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來處
九重天,長公主府後園。
一襲飛金紋枝錦袍的裙裾拖過後園的軟草石路,小步子的邁着雙腿,悠悠走至自家府中的魚蓮池旁。身後緊随着婢子六七人。素手伸出,随行的宮婢立時貼上去,攙扶着女子到一旁賞景榻上坐下。
池中幾尾白菏錦鯉,在九重天養了近兩百年有餘,有了靈識。此時為博主人一笑,紛紛躍起,将一池靜靜的好水,蕩的漣漪陣陣。
賞景榻上坐着頗為溫軟,榻上鋪的絨毯厚厚的,齊嫱倚着榻邊,有了些懶意,便吩咐道:“宋宋,拿些魚食給本宮。”
那名為宋宋的侍女,自一旁的宮婢手中拿過一方雕魚浴草陳瓷小盅,起了蓋子,恭敬着遞過去。
齊嫱方才接過小盅,撚了幾顆魚食扔進池中。便聽見一旁的侍女宋宋帶着笑氣問她:“殿下,這是不管驸馬爺了?”
池中這幾尾魚,得了魚食,愈發的滑頭起來,蹦跶的更高。
齊嫱暗自翻了個白眼。
她這驸馬還真是讨人厭。連送來的幾尾魚都和他一模一樣,怪會讨好主人。
長公主府中還随處可見正在打掃的小厮、婢子。
只因這齊嫱長公主,早在幾百年前就嫁給了神君解霄。有近一百年未曾回過自己長公主府。
此番都傳是與夫君解霄相争不過,一氣之下,帶了陪嫁侍女利落的回了府邸。
長公主一回家,給府中管事的老嬷嬷吓了一跳。齊嫱常年的不回府中住,老嬷嬷雖說一直在府中等着,時間久了也不免失落,府中的許多景致不如以前。
聽聞齊嫱這次回府會待上好一陣子,便緊着吩咐人好好理理府中的物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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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宋這一提起驸馬爺,倒是引出了齊嫱一絲的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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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老嬷嬷原是她母後的陪嫁,自小陪她長大。成親之後,她一門心思全在那死男人身上,都忘了府中的老嬷嬷一人孤寂,而她又常年不回。
這回,非得住上一兩年不可。
一盅的魚食不多,撒了幾把就見了底。
齊嫱失了興致,白皙滑嫩的纖手執起小盅,将魚食盡數倒了下去。由宋宋扶着,軟綿綿的站起身子,緩言道:“他愛站在府外等,便讓他等,随他去吧。”
聞言,宋宋無比為難:“可今日殿下是要出門的。”
半月後,就是妖帝扶修的六百歲生辰宴。長公主殿下幾個時辰前還口中念叨着,一會去澹臺找那巫真仙君,買給妖帝扶修的賀禮。
宋宋只道:長公主還是那個長公主呀。
這樣要緊的事情,殿下轉頭便給忘了。
齊嫱不解,撫了撫袖口處外袍的皺起,問她:“出門作甚,本宮才不願看到他!”
宋宋:“......”
走了幾步,伸手摸了摸額間的朱砂色的印紋,齊嫱微覺着有些不對勁。
“宋宋,本宮是不是忘了什麽事兒?”
......
宋宋扶額,跟着這個主子,其實她覺着有些頭疼。深吸一口氣,宋宋努力勾了笑,無比溫柔出聲提醒:“殿下,您有一個外甥。”
“嗯。”是有一個親外甥。
親外甥要過生辰了。
得給親外甥選生辰禮去!
黛眉霎時間蹙起,齊嫱怔了片刻,“那還不快走,本宮要選最好的靈獸送給阿修!”
顧不得身後長長的裙裾,長公主齊嫱拔腿便朝外跑,連着先前雍容華貴的氣質一并甩在後頭。
“殿下!您慢點!”
回頭一瞧,身後一群的婢子,提着裙角跟着跑。
齊嫱等不及了,掙開寬大的飛金紋枝錦外袍,拉起宋宋便走:“你怎麽不早些提醒本宮,就看着本宮在那喂魚磨時間吶。”
宋宋:“......”我太難了。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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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府的紅漆色大門一經打開,藏青色長衫披身,蹲在府門口觀望的解霄神君,登時一激靈的站直身子。
直見妻子步履匆忙朝外奔走,解霄來不及多思,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滿心喜道:“阿嫱!我知道錯了,跟我回家吧!”
