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蒙蒙亮,屋檐外雨水嘀嗒,落進褴窗打進案桌上,有細微的風吹進來,阮瀾夜擡眼看了看窗外,遂起身去關窗。

案上有錦玉未繡完的荷包,上面只有半朵梨花的花樣,潔白栩栩,烙人心上。她擡手拾起,放在手心裏摩挲,細細密密的針線有種酥麻的觸感,這就是她送給她的東西麽?

嘴角輕揚,呵,送女人的東西給她,是怕天底下的人不知道她是假太監麽?

順手将未繡完的荷包裝進了懷裏,不動聲色又退回床榻邊兒上,已經是四更天了,眼皮有些打架。上回跳進河裏去救她,身子還沒好利索,再加上連日來的奔勞,早就已經撐不住了。

讓她撞破秘密是意外,可救她卻不是意外。

阮瀾夜坐在腳踏上,雙膝盤在朱紅曳撒下,曳撒補子原本是紅色,一沾水就成了墨色。她趴在床榻邊兒上,偏過頭打量她,索性是四更天,裏外無人,眸光便可以肆無忌憚起來。

殿裏燭火昏暗,她靜靜地躺在那兒,和往日趾高氣昂的形象截然不同,安靜的像是要消失了一般。她擡手去摸錦玉的額頭,還有些熱,不過已經好多了,殿內潮濕,混着瑞腦的香氣讓人渾身卸下來,她有些累,索性就趴在床頭上,聽着她緩緩鼻息聲漸漸入睡了。

燈臺上的燈油逐漸燒盡,燭火跳撻終于熄滅了。

睡得渾渾噩噩,隐約聽見外頭有雞叫聲,尖銳地一直要戳到天上去,外頭有光照進來,原來是将近拂曉了。錦玉翻了個身,觸手搭上一只軟乎乎的東西,細膩柔軟,摸在手心裏觸感極好,以為是碧蓉,自己半夜裏似乎病了,她留在這裏陪了她一夜麽?

“碧蓉,你到榻上來,下面睡得不舒服。”

底下人悶哼了聲,輕輕擡頭看見她正在摸她的手,揉搓捏扁,就像以前在乾清宮當差時,高皇帝摸順妃的手一樣。

她淡淡打量她閉眼的容顏,問道:“娘娘好些了麽?”

聽見熟悉的聲音,錦玉猛地睜開眼,被口水嗆了下止不住的咳嗽,忙坐起身驚吓地睜着大眼,支吾問她:“廠……廠臣怎麽來了?”

還能跳起來,看來是好的差不多了。阮瀾夜沒回她的話,撐着床榻站起來,腿腳有些麻,遂皺着眉向她苦惱道:“娘娘折騰了一夜,是臣照顧了您一宿,能不能借您的地頭躺躺,臣實在是撐不住了,娘娘是菩薩心腸的好人,應當不會這樣狠心,再說了,現在沒有旁人。”

說着就要往床榻上躺,錦玉愣怔怔地坐在裏側,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見她脫了皂靴往榻上來。

咦咦咦,這是做什麽呢?說的一本正經,把她往日用來奉承她的話現在又用到她身上,她是故意撩撥她的,把往常用在周貴妃身上的手段又往她身上使,真當她是好欺負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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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駭地赤腳跳下床,站在地上後退笑道:“廠臣說笑了,待會嬷嬷就要進來了,您快起來,叫人看見我可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阮瀾夜坐起身,瞧見她慌張的模樣忽然覺得賞心悅目,她眯眼笑道:“娘娘怕什麽?沒有臣的吩咐,誰敢進來,要是看見些什麽,直接戳了眼拔了舌頭扔進溝裏就是了。”

人命在她眼裏賤如蝼蟻,她說這些不是鬧着玩兒的,東廠裏的那些剝皮抽筋的手段,她自己相信她有這樣的能力。

“娘娘在想什麽?臣是內監,再說了,臣的底細,過了那晚娘娘不是裏裏外外都一清二楚了麽?”

她把話說得模棱兩可,似乎是那麽回事,可是聽在耳朵裏莫名的覺得哪裏不對勁。她臉上堆起笑,兩只光溜溜的腳來回搓着,甩着兩條胳膊打哈哈笑道:“廠臣見笑了,我沒有想什麽。廠臣當差這樣辛苦,是該好好歇歇,您躺在那兒都行,我去叫人給您打洗臉水。”

說着剛要轉身,挪騰了兩步突然發現被人拉住衣角,回頭一看,襖裙的罩紗被她拉扯在手裏,一點點往回拽,阮瀾夜勾了下嘴角笑道:“娘娘這會兒出去,這麽衣衫不整的,叫人看見可怎麽是好,雖說臣是不在意,本來娘娘和臣就清清白白的,可娘娘是貴人,哪裏能和咱們粗人相提并論呢?”

不怕人看見是她說的,這會子又說怕別人誤會,話都叫她說盡了,還來埋怨她的不是!她是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一時之間幹站在原地,不知怎麽辦才好了。

她又扯了下裙角,錦玉扭捏着攥緊了裙帶,有種秀才遇上兵的無語,欲哭無淚笑道:“廠臣……你這麽欺負我,真的好麽?”

她又換了種姿态,滿臉正經道:“娘娘這話就錯了,臣是娘娘的庇護,何況娘娘的手裏還攥着臣的把柄呢,臣巴結娘娘還來不及,哪裏還敢欺負娘娘?”

