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彼時在建瓯之時,錦玉的日子過得并不算太好。建瓯地處大郢南方,她爹楚樵安是布政司底下的一個四品左參議,拿着朝廷的俸祿勉強能養活一大家子。

後來娘親走了以後,爹又娶了二房步氏,步氏膝下有一子,比她小了七歲。一大家子的心思全圍繞在他身上,再加上枕頭風吹得厲害,步氏巴不得她趕緊嫁了人,省得在家裏礙眼。後來爹給她找了一門親事,她說不願意,步氏還說要将她硬綁了去,她那晚都想好了,大不了帶着碧蓉離家出走,去江湖上浪跡天涯,再也不要回來。

可誰知造化弄人,一道聖旨降下來,說上頭選了她,要送進宮當皇後,錦衣內使釘子似的站了一大堂子,指名道姓要她進宮。先帝那會病重天下人全都知道,這個時候送進宮,不是去活守寡麽?

天子的旨意不容違抗,她若是出了差錯,不單她自己,整個府上都要受牽連。她那時氣昏了頭,沒打算要周全她們,橫豎都是死,憑什麽要他們快活?可她沒法兒,府裏有一大堆無辜的人,有碧蓉,還有從小服侍她長大的奶娘……她做不到那樣狠心地讓他們全都同歸于盡。

出發的時候,碧蓉哭得喘不上氣,追着她走了好幾裏,她爹讓她進宮為祖上争光,說她有福氣,樂呵呵地送她上了路,一滴眼淚都沒掉。她那時登了船,心裏頭空蕩蕩地,總覺得這麽多年來她到底是怎麽長大的,親生的爹還沒有東家裏鋪賣棗糕的對她好,說來也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掙不掙功名已經不重要了,她能留着命活到這份兒上是她命大,父女之間的恩情從上船那刻就已經所剩無幾了,他如今巴巴地趕到郢都來,是還要打算她再犧牲一回麽?她不是爛泥捏的,也不會再處處忍讓了,她也是有脾氣的,鬧起來也別怪她翻臉無情。

外頭雨早就停歇了,連下了兩天将屋裏的暑氣沖談了不少。碧蓉替她穿對襟,胸前用五對壽金紐扣紐系,然後又穿馬面裙,下襕繡行龍、壽山福海和雲紋,是一整套的“洪福齊天”仿宮樣立領對襟。

外頭小太監腳步匆匆,候在連廊外弓腰道:“老祖宗,崇明侯已經到了,在外間候着呢。”

她轉過身來說知道了,等全都整理妥當,她照着銅鏡裏深吸了口氣,張着兩只胳膊道:“碧蓉,我穿成這樣行麽?”

碧蓉踮起腳替她抿頭,道:“有什麽不行的,主子如今是太後,就算是老爺也要給您磕頭呢!”

錦玉想了想,宮裏的确是這樣的規矩,歷來只有兒女給老子磕頭,如今她成了太後,是君,而她的爹是臣,按君臣之禮他是要給她磕頭的。

抿了頭之後碧蓉攙着她往外間走,隔着紗簾依稀辯認出來,除了身上的華服他還是老樣子,見她來臉上笑意盈盈地拜下去:“臣給太後娘娘請安。”

她伸手虛浮了下,淡淡道:“爹快起來,自家人不必多禮。”

門旁站着昨日的知監,拱手上來道:“陛下吩咐了,崇明侯是太後娘娘的父親,彼時若有吩咐,娘娘盡管差遣咱們司禮監的去辦。”

“哀家知道了,你且退下罷。”

知監道:“那就不打擾娘娘敘舊了,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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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樵安見那知監走了,才上前笑道:“一別數月,玉兒長大了,爹就知道玉兒能替爹争氣,替祖上争氣,爹如今承了你的光,封了個崇明侯,你二娘也成诰命夫人了。”

錦玉兩腳釘子似的,定定站在那兒,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兒。她原以為,不管旁人怎麽樣,至少他是她的親爹,半年沒見了,興許會有些重逢的肺腑之言要說,誰知上來就将這些官職銜稱攬在頭上炫耀了一番,也不問問她這半年來到底過得好不好,當初進宮有沒有受罪,殉葬的時候又是怎麽逃過一劫的……都沒有,這些都沒有,在他眼裏,在意的只有她這個女兒能不能為他帶來好處,旁的是死是活都與他沒有關系。

呵,她原以為至少還是有些情誼的,開口一句話就将她最後的心軟全都磨沒了。

勾了下嘴角,碧蓉扶着她坐在地屏寶座上,冷聲道:“爹千裏迢迢趕到郢都來,就是同我說這番話麽?”

聽出她話裏的寒意,楚樵安才發覺自己驚喜過了頭,遂安慰道:“爹也知道你受了不少苦,當初讓你進宮,也不是爹的意思,那是皇家的聖旨,再說了,你如今貴為太後,整個後宮都得聽你的,不也苦盡甘來了麽?”

苦盡甘來?是啊,若是沒有遇上阿夜,恐怕如今連她墳頭上的草都有半個人高了,她好不容易保住了命,難道就是為了替他們掙功勳的麽!