也便是長公主氣沖沖回府的前一天夜裏,解霄神君府上出了那樁事情。解霄在外與幾位仙君好友飲了酒回來,長公主身子不爽利,在內處榻上小睡了一會,也便沒有即刻去迎他。醒來之後急着趕去煮了醒酒湯端過去,怎料剛進廳室,便聽見一男一女蜜裏調油似的無邊情話。
她氣急了,掀了羅莎珠簾闖進去。親眼見了自家夫君被一小仙婢子迷得神魂颠倒,兩人衣衫不整肌膚親密。就連她這個妻子走近了,站在一旁看着,解霄都毫無反應。
皓腕一緊纖手一擡,一碗醒酒湯潑灑了過去。
今日又在自家公主府門前瞧見他,竟是滿面的頹然。本欲打他一頓的心思往一邊擱了擱。
“本宮今日有事,休得糾纏。”再怎樣也是解霄有負她在先,她實在是做不到心平氣和。當初,自己死乞白賴求着父皇母後下嫁于他,現下不同他提和離已是讓步了。
沒什麽比小外甥的生辰禮更重要。澹臺每日可有不少仙家前去買靈獸,再晚可就挑不到好的靈獸了。
齊嫱心中默念幾字,素手一揮之下,一騎祥雲翩然而落。繡鞋輕踩其上,瞬間便帶着宋宋沒了影子......
“公主!不是你看到的那樣,我可以解釋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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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澹臺一貫的氣人鼎盛。各路仙家的随身法器,靈獸坐騎,多半都是自澹臺買入。
前些日子,齊嫱花了許多心思,與澹臺管事之一的巫真仙君做了“朋友”。又花了許多銀錢,多番打聽才知曉,今日是澹臺靈獸幾百年一遇的進新之日。
為了選最好的靈獸陪外甥長大,齊嫱長公主可謂是十分的走心了。
祥雲降落,宋宋先行一步跳下,伸手扶了自家公主的手臂,“殿下。來,小心些。”
“無妨。我們快些進去,尋到巫真才是緊要的。”齊嫱一急,拂開了她的手,黛眉緊蹙。
這澹臺門前熙熙攘攘一片人,明着同他們去争怕是不成了。垂眸之下,長睫微顫,齊嫱以手撫了撫肚子,無奈扯了一笑。
“殿下......”宋宋憂心,忙問道:“殿下可是又不舒服了?”
高高在上的長公主殿下,白玉一般的嬌貴,性子卻又倔強的不行。明明受了天大的委屈,自己的身子還難受着,偏生只字不提。怕人問起,連着天後娘娘那也不去了。這會子,心裏頭念着的只怕全是妖帝扶修這個外甥了。
宋宋心裏嘆了一聲。一出生就繼了帝位又如何,一出生也就沒了雙親,難怪殿下捧在手心裏疼。
齊嫱搖頭,“咱們,過後面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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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後,妖王宮。
妖界王宮,居古山青安武陂而建,一百八十根巨柱為梁,亦是環燕高飛其間,雕梁畫棟之美。與天宮相比,自有其獨有的骨根韻色,妖妖笑語和合樂道,未差分毫。
妖帝扶修,玉嬈石金冠束發,一襲深色映紅虎符紋長袍立于宮城之中。少年不過六百歲年紀,身量未足,身形偏瘦。一副面容酷似其母,雖是稚氣未脫,細看之下卻已顯出剛毅淩厲之容色。
“怎麽,大姨還未到嗎?”扶修俯視城下良久,出言問道。
明日便是他六百歲生辰宴。依照他與大姨,天界長公主齊嫱的約定,生辰前一日齊嫱便會先行前來妖王宮,陪他。
親侍阿佐,随着扶修視線往下看了兩眼。是啊,今日長公主殿下來的是晚了些,往日裏早該到了。
阿佐思襯着回話,“許是長公主殿下在路上耽擱了,陛下再等等?”
