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五更天的時候,扶順來敲門,說是乾清宮出了亂子。

披了纏枝紋披風,替錦玉掩了掩被角,三步并兩步出去開門,天還沒亮,扶順立在廊檐外,低垂着腦袋不敢伸頭看她。

“出了什麽事?”

扶順壓低了身子,按說這時當,實在不應該來找幹爹。五更天的光景,幹爹歇在承乾宮,用腳趾頭也能想明白是怎麽回事,可事急從權他也沒轍,遂疊手伏道:“幹爹,陛下申時上朝,可不知為何越性兒發了一通脾氣,爬到屋頂上去了,誰勸也不下來,眼看着大臣們已然在奉天門上候着了,奴才們沒轍,所以特來請示幹爹。”

阮瀾夜伸手攏了攏肩上的披風,皺眉道:“怎麽又鬧起來了?”

自從司馬钰住到乾清宮後,麻煩事也不斷,一個人住在宮殿裏,要操心的事難免要多,扶順細聲道:“這回也不知道怎麽就不痛快了,大伴叫起床的時候還好好的,等到穿完朝服就怎麽也不肯走了,越性兒爬到屋頂上,這會子還坐在上面呢。”

她信步邁出去,五更天天還不算太黑,天邊發出潺潺的光芒,照在廣和門的夾道裏,可以拉出影子來,阮瀾夜負手走在前面,不耐煩道:“乾清宮當差的人都換了麽?”

扶順一路小跑跟在後面,連連道:“換了換了,都照幹爹的吩咐,全都換妥當了。”

她淡淡嗯了一聲,“在乾清宮不必在旁的宮殿,都打起精神來,陛下身旁不能斷人,有什麽不常的舉動随時報給我。”

扶順道是,陛下年幼,難免有想動歪心思的人,因此幹爹在陛下身旁安插了不少人,一來是為了保陛下安危,二來也是防小人在耳邊亂嚼舌根,這手裏的權勢得來不易,要想守住更是不容易。

“對了幹爹,如今延禧宮空出來了,兒子将底下人都發到浣衣局了。”

阮瀾夜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延禧宮裏住着周貴妃,前兒她剛将人送出去,是和她先前約定好的,只要她出宮,就會将瀾明的消息告訴她。

蜇身拐進左門,抖了抖膝上的曳撒,吩咐道:“我今兒要回一趟東廠,叫二檔頭三檔頭在庑房裏候着,我有話交代。”

扶順趨步跟上,只聽他說:“延禧宮裏的人口風都探了麽,不許露出風聲,有不要命的,直接拖到東廠裏。咱家瞧着總會有那麽一兩個想鬧事的,你時刻派人盯着,不許鬧到臺面上,要是鬧出來,總有你受的。”

“是是是,幹爹放心,兒子一定盯緊!”他腦門上冒出虛汗,跟着幹爹辦差,好了自然不用說,那是本分。可要出了差錯,皮肉罪都是輕的。

人剛走到乾清門上,就聽見磚瓦落地的破碎聲音,阮瀾夜朝前兩步看見司馬钰一個人坐在廊檐頂上,天邊兒漸漸亮起一絲魚肚白,他像是坐在天邊兒的曦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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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扔了一地的磚瓦,底下圍着衆宮娥太監,誰都不敢上前,曹大伴在底下仰頭好說好歹半天,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管用,她剛要邁步上前,忽然聽見稍間有個人道:“陛下,你快下來,奴婢給您新泡了一種新茶,叫黃咯咯,一點都不苦,您快下來嘗嘗。”

阮瀾夜立住腳,問身後的扶順,拿下巴指了指她:“這是哪個宮的?咱家先前好像沒見過。”

“這小丫頭叫慕青,原來是啓祥宮的,後來不知道犯了什麽錯,被順妃娘娘調去了浣衣局,上回給乾清宮送衣服的時候,正好被陛下撞見,非要她留在身邊。這丫頭茶倒是泡的好,什麽花樣都能弄出來,陛下旁的茶不愛喝,只愛喝她泡的茶。”

阮瀾夜睥睨打量眼前的人,她大概只有十二三歲,身穿着粉衫裙襕,頭上紮兩個發髻,用紅繩子紮着,樣子很樸實,和旁的宮女有些不一樣,司馬钰似乎還挺聽她的話,他坐在屋檐上怔怔問底下人:“真的麽?你不許騙朕,朕是皇帝,騙我就是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

她輕笑,不愧是帝王家出生的,與生俱來處在權利的巅峰,可他一會朕一會我的,到底還是敗露他的不嚴謹,踱步邁出去,扶順跟在後頭問:“幹爹不進去了麽?”

“不進去了,這丫頭瞧着還算本分,就留在乾清宮罷。陛下愛鬧事,有一兩個合他心意的在跟前兒伺候也能少鬧騰些,只是不可逾矩。”她按了按眉心,信步開邁出去,忽然問,“寧王出宮了麽?”

扶順一頓,道:“似乎還未離京,今兒奉天門上寧王殿下也在,兒子聽陛下說起攝政王的事兒,八成是跟寧王殿下有關。”

阮瀾夜冷哼,“不知死活!就憑他,也想當攝政王,真當內閣那幫酸儒們能成氣候了,沒有咱家手裏的批紅,做他春秋大夢的攝政王!”

