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邁出門檻,司馬璇欣喜上前道:“廠臣來了。”

阮瀾夜垂眼瞥見她,轉身上門檻,對着她交手弓腰作揖道:“長公主萬安,重華宮已經騰置出來了,還按以前的規制,臣差人送您回宮。”

司馬璇淡淡笑着,上前牽住他的襕袖,輕微扯了下,小心翼翼糯聲道:“廠臣忘了麽?今兒是端午,沅沅記得以前在宮裏的時候,每年端午,廠臣都會替沅沅系五彩繩……”

阮瀾夜神色一滞,不動聲色甩開她的手,忙拱手長揖道:“公主如今出嫁了,不是小孩子了,系紅繩都是姑娘家的事情。”

她神色黯淡,笑容逐漸僵住,笑得牙齒發酸,“是麽,原來裏頭還有這層緣故,我只當扣紅繩是一輩子的事情,這麽想來,我每回在戎狄過端午的時候,那些人一定都在背後偷偷笑話我。”

“公主是大郢的順德長公主,身後有整個大郢為你做主,沒人敢笑話你。”阮瀾夜恭敬說道,她自然知道司馬璇的心裏在想什麽,有時候阿玉說得沒錯,人得要藏拙,鋒芒畢露沒有好處,她恭恭敬敬當她的司禮監掌印,盡她該盡的職,旁的不該管的一概不管,她不是活菩薩,也管不了別人的事情。

叫了兩個侍候的宮娥,吩咐道:“長公主初回宮,難免舟車勞頓,你們往後就在重華宮當差,跟前伺候萬分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不好的,直接扔進浣衣局。”

司禮監掌管宮中一切事務,底下的宮娥太監沒有一個不怕的,因此兩個宮娥忙跪地稱是。

當了東廠提督,和從前似乎有些不一樣了。司馬璇記得她還在宮裏的時候,他只是一個少監,待人雖然沒有那麽熟絡,可也不會像如今這樣句句都是威懾。

人都是會變的,連他也不例外。她垂眉有些落寞,并未說什麽,也不知這個時候該說些什麽,橫豎三年的光景一晃而過,她不是當初的司馬璇,他也不是當年的阮瀾夜了,都變了都變了,再也挽回不了什麽了。

噙着淚水轉頭,背着他往乾清門外走,眼眶裏聚滿了淚水,轉過夾道就再也忍不住了。

阮瀾夜淡眼看她離去的背影,沖着拐子門上淡淡道:“別躲了,出來吧。”

門上隐着個人,扭扭捏捏半天才挪蹭着步子走出來,見院子裏無人,對上阮瀾夜的面容幹笑道:“廠臣……真巧,有陣子沒見到陛下了,我來看看他好不好?”

瀾夜嘴角慢慢浮起一層淺笑,來看司馬钰?這高帽子扣得可真是夠大的,現在居然放聰明了,學會拿別人當幌子。每日巳時她都會例行來乾清宮查檢,司馬钰和司馬璇前腳剛從她的承乾宮回來,她後腳就跟上了,不就是怕她撞上司馬璇麽?

她倒是高估了她的心胸,不過在這種事情上,她還是希望阿玉的心胸不要太大。

錦玉一身秋海棠海水紋襕裙,站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乜斜着眼不敢擡眼瞧她,她本就是好奇,打算就在門上聽聽她們會說什麽,也沒打算要露面,誰知居然被她發現了,一張老臉都要丢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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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不說話,似笑非笑看着她,錦玉覺得後脊梁骨有些發涼,扯着嘴角笑道:“陛下應該在明間罷,我進去找他,廠臣若是沒什麽事……”眼梢瞥見她的面容,聲音漸次低了下去。

阮瀾夜擡步朝她走去,有種無形的壓迫感朝她籠來,只見她輕聲哂笑道:“娘娘懷疑臣,是沒良心,還心術不正。”一面說一面在人看不見的當口,照準在她屁股上來了一下。

腦子裏轟然炸開,頓時紅了臉,渾身怔住,光天化日之下,她居然敢……居然敢這樣!

還說她心術不正?到底是誰心術不正,她心裏沒有數麽,她氣結罵道:“廠臣真……真是無法無天。”說完腳一跺,就進了明間殿裏。

見她嗔怒的模樣,瀾夜嘴角咧的更開了,撩撥她能讓人上瘾,也叫她心情大好。回了宮,要再想光明正大恐怕是不大能夠了,也怪道阿玉想出宮,有時候想想,在宮外頭的确要比在宮裏快活,在宮裏,每回見了她還得端着拘着,她想拉一拉她的手都得背着人,想想也真是憋屈。

她沒有擡腳跟進去,噙着笑意出了夾道,剛轉身就看見風風火火趕來的扶順。

扶順見他臉上帶着笑意,壯着膽上去巴結道:“幹爹今兒心情好,是不是遇上好事了?”

她沒應他,捏着帕子擦擦手,呲嗒道:“行了,別你娘的亂打聽,又出什麽亂子了?”

一句話被蹶到南牆上,扶順怔怔地不敢造次,幹爹這人就是這樣,好話壞話都要挨呲,也不知能拍上他老人家馬屁的到底是何方神聖?