城牆下處,是萬家燈火,來來往往的妖界子民。街市巷口燈籠高挂,燈火映燈紅,眼見之處皆是濃濃一派喜氣。明日各界的賓客都會前來,不可松懈半分。宮門大開着,妖王宮內衆人亦在忙碌,為着慶賀君主的六百歲生辰。
視線未移半分,扶修微微點了點頭:“嗯。”
過了約莫一刻鐘,梨黃色宮裝的宋宋攙着一人,蹒跚走入扶修視野當中。
阿佐大喜:“陛下,長公主殿下到了!”
扶修劍眉緊蹙,忽得眼神淩厲起來,藏在寬袍下的手握了拳頭。城下的這氣息,仙氣有散,除了大姨不會有別人。
大姨她,傷了?解霄那混蛋是死了嗎。
“愣着做什麽,去迎!”吩咐完,自行從宮城之上落下,朝着齊嫱那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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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修這時的身量年紀,與凡間十五六歲的少年相仿。來時帶起一股子妖風,迷得宋宋睜不開眼。
天界長公主來這妖都,不過帶了随身侍女五名。除去宋宋外,全在照看那枚靈蛋了。
澹臺那地方還真不是浪得虛名。都說靈獸買賣也靠機緣,果真不錯。便都是為了這枚靈蛋,齊嫱破那結界去取它時,大意之下受了些傷。
她取的這匹靈獸還未出殼,脾氣就如此之大。今朝帶出來不久,看它圓潤,不過多摸了一下,便散出了雷電,震得她傷勢加重不少。
扶修方才落地,正要詢問事由,便被齊嫱一把拉過。
齊嫱掙開宋宋攙扶的手,指着那枚靈蛋便道:“阿修,快,快抱走!”
“什麽?”
隔着好幾層衣物擡着靈蛋的天界宮婢們,哆哆嗦嗦擡了一路,當真吓得夠嗆。這蛋殼之上細微跳動的電流才依稀可感。
連長公主都敢傷的兇物,擡在手上都怕夭壽啊。
宋宋福了福身,回道:“回妖帝陛下,這是我家殿下為您親選的生辰禮。五界之中的極品靈獸。”
宮婢們手上擡着的那物,嚴嚴實實的蓋着遮布。扶修眯了眯眼,走近一把掀開遮布。光光滑滑圓圓潤潤白白淨淨......的一枚大靈蛋。
這便是極品的靈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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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王宮裏的布置基本上完成,只等明日壽宴開始。婢子奉着托盤,仔細着擺放各桌案的杯盞。
齊嫱随扶修幾人進去時,眼見着便是妖王宮大殿的恢弘氣勢。
幾百年下來,改朝換代物是人非,這妖王宮倒是無甚變化。再又想起她那心性單純的二妹,嫁來這邊,與先妖帝胥商做了夫妻。磕磕絆絆的二人,到死都不曾互表心意,只讓人無比唏噓。
瞧了幾眼扶修懷裏的靈蛋,齊嫱蹙了黛眉,滿心的幽怨跑将上來。
難不成這靈蛋也是個勢利的主兒?她摸上一摸都不成。再到扶修懷裏,怎的偏生如此安靜了。
進了內殿,阿佐按規矩安置了宋宋等人去歇息。宋宋懂規矩,從不多問別的事,得了齊嫱一個點頭,便帶了其餘幾人下去了。
妖帝的寝殿,珠光寶氣的一排氣相。殿中幾進的入口,由珍奇的東海白水珠制門簾,懸挂其上相隔開來。
扶修自顧自的走,抱着釉白色的圓靈蛋進了一簾之中。白水珠相互碰撞,聲音格外悅耳。
齊嫱來此處多次,不需他領着。打量着殿內片刻,直言道:“你這殿中還是這般華而不實,物什冗雜的很。”
扶修轉了一圈,也沒找到合适之處去放着靈蛋。最後還是走到自己安寝的榻上,放置了上去。
他點點頭:“大姨說的是。”
他自己這處地方,正如手中的妖界一樣,并未完全由自己掌控。下面給的什麽奇珍異寶,他都得照單全收。總得擺出一兩件,擺在每日都能瞧見的位置,就作他知曉了給予的好處,也讓那些人放心。