她扯得越發兇了,居然開始安慰起她來,床榻留了一半,她伸手拍了拍道:“娘娘身子還沒好利索,夜裏說了好幾回夢話,果然是一離了臣就不妥,來榻上躺着,臣就勉為其難的給您捂一捂被窩。”

再扯下去裙子就要掉了,到時候豈是好看的,錦玉心裏擂鼓似的,這人怎麽這樣?好話都叫她說盡了,敢情她不上塌還是不給她面子?

見她剎住腳不動,大約心裏還是怕她,阮瀾夜深深嘆了口氣,哀嘆道:“臣自小就有不能接觸人的習慣,一有人靠近就渾身不自在,如今忽然發現只能跟娘娘靠近,因此就總尋機會接近您,臣頭疼的實在是厲害,想安心的打個盹,娘娘不在旁邊,臣睡不踏實。”

錦玉嘴角抽搐了下,她居然和她訴苦,有些難以置信,哪有人會得這種怪病,呆呆地問她:“真的麽?”

阮瀾夜點了點,說是。其實也不是什麽大問題,以往她是掌印太監的身份,自然不能與人太過接近,就算是睡覺也會不踏實,上回大晚上跑到池塘裏換小衣,也是為了這點,可陰差陽錯之下卻讓她發現了秘密。

這應該不算是騙她吧。

見她還在猶豫,她泫然望天道:“娘娘怕臣麽?連這麽點要求也要思慮半天,臣又不是毒蛇猛獸,吃不了您,就是想着能睡一個踏實覺。”

再推诿下去似乎就有點不近人情了,人家三番兩次救她的命,入宮這麽多天來,也沒少幫她,不就是躺在榻上麽?反正都是女人,她有什麽好怕的!

提裙一屁股坐在榻上,一副殺身成仁的模樣,心裏瑟瑟擂鼓似的,一點點往她邊上靠,嗫嚅道:“我上來了?”

她眉眼彎彎,覺得很好笑,又沒有人拿着刀架在脖子上,勾手攬住她的細腰,一把将她拽到榻上,頭抵着她的後腦,咕哝了句有點香。她的确沒有撒謊,抱住細細軟軟的細腰,的确讓人覺得很安心。

快要五月的天,已然有些燥熱了,躺了好一會兒,錦玉有些不自在,挪動了身子,低身問她:“廠臣熱麽?”

沒有人回答她,大約是睡着了,看來還真是有用,這麽覺得自己還是人大督主的良方吶!

她的雙手輕輕搭在她腰間,錦玉覺得時間差不多了,說不在意肯定是假的,這要是被人瞧見了,叫旁人怎麽看她?捏着手指打算把她的手腕挪開。

“不許動。”剛碰觸就聽見耳蝸裏傳來聲音,有些懶散,震在心坎上帶起顫栗,噴在頸窩裏細細癢癢的,她忍住笑問:“廠臣沒睡麽?”

阮瀾夜唔了一聲,錦玉背朝她,不知道她到底是睡着還是沒睡着。外頭天大亮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今日是娘的忌辰,她想給娘燒點香,可是宮裏有規定,除了皇室中人,誰都不許祭奠。

趁着這時當好說話,她都犧牲色相陪她睡覺了,答應她一個小小的要求也不算過分,壯着膽子問她:“廠臣,我今日想出宮,可以麽?”

身後聲音傳來:“娘娘出宮做什麽?外頭人雜,磕着碰着就不好了,娘娘要什麽只管和臣說,臣替您辦來。”

“今兒是娘的忌辰,我想出宮給她燒點香。我來郢都來得急,都沒到娘親墳上和她說過,郢都離建瓯千裏遠,這輩子也不知能不能有機會回去?娘生前走的不如意,只有我陪着她,要是我再不記得她,這世上大概就沒人記得她了。”

她說到最後有些哽咽,聽在她心裏有些不舒坦,搭在她腰間的手不自覺地覆上她的肩頭,輕拍着安慰她,“正好臣今日要回府一趟,娘娘化裝成碧蓉的模樣,臣帶您出宮。可要是在外邊可能不大能夠,京中不太平,臣怕會被人發現回頭不大好說,娘娘要是不嫌棄,去臣的府上如何?”

阮瀾夜在外頭有個大宅子,當年是高皇帝賜給她的,可她一向在宮裏當差,鮮少有時間回去,錦玉知道她是為了她才會這麽說的,擡手拿袖子抹了抹眼,吸鼻子道:“廠臣,你真好。”

她抿嘴笑了笑,坐起身和唇道:“娘娘記得臣的好就成,往後總有一天,臣也要仰仗娘娘不是?”

錦玉也坐起來,仰仗她?她什麽都不會,禁宮裏整個大權都是她攥着的,有什麽是需要她的,見她起身,錦玉仰頭問道:“廠臣不睡了麽?”

阮瀾夜低身穿皂靴,翁聲道:“不躺了,再躺下去,臣怕娘娘會突然給我一刀。”

錦玉眯眼幹笑,靸鞋下榻替她整理曳撒,樂呵道:“那哪能呢,廠臣可真會說笑,您是我的庇護,我還打算跟您出宮呢?對了,咱們何時出發,我要帶些什麽?”她蹲下來替她拍灰塵,錦玉怕馬屁的功夫很有一套,什麽時當做什麽事,錦玉還是很有分寸的。

“娘娘把人帶上就成,等申時臣來接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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