忽然想起來,忙跟在身後哈腰道:“是太妃娘娘,剛剛壽康宮來人說,孫太妃喝了點雄黃酒失足落了水,太醫趕過去,沒能拉回來。”說着嘆了口氣,“可憐見的,說是沒讓人跟着,自個兒喝了酒去逛花園,從湖裏撈上來的時候已經沒脈象了。先是沒了皇嗣,近來總郁郁寡歡的,如今又出了這樣的事兒,唉,也是命裏定的。”

阮瀾夜聽了腳步一怔,既又往前走,夏日的太陽曬在後脖頸上熱辣辣的,她淡淡吩咐道:“找內閣商議商議,拟個谥號厚葬了罷,去詹事府知會孫大人進宮,後半輩子沒見到親閨女,臨了也該見一見了。”

活着的時候沒能見着,死後再見也不過是徒增傷悲罷了。宮裏頭就是這樣,将姑娘送進來,說是享盡榮華富貴,可鬥了一輩子也不知道到底能落下什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說到底不過才二十來歲,人生還有大半輩子的光景,轉眼間說沒沒了。

喝了雄黃酒失足落水?端午佳節的,誰知到底是不是那麽回事,橫豎人已經沒了,再追究下去也沒有意義。

順着游廊往龍德門上去,天兒熱得厲害,稍微動兩下就渾身熱汗淋漓,她有些不耐煩甩着襕袖掃風,路過南司房突然聽見傳來聲音罵道:“你長本事了是不是?別以為進了乾清宮就飛上枝頭成鳳凰了,你別忘了,你這條命是誰救的?大街上的禿癞子還曉得知恩圖報,貴妃娘娘暗裏幫了你多少回,你自己心裏沒點數?”

南司房靠着浣衣局,浣衣局是宮裏最下等的職差,裏頭大多是犯了事的宮娥,宮裏的這些伎倆她也清楚,在這兒掌事的嬷嬷心裏大都不痛快,底下使喚的宮女難免會挨打挨罵,這也是不成文的規矩了。

要是平時,阮瀾夜必定不會多管閑事的,可今兒這話聽着似乎還另有玄機,旋了身子轉到浣衣局後門上,推門皺眉道:“是誰在聒噪?”

裏頭人一見是阮瀾夜,立時吓得沒了膽,渾身抖得篩糠似的跪下來,惶恐道:“阮掌印……奴婢正,正教訓犯事的宮娥。”

阮瀾夜沒搭理她,挑眼看她身後的人,竟是慕青。

四目相對,有片刻的失神,慕青也跪下來,一言不發。

“咱家記得你是乾清宮當差的宮女,怎麽上這兒來了?”

底下掌事嬷嬷頓時驚吓的愕着一張臉,她叫慕青來是為着撈好處,兩人起了争執,不免嘴上罵了幾句,誰知竟将這瘟閻王惹了來,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

上前惶恐道:“奴婢和青姑娘是舊相識,是來敘舊的。”

阮瀾夜挑眉哂笑:“哼,敘舊的?你怕是不知道咱家是誰,什麽話都敢拿來唬弄!”

慕青突然道:“回大人,奴婢和嬷嬷不熟絡,奴婢此前在浣衣局曾得罪過她,如今看奴婢在陛下跟前當差,就要來倒打一耙朝奴婢要錢財,她還說她是周貴妃娘家的人,又說大人和貴妃是舊相識……”

果然話還沒說完,就望見阮瀾夜臉上陰鸷的狠厲,冷冷笑道:“舊相識……這樣麽,咱家伺候貴妃娘娘多年,既是周府上的人,那就更該多關照關照了,也不枉娘娘提攜一場。”

那掌事嬷嬷立時吓癱了,誰人不知宮裏頂忌諱這樣的事情,慕青故意将火引到她身上,拿他和貴妃說事,那是明擺着找死!

“掌印饒命!都是這個小娼婦胡謅的,奴婢實在沒有這個意思啊!”她趴在地上連着磕頭,聲淚俱下嚎啕道,落在他的手裏,哪裏還有好下場。

阮瀾夜捏着曳撒厭惡地抖了下,冷笑道:“有什麽說辭回東廠再說罷。”說着又瞥向一旁的慕青,“陛下此刻在乾清宮,你早些回去候着,咱家不論你們有何恩怨,既是乾清宮的人,就該盡心盡力辦差。”

慕青跪下來磕頭道:“是,大人說的是。”

天氣悶熱的愈發厲害了,一絲氣流風都無,壓沉沉悶得人喘不過氣來,阮瀾夜轉頭邁出門檻,正巧一只蜻蜓撞在面門上,她不耐煩揮手罵道:“瘸了腿的黑老婆兒①!得用嘛啷網逮起來!”

入夏的天兒說變就變,往常總說蜻蜓低飛就要下雨,看這滿地的黑老婆兒,估摸着傍晚要下一場大雨。

跪在地上的慕青渾身一怔,眼皮重重跳了下,眸光落在那片灰塵地裏。

黑老婆兒,嘛啷網……

作者有話要說:

①黑老婆兒:一種黑色的蜻蜓,不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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