扶順哈腰道是,幹爹脾氣一向如此,容不得人爬到頭頂上,寧王殿下若是當了攝政王,那東廠和司禮監擺在哪裏?

“幹爹放心,閣老們心裏都有數,寧王殿下封地在平涼,天高皇帝遠的,能成什麽氣候。再說了,自成祖以來,就沒有藩王常駐郢都的道理,寧王殿下就算有那個心,也要審度審度祖宗規制讓不讓。”

總算開竅了一回,她嘆了口氣,忽然想起來錦玉的事情,因問道:“對了,前些日子說崇明侯要進京,現下到哪兒了?”

崇明侯是太後娘娘的父親,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太後娘娘入主中宮,家裏自然要封官拜侯,這楚樵安原本不過是一個四品候補官吏,靠着太後娘娘封了個崇明侯。雖然聽起來是個官職,不過倒也沒什麽實權,享些俸祿名頭罷了。

扶順道:“從建瓯到郢都走陸路大約要個把月,兒子聽說崇明侯是走水路來的,估摸着也要到德州了,再有幾日差不多就該抵達了。”

她嗯了一聲,一路走到貞順門上,再往前就要出宮了,阮瀾夜揮了揮手,道:“行了,就到這兒罷,咱家可能要離京幾天,宮裏的事情你和楊平兩人多留意些,能料理的就料理,料理不了的等咱家回來。”

扶順随口就問:“幹爹去哪兒?要不要兒子跟着?”

她說不用,邁出貞順門又退回來,猶豫了下道:“承乾宮那頭……娘娘若是問起,就說我辦差去了。”

她才說了兩句話,把扶順給樂呵的,他喜得合不攏嘴道:“兒子省得,兒子省得,幹爹您就放心罷!有兒子在,出不了事兒。”

這話聽在耳朵裏似乎哪裏不大順暢,她回過頭來沉聲問:“你省得什麽了?”

扶順怔了下,被他一句話噎得開不了口,這明擺着的事兒,誰都能看出來,可放在明面兒上說似乎不大能夠,遂兩眼虎瞪瞪地小心翼翼斟酌着問他:“那兒子……兒子該省得什麽?”

阮瀾夜定定盯了他看了好一小會兒,瞳孔漸漸收縮,手裏捏着帕子,擡手就蓋在扶順臉面上,怒斥道:“嚼你奶奶的蛆,以後再敢亂說你試試!”

扶順頓時被呵地退了三丈遠,凜然站在那兒,大氣不敢出。在幹爹跟前兒說話,可真是要拿秤砣量着掂量,冷不丁哪一句話就叫他老人家不痛快了,連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想想也真夠晦氣的!

可明擺着的事兒還不讓人說了!

阮瀾夜獨自出了貞順門,想起剛剛扶順那張哈巴的臉,只覺得厭煩。要不世人都說臭男人臭男人的,大抵這世上男人都是那樣,乜着斜眼瞧人,看了就讓人不痛快。雖說太監裆裏缺了一塊,也還算半個男人,在瀾夜心裏,早把那些人歸到一類去了。

她不許太監靠近,一來是怕露了餡,二來也是實在聞不得那些人身上的味道,光是想想就覺得腌臜人。

覺得手心裏粘膩,掏出懷裏的帕子要擦手,忽然摸出一樣東西來,照在晨曦下,是繡了一半的梨花荷包,只有兩三朵赫然開在絲面上,光禿禿的,大約還是有葉子的,錦玉沒繡完就被她偷了來。

輕輕抿起嘴角,腦子裏浮起她熟睡的容姿,心頭上像澆了蜜似的甜。她有些後悔,出來匆忙都未來得及和她告別,她們才交了心,連話都還沒好好說,也不知她醒來會不會怪她?

她漾起眉眼輕笑,依着阿玉那暴脾氣,大概是會的,想起她叉腰負氣的模樣,倒還覺得賞心悅目,心裏偷偷想着人的感覺,還是這種光明正大的,知道那人也在惦念她,這種彼此惦念的感覺,想想就覺得美得不可名狀。

像掉進了蜜罐裏,覺得渾身不自在,擡頭望望天,已經辰時了,阿玉也應該起來了罷。不知道她此刻心裏再想什麽,有沒有想她?腦子裏迷糊,出了甬道蜇身拐進宮牆門下,那兒停了頂朱紅大轎,是事先安排好的。

東廠提督的排場,不管到哪兒都不能少,幾個護衛番役站着恭候他,見他出來都抱拳弓腰道:“督主。”

她淡淡嗯了一聲,人影晃進轎子裏,吩咐道:“回東廠。”

周貴妃出了宮,這筆帳也該清一清了,她當初和她約定好,只要放她出宮,就會将瀾明的消息告訴她,瀾明是她的親妹妹,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這麽多年來蟄伏宮中,有一大部分都是為了她。

若不是有人故意藏起來,這麽多年不可能一點消息也無。緊緊閉上雙眼,腦海裏似乎還能回想起瀾明的輪廓,那雙清澈的眉眸,就在腦子裏,見過她們的人都說她們長得像,像雙生子似的。可瀾明,這麽多年來,若我們之間有感應,為什麽你的消息我一點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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