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什麽叫黑老婆兒?”
“黑老婆兒就是……就是大美人,遇上了能有好運氣。”
“那要怎麽逮?”
“嗯……得用嘛啷網逮。”
慕青擡頭望向床頂上的帷幔,雙手墊在頭底下,眉眸漸漸柔和起來,有片刻的失神,怔怔問:“春彤,你們那邊管蜻蜓叫什麽?”
**彤的是和慕青住一個屋裏的宮女,她端了茶盞轉過身來,想了想道:“蜻蜓?咱們那管它叫洋丁丁,小時候還逮過放在帳子裏,說是能捉蚊子。”
“是有這個說法。”她偏過頭又問,“那你有沒有見過黑色的蜻蜓,又黑又亮的那種,我們那兒管它叫黑老婆兒的,挺難遇上的,有人說遇上了就能交好運氣。”
春彤狐疑笑道:“黑老婆兒?還有這種叫法?倒是頭一回聽過,名字有趣兒。”
慕青也笑起來,抿起嘴角眉眼彎彎,極少看見過她笑,其實她笑起來的模樣也很好看,尤其是那雙眼睛,第一眼看上去有些木木呆呆地,可看久了就會覺得極有味道,慵懶瞥向人的時候,會讓人有種無形的壓迫感。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見過黑老婆兒,只依稀腦海裏似乎有一點印象,可要細想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她也不記得那個告訴她黑老婆兒能帶來好運氣的人是誰,也許是她的娘親,是她的親人……總之應該是認識她的人。
小時候的事情有很多都不記得了,從記憶起,她就一直在皇宮裏長大,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進宮來的,又是怎麽進的浣衣局,一切都糊裏糊塗的。有的時候,腦子裏也會忽然蹦出奇怪的念頭,總覺得她應該是有家人的,因為記憶裏的那些人和事,不經意間總會竄出來。
她歪頭問道:“對了春彤,司禮監那位阮掌印是叫什麽名兒?”
春彤環顧了四下,偷聲兒道:“是個二字名,叫瀾夜。”
“瀾夜,阮瀾夜……”她低聲呢喃了兩遍,眉梢飄忽了下,什麽也沒有從腦海裏劃過,對于她來說,是個陌生的名字,更是陌生的人。
掙坐起來,她靸着鞋起身,對春彤道:“殿裏小正山不夠了,你去司醞領些來,陛下近來愛喝。”
春彤應了聲,忙出門往東配殿去了。她剛要轉身,門上來了個小太監,笑意盈盈道:“青姑娘,陛下差您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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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發了一下怔,又問:“太後娘娘可走了?”
小太監弓腰哈道:“才剛走的,陛下特意這會叫您呢。老祖宗不常來乾清宮,您要是過去,一準兒是要問東問西的,陛下怕您受委屈才沒差遣您,這不,老祖宗前腳剛走,就讓奴才來請您,奴才瞧着,姑娘不日就要發達啦。”
她露出一點笑意,“那就承公公吉言了。”
小太監腆着臉笑着合不攏嘴,身子又矮下去半截,恭敬道:“只要姑娘将來發跡能念着奴才的好,奴才願意一輩子聽姑娘差遣。”
宮裏這些拍馬屁的話從來不會少,今兒給你做一輩子牛馬,明兒給她做一輩子豬狗,風吹兩頭靠,這種話聽一聽也就過去了,誰還會當真呢。
慕青抿嘴只笑不語,繞過罩房往乾清宮明殿裏去,剛要垂拱請安,就聽司馬钰招呼她過去,“慕青,你快來,朕有樣東西送給你。”
她擡眼看見他從懷裏掏出一個橙黃色的小荷包,興高采烈道:“是朕今兒從苗內侍那兒得來的,你瞧這模樣好不好看?不單這模樣好看,這裏頭還裝着艾草和晶石,據說是從廟裏求來的,能護身辟邪。朕一看,正合适你,特地讨來給你,你喜不喜歡?”
的确是花費了很多的心思,十幾歲的姑娘家見了大概都會歡喜的吧,小小巧巧的精致模樣,她接過放在手心裏,咧開嘴笑道:“很好看,陛下送我這個做什麽?”
“今兒是端午,這個能保平安,護你一生周全。”司馬钰擡手指了指,“我知道慕青以前的日子過得不好,但是沒關系,等朕長大了,我就娶你做皇後……你說好不好?”說到最後,他小心翼翼觑她臉色,連聲音也漸次低了下去。
她怔了下,盯着手裏的荷包不說一句話,轉瞬牽起嘴角道:“陛下可以不用對慕青這麽好的,慕青只是一個奴婢,根本不需要護身符這種東西,陛下看我,活到這麽大了,不是還好好的麽?”
