叫我假稱有孕,現如今日子一天天過去,你叫我怎麽遮掩?”

寧王不耐煩坐在椅圈裏,壓着聲音道:“當初是為了救你的命,若是本王不出此下策,你早随着大夥殉葬了,哪裏還能活到今天!”

聽見他推诿的話,透着無情無義,她忍住眼淚怨他:“可我将身子給你,你不該救我麽?”

寧王是個流連花叢中的行家,也許起初是有真心的,可他的真心也是有限的,過了時效也就一文不值,甚至可以棄之如履。

不提也就罷了,提起來就讓他惱火,指着她罵道:“本王救你時是怎麽說的?交代你辦的事,怎麽只單單死了一個順妃,那司馬钰小崽子怎麽還好好地坐在龍椅上?”

順妃是寧王派孫昭儀害死的,原本是要連同司馬钰一同解決的,可後來卻只死了一個順妃。她也納悶,藥是下在膳食裏的,司馬钰向來和順妃一起用膳,可偏偏司馬钰無事,若不是走漏了風聲,怎會如此?

既然是走漏了風聲,可順妃又為何死了?

孫昭儀恨地罵他:“你還說我,那你為什麽不早些來,高皇帝停靈二十七日,一直到登基大典那日才來,這麽多天,你死到哪裏去了?”

若是能在登基前抵達郢都,也許事情還有轉機,畢竟司馬钰年幼,哪裏有本事和他這個手握兵權的皇叔抗衡?可如今一切都晚了,說什麽都沒用,司馬钰登基,他若再起兵,那就是謀反,言不正名不順,要遭天下人唾棄。

越想心裏越窩火,猛地擡手将她拂在地下,指着她罵道:“你有什麽資格來教訓本王!”

望見他發怒的模樣,忽然害怕起來,她不過是個死了丈夫的小小昭儀,借着假孕的名頭逃過了殉葬,她如今無依無靠,除了眼前的人,縱然今天才看清他的面目,可她無可奈何,更沒有退路。

拽住他的直身,惶恐求道:“我錯了,是我不對,你帶我出宮,殿下,求求你帶我出宮,我不想留在這裏等死。”

出不了宮,留在宮裏頭,日後假孕的事情一旦戳穿,她必死無疑。

孫昭儀跪趴在地下,悲哀到塵埃去求他,她沒有依靠,只有眼前這個負心人。

原本就厭惡了,如今哭哭啼啼的模樣讓他厭惡更甚,伸腳踢在她肚子上,厲聲喝道:“自己做的孽,憑什麽叫本王給你擔着!如今宮裏都是那阮瀾夜掌管,上回本王已經吃過一回虧了,他現在就等着揪本王的錯處,本王要是帶你出宮,豈不正中他的下懷!”

早知如此,還不如吊了脖子去殉葬!她癱坐在地下,泫然欲泣扶住一旁的杌子,哀凄道:“那你要我去死麽?”

他日那些甜言蜜語原來都是假的麽,她有多麽後悔,司馬徽對她那樣好,她為什麽要受他的蠱惑,瞧,報應來的這樣快。

“總之帶你出宮連想都不要想。”他錯眼瞥見她跌在地下,滿臉淚痕的模樣有些悲哀。狠心走出去,開了門又回頭道:“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後半夜下了雨,刮了很大的風,雕花隔門在那裏開了又關,關了又開。

承乾宮明間的檻窗沒有關,每日酉時有專門的宮娥下窗戶,可白日裏太熱,晚上錦玉就沒讓下窗戶,誰知夜裏刮起大風來。

“阿玉,阿玉,你醒醒。”

頭疼欲裂,睜不開眼睛,她好像看見了阮瀾夜,她就那樣坐在她床榻邊兒上,很着急地拉住她的手。

她朝她抿了抿嘴,想開口卻說不出話來,雙手像是被下了釘子,她想擡手摸摸她的臉,可是卻夠不到。

漸漸沒了意識,似乎聽見碧蓉在床榻邊兒上叫她,原來剛剛是個夢。

“主子,主子你怎麽了?你不要吓我,主子……”碧蓉披着交領襖裙,有些慌亂搖着錦玉,她瞧着昨晚就不大對勁,夜裏下雨刮風,她起來關窗看見她挂在床邊,怎麽叫也叫不醒,一摸額頭,燙得驚人。

一疊聲叫人,嬷嬷清茹和小太監全都爬起來,小太監吓道:“怎麽辦?主子怎麽着不是事兒,要不要通知阮掌印?”