複又打量了那枚蛋幾眼,扶修伸手撫了撫。滑滑溜溜的,還算好摸。
“大姨放心,總有一日,無人敢欺壓朕。無人敢輕視整個妖界。”
齊嫱聽了還是心疼,安慰道:“若有難處,派人來找我就是。我若不在就去找母後。母後還是很疼你的,再怎麽說,你也是她親外孫。”
上古留存五界,正合陰陽五行變化。各界均有本職,妖界與天界之間本不應該牽扯太多。但依着這層血脈關系,妖界的事若是當真掌控不住,請天界出手相助,也未嘗不可。
扶修自鼻中嗤出一笑。
天界如何議論的,仙家朝臣如何謀劃的,他不是不知道。天界那些仙家中,真心對他的也就一個齊嫱長公主。還有,心疼自己二女兒的天後娘娘罷了。
他長大了,不再會去拂了親人的好意,乖順應着:“好。”
轉眼間時間便過了。坐在榻上,順着窗口外望。今夜月色很好,照的妖王宮都亮堂堂的。扶修起身,拉上被子遮了遮那枚蛋。
依着他的視線望了望。一輪明月偏東而挂,已到了新的一日。
齊嫱搶先笑道:“阿修,生辰快樂。”
這個年紀的扶修,已做不出幾百年前舉動。
不會不管不顧的直接撲進長公主懷裏的哭上一頓。
妖帝扶修,錦袍金玉冠,眉目愈發的英氣,是個初初長成的大人了。
莫欺少年路途短,心有其間萬般志。
他抿了抿唇,低垂的眼睑處,睫羽微顫,輕聲道:“多謝大姨。”
“走吧,該去看望你母後了。”齊嫱出言喚他。
已經到了後半夜。
這位外甥的生辰,也便是天界二公主齊婵的祭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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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滄洞口,燭火長明不滅。乃是妖界皇族先祖的世代長眠之地,妖帝胥商與妖後齊婵合葬于洞中。
金灰色的洞門莊嚴肅穆,外挂不計其數的鎮魂鈴,守護其間。上書“萬古存氣”四字。
扶修與長公主齊嫱至洞口時,洞口看守的守衛一貫的不在。
阿佐與阿佑,這兩位親侍辦事很是周到。
胥商與二公主齊婵身殒後,化作飛灰散于塵世,連屍體也帶不回宮裏。宗滄洞其間的墳冢,不過是衣冠放置冢內,再刻上名諱。
鎏金金盞挂式的碑器,浮在半空中,銀漆色的字紋寫出胥商夫婦的一路過往。虛虛實實的,是真是假也難以分辨。
扶修走向前去,一掀開映紅虎符紋袍子的下擺,雙腿一曲跪在碑前。恭敬拜了大禮,道:“孩兒見過父帝母後。”
“今日是孩兒的生辰,孩兒與大姨來看望母後了。”
六百年一晃而過。當初襁褓裏剛出世的嬰兒,已經長成了大人。相貌俊秀,進退有度。朝局之上,蟄伏多年,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齊嫱心道,若是二妹妹還在,當是無比欣慰的吧。
“婵兒,阿姐來看你了。”對這個妹妹,她多得是意難平。
那時誰能想到呢。
便說天帝二公主自小嬌養,遠門都未曾出過幾趟。最終卻是屍骨無存,衣冠只能安眠于她處。
五界動蕩,此強便彼弱,正如這夜中,月明必定星稀。
胥商去後,妖界勢弱,至今還是如此這般。
臨了離開宗滄洞時,齊嫱開口問道:“阿修今朝的生辰之願是什麽?”
“收複失地。父帝在世時妖界有的東西,往後總得拿回來的。”
扶修一笑,想到房中的那只靈蛋,也不知長大後是何模樣。當真是一匹難得的靈獸的話,倒是對他修煉,頗有助益。
每年她都會問這個問題。扶修須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而她作為長輩,合該稍作提醒。
“本宮先祝妖帝陛下得償所願。”
作者有話:長公主殿下:“大外甥!看這靈獸怎麽樣!”
小扶子:“拿走拿走,略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