她淡眼看着眼前的人,比她還低了半個頭,也許是藥物的作用,比起平常這麽大的孩子還要再瘦弱些。送護身符給她保平安,她抿起嘴角苦笑,有時候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好像冥冥之中有定數似的,他應該明白,真正不能長壽平安的不是她,這護身符他應該自己留着。
“哪裏好?慕青不肯要朕送的東西,是不是不喜歡朕?”見她拒絕,他有些不高興。
她擡頭,“我沒有。”
“既這樣,那朕送給你的東西,你就要收下,不然就是抗旨,抗旨是要滅九族的。”小小年紀也學會拿權力壓制人,他奪過她手裏的荷包,擡手就系在她腰間,慕青擡眼觑他臉色,似乎有些生氣。
對司馬钰,談不上有多喜歡,宮裏對她真心的,怕是只有他了。年少時候的情感也許才最真摯,那種喜歡無關情愛,确切來說,其實是一種依賴。
司馬钰依賴她,所以便就無條件的信任她。
而她是個十惡不赦的魔鬼,利用他最真摯的情感去害他。世間若真的有輪回,她應該下十八層地獄,受盡所有懲罰,永世不得超生。
見她不再拒絕,司馬钰拉她坐下,問道:“今兒是什麽茶水?上回那個翠鹦哥兒倒還好,我連喝了好幾杯。”
慕青坐在旁邊,聽着他的話,手心一緊,聲音有輕微的顫抖,“陛下愛喝慕青泡的茶水麽?”
他不以為意,好笑道:“自然,我若是不喜歡,為什麽叫你給我泡茶。”說着就拎起案上的茶壺要倒水,慕青忙一把搶過茶壺,膽戰心驚地怔悚站在一旁。
司馬钰狐疑問:“怎麽了?”
她垂下眼看手裏的茶壺,手腕上的五彩繩若隐若現,躊躇了好一會兒才支吾道:“我……我,我突然想起來,這壺茶涼了,我再去換一壺來。”說完轉身頭也不回就往殿外沖,像掉了魂一樣。
烈日曬在地皮上,升起了一團團熱旋兒,直往人身上逼,她站在廊庑下,覺得整片天的熱氣壓得她喘不過氣兒來,到底是怎麽了,哪裏出了差錯?她何時竟會變得優柔寡斷起來,先前不都做好最壞的打算了麽,她連這條命都不在乎,又豈會去在乎別人是死是活?
匆匆回了偏殿,滿臉神色慌張地把茶壺放在桌上,春彤回頭看見她,疑問道:“今兒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陛下沒留你作陪麽?”
每回慕青去奉茶,都要陪着司馬钰好一會兒,有時候會陪他下棋,有的時候也會給他讀《山海經》故事,記憶力她沒念過書,可是對于《山海經》裏的很多奇山異獸她都能知道。以前這些事情她從來沒去細想,可如今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湧上來,她覺得整個腦子都是混亂的。
泫然趴在床榻上,她閉上眼睛道:“天有些熱,我有些難受,你替我泡了茶送到陛下那兒吧。”
春彤擔憂問道:“是不是中了暑氣了,我去找人開副方子來。”
慕青拉住她,皺眉道:“你別忙活了,我躺一躺就行,陛下還在那頭等着呢,你趕緊送去吧。”
“成,那你好好躺一躺,有事你就差遣我一聲。”春彤得令泡了茶水就出了殿。
往常司馬钰的茶水都是她親自配的,從不假手于人,他信任她,所以從來都不曾懷疑過她。
閉上眼睛,擡手擰着眉頭,腦海裏一片混亂,她忽然不知道該怎麽繼續下去了。原本很堅定的,可越朝前越虛虛實實地讓人看不清,漸漸地,連朝前的勇氣都沒有了。
轉眼就變了天,酉時下了一場急雨,空氣帶着蒸騰,和着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人忍不住煩躁不安起來。
錦玉傾過身子去推檻窗,雨水濕噠噠帶進屋內,順着臂膀全都灌進衣袖裏,外頭隆隆的雷聲震在心上,她甩甩手嘆道:“好好的端午,怎得下起暴雨來了。”
碧蓉轉身看見她趴在檻窗上,擔憂道:“外頭熱氣亂旋,仔細交了暑氣,你身子骨不大好,別亂折騰。”
她沒回頭,依舊看着廊檐下傾瀉出去老遠的雨水,嘟嘟囔囔嗫嚅道:“你別啰噪了,我自己有數,晚膳我不想用了,想早些歇息,你就先回偏殿去吧,晚上不用侍候了。”她一入夏就有疰夏的毛病,什麽也吃不下。
碧蓉替她鋪床,嗡哝道:“那你晚上別亂踢被子,下了雨後半夜天要涼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快走吧。”
“怎麽?都要嫌我了麽?”
錦玉回頭苦笑,起來推她,拖着長腔道:“好碧蓉,親親碧蓉,我哪敢嫌你。”
推推搡搡出了殿門,傍晚天有些暗,錦玉回身打火折子,捏着玉搔頭挑了下燈芯,一個轉身頭撞進柔軟的懷抱裏,鼻子吃痛,劈臉就罵道:“哪個不長眼的——”
“是我。”
作者有話要說:
猜猜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