嬷嬷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急罵道:“侉子,趕緊去叫太醫,掌印又不是太醫,叫他有什麽用!眼下天還沒亮,等天亮再說。”

衆人都作鳥獸狀散開了,碧蓉跪在腳踏上淌眼淚,望着錦玉灰白的臉哭嚎,攬住她的手臂抽噎道:“主子,你千萬不要有事,你要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叫我怎麽辦?”

“人還沒死呢,嚎什麽!”

碧蓉突然呆怔住,回頭看見阮瀾夜站在身後,吓得連忙跪在地上,結巴道:“奴……奴婢該死!”跪在地上偷偷拿眼往上乜斜看,朱紅深色的曳撒映入眼簾,膝襕紋樣上有些褶皺,大約也是剛得的消息,半夜裏從被窩裏爬起來就趕到這兒來的。

阮瀾夜站在腳踏外細細描摹榻上的人,她就安靜的躺在那兒,沒有人打擾,煞白的臉色沒有血色,讓人心疼又氣惱,沉聲道:“都下去,宣張醫正進來。”

太醫院晚上有專人值夜守,防的也是這樣的突發狀況,張醫正惶惶恐恐背着醫箱進來,兩只眼皮還在打架,似乎也是急忙忙被抓來的,忙要低身作揖,她擡手揮了揮,淡淡道:“趕緊瞧瞧。”

張醫正上去又診脈又翻眼皮,隔着帕子拿手背試了一下額頭,有些發燙,回身扶道:“是傷寒成熱症,開兩幅湯藥喝下去,沖沖熱火,等天亮就能消退了。”

傷寒?好好的怎麽會感了風寒,底下的都是死人麽?

她擡了眼眉梢,寒聲道:“下去開藥罷。”

張醫正俯首稱是,一直退到門檻上才出殿門。外間又刮起大風,她踱步至窗前阖上窗戶,室內歸于靜谧。

“娘……”

床上的人突然傳來聲音,阮瀾夜關窗戶的手一頓,以為她醒了,遂上前查看,剛要問卻聽見她閉眼又喊了聲娘。年紀輕輕總是對娘親很依賴,又何況自小就沒娘親的人。

有發絲飄在臉頰上,她擡頭替她撥開,撩在耳後,也不知是不是發熱的緣故,覺得指下肌膚似乎要燒起來。

她卧頭躺在那裏,眉頭緊蹙,大約是做噩夢了,睡得極不安穩。

下意識擡手在眉間輕輕撫摸,她想靠近她,只有當她睡着的時候才可以,傾過身子在她眉間落下一吻,輕輕柔柔。

作者有話要說:

緊趕慢趕寫了三章,不知道和不和胃口,大家閱讀愉快吧!謝謝一直支持的小天使們,入V評論照例發一輪紅包,大家樂呵樂呵,時限24小時之內哦~

另外感謝投雷的小可愛們:

我喜歡吃魚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8-04-21 07:13:04

我喜歡吃魚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8-04-22 08:11:43

瘦瘦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8-04-27 14:11:43

小硬幣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8-04-28 21:43:49

喵喵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8-05-01 08:30:21

24975734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8-05-01 14:20:22

24975734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8-05-01 14:20:37

24975734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8-05-01 14:20:42

24975734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8-05-01 14:20:47

一葉輕舟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8-05-04 11:23:58

萬年小弱受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8-05-06 13:21:07

艾螷鞫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8-05-06 14:06:55

艾螷鞫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8-05-06 14:07:04

艾螷鞫扔了1個地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