連碧蓉都看不下去了,上來氣道:“老爺怎麽能這麽說呢,主子吃了多少苦,差點連命都丢了,要不是阮掌印搭救,主子早哪能活到今天!”

不提想不起來,一提就叫他來氣,打從進了郢都後,宮裏頭風言風語的話不知聽了多少。他雖不在朝中做官,但關于阮瀾夜也是聽說過的,為人陰險歹毒,手裏接管的東廠不知道幹了多少傷天害理烏煙瘴氣的事,他還納悶上頭發話殉葬的時候,女兒是怎麽逃過一劫的,敢情是有貴人相助。

向來傳聞這位提督手段不幹淨,愛跟宮裏的妃嫔走影,一個太監,順着女人的繡床往上爬,能是什麽好東西?

“你這死丫頭,叫你進宮來照顧玉兒,你就是這麽照顧的,那阮瀾夜是個什麽腌臜東西,也敢靠着他?”楚樵安氣地指着碧蓉罵,轉過身又朝錦玉道,“你是沒聽見宮裏頭都是怎麽傳的,那阮瀾夜豈是善茬兒,你是怎麽逃脫殉葬的?是不是搭上了閹豎?你怎麽這麽不知廉恥,爹往日教你的聖賢之書都白讀了不曾,真是叫爹的老臉都丢盡了!”

見他說瀾夜的不是,她氣地提裙站起來,憤恨道:“爹憑什麽這麽說廠臣,若不是她,女兒早就殉葬了,爹哪裏還有福氣做什麽崇明侯?”

越說似乎越是那麽回事,好好的女兒叫太監作踐,這叫什麽事兒!楚樵安恨鐵不成剛,怒道:“簡直豈有此理,你要是殉葬了倒還幹淨,我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怎會生出你這不知羞恥的女兒!我愧對先帝,愧對列祖列宗,你真是千古罪人!”

錦玉簡直氣急,她到底是不是他親生的,罵她是恥辱,是千古罪人,千裏迢迢趕來,沒有安慰,也沒有絲毫的父女之情,就是為了罵她是恥辱麽?

這樣的親情她要來又有什麽用,想起娘臨終前,巴巴地等着他來見她一面,可他呢,出去找小老婆,娘臨死前嘴裏還念叨他,可如今她真想讓她睜眼看看他的嘴臉,這樣的人到底值不值得她等?

眼睛裏憋着眼淚,她難過的連心口都疼,噎氣哭道:“我是該去死,要死大家夥一塊死,本來這條命就是掙的!娘臨走前,我恨不得跟着她一塊兒,自小到大我受了多少苦,你心裏頭何時為我想過,如今這份兒上了,說我是千古罪人,我稀得你管我麽!我死了,你以為你就能活得了麽?走,咱們上乾清宮去找陛下,向他說清楚,撤了你這崇明侯的頭銜,這太後我也不當了,大不了再去殉葬一回就是了!”

她簡直氣瘋了,想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叫她不痛快,那她就算搭上自己的命也不要他痛快!

錦玉拉着楚樵安往外走,他想起來這一趟來郢都的目的,忽然冷靜下來,拖住她勸道:“玉兒你先不要急,爹也不是那個意思,既已到了這個位子上,你還好好的當好你的太後。實話說,爹這趟來,是替你弟弟張羅的,你在陛下面前提一提,我和你二娘打算讓他到郢都來做官,你也好歹是他姐姐,咱們楚家就他一根獨苗,往後我還指望着他光耀門楣。”

錦玉苦笑,天地下怎會有這種嘴臉的人,簡直不要臉!前一刻将她罵得狗血淋頭,下一刻還要她來幫他?

甩甩手,抿嘴一笑道:“爹恐怕是打錯算盤了,我沒有弟弟,更沒有那個家,幫不了你的忙,你回去罷,往後再也不要來找我,否則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楚樵安氣地半死,他這女兒一向愛鬧,在建瓯的時候總給他惹麻煩,從沒有指望過她半分,如今進宮發達了,居然就要和他們撇清關系,離了家別的沒學會,這副狠毒倒是學得精湛,看來真是反了天了,他擡手作勢就要甩巴掌:“你這不孝之徒!”

“住手!”

楚樵安手掌愣在空中,回頭一看,門上匆匆趕來一人,身穿朱紅曳撒,直身襕袖上繡蟒紋,頭戴描金烏紗帽,系鸾帶,一雙皂靴邁進來,氣勢逼人。

那雙眼睛像是碧水洗過似的,明亮而有神,挑起眉梢流轉分毫,秋水含波,當真是風華絕代。宮中裏能綴蟒紋的屈指可數,就算是朝中的一品官員也難有此殊榮。楚樵安立時惶恐起來,除了那位聲名顯赫的阮大督主,恐怕沒有旁人了。

阮瀾夜擡腳邁進來,伸手解開纏枝紋披風上的鎏金扣,交給身後的扶順,挑幹淨的地方走進來,朝楚樵安淩厲一瞥,“看來咱家來得正是時候。”

說着略過他又朝錦玉躬身,斜眼挑笑對她道:“臣給娘娘請安,一別幾日,娘娘可還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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