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活
妖王都近日恰逢雨季,雨水連綿,潑天般的落下來。王都環青安武陂而建,雨水依照山勢,落地後彙聚成溪,繞進護城河。
妖王都初建造時,就以風水絕殊聞名五界。每逢雨季,就更為深切知曉了它設計的精妙。
由扶修幫襯着,樂谙花上幾日混熟了響秋殿。
再見幸微幸雨等一衆宮婢,她總算消去了惴惴不安的感覺,閑時也會同她們說上一會子的話了。崔姨與江姨自那日起,随着樂谙貼身伺候着,算得上十分的盡心了。
魯嬷嬷第七日便回了宮裏。
眼見樂谙趴在響秋殿內殿的主座上玩鬧,一甩手使了桌案上沒來得及清洗的毛筆,一幅“潑墨山水”印了滿牆。魯嬷嬷驚詫之下以為是自個兒老态,眼睛都花了,嘴也不容易合上了。
正想去攔她,快要脫口而出的責罵被尚嬷嬷一把捂住,憋了回去。
尚嬷嬷直沖她搖頭,示意她莫要亂來。
魯嬷嬷不解:“你攔着我做什麽!那是個什麽東西,膽敢在響秋殿造次!可知這是大不敬的罪過!”
早料到她會做這般的反應,尚嬷嬷也不同計較,淡淡笑着,随她在一旁将天大的罪過都說了個遍。
魯嬷嬷一棍子打在棉花上,心頭怒氣直直上冒,說話便淩厲不少,“你這是什麽反應?難道我說錯了不成,那樣目無宮規的東西就該即刻杖斃!”
這話被尚嬷嬷一聽,随即就臉色大變。
“住口!”,尚嬷嬷一聲呵斥。
她同魯嬷嬷早百年前就感情好,不是姐妹勝似姐妹。兩個都是這宮裏頂重規矩的人,魯嬷嬷會出口斥責,她并不感到奇怪。
只是,她這話重的過了頭。若是真被陛下聽見了,倒是不知是誰倒黴了。
“往後莫要再這麽說了。那位,如今也是這妖王宮的主子,當心禍從口出。”
Advertisement
魯嬷嬷雙瞳睜得老大,木木然待了半晌。從尚嬷嬷處知曉緣由之後,心裏對樂谙生出天大的疑惑來。
這一切都偏生一般湊巧?
偏偏就在她回去的那日,靈獸就孵化出來了?偏偏石頭似的陛下就對她賜了恩典,同她說出了“将宮裏當作家”這樣的話?怎麽想都不是個簡單的事,就連她尚家姐姐也都被蒙蔽了進去。
...........................................................
樂谙這會兒正有崔、江二人抱下來,去內殿換上幹淨的衣衫。
衣裙上全是墨汁留下的印子,黑乎乎的一大片糊在胸口,髒兮兮的。她小手不留心的一碰,掌心就是一大塊烏黑。
再随手一摸小臉,直接就成了“小黑炭”。
崔姨瞧着直笑不停。小殿下心性純真,不懼禮法十分無畏,玩耍時候笑聲都可傳出好遠。陛下發現了幾次,也只搖着頭,不甚在意的說了句“随她玩罷”,其他再沒多說什麽。
小孩子不就該如此肆意麽。
“小殿下玩夠了,咱們去換幹淨的衣裳好麽?”一旁江姨笑問道。
樂谙開心的咧開嘴,瘋狂點頭,“好啊!去換衣裳,要出去玩。”
江姨瞅了一眼外頭。大雨漣漣的,滿地潮濕,走出去頃刻間就可濕了鞋襪,上哪去玩呢。
“小殿下可別鬧奴才們了,外頭可還下雨呢。”崔姨适時勸上了一句,“再說了,陛下不在,小殿下若是着了風寒,陛下可要生氣的。”
“陛下”二字在樂谙那頭便是最最在意的了,搬出陛下來,小娃娃總會妥協。
這些埋于皮下,又紅果果的內情,她們幾日便摸了個透。
陛下此番出宮去南疆,帶上了幾隊的妖尾衛,估摸着也該回來了。
.............................................................
五行龍鳳榻是予樂谙平時休憩的一方軟塌,養成的習慣後,每日午後她都需睡上一個時辰。醒來後,便有尚嬷嬷端來熬好的溫熱的藥汁,喂她喝下。
起先,那湯藥看着就苦澀非常,滿滿一碗。樂谙聞了聞,眼睛鼻子嘴巴眉毛全然皺在一處,只差吐出不久前吃下的飯食了。
崔姨眼尖,快步去膳房取了幾盒蜜餞果子來。
樂谙很喜蜜餞之類的甜食。小胖手伸進盒中,将眼瞧着最大的那顆一把握在手中,塞進小嘴中。小嘴巴吧唧吧唧的動了許久,吐出一顆核在掌心。
往後,宮婢們依樣畫葫蘆,便都用蜜餞果子哄着她吃藥。王儒開的那些個草藥,用處雖說不大,喝着也求一個安心。
扶修在南疆需辦的事,前幾日就已了結。而後,便同阿佐阿佑二人上了南疆外處的一座高山。
那座山再往南,就是冥界鬼族的地界了。
三人先是站在山腳處,擡眼細細查看了一番。此山名為壇山,當年天界與冥界起災禍時,曾在壇山有過一戰。那一戰,死傷了無數,壇山幾乎可稱血流成河堆屍成山了。
先妖帝胥商,戰前自天界而下,欲阻大戰發,中鬼君之計,終死于壇山。
妖後齊婵趕到壇山時,胥商已然散了形魄。除了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外,半點東西也沒留下。
這處,是扶修父親的喪身之地。
“陛下是想先帝了罷。我們不若改日再過來?”阿佐憂心,開口勸妖帝。
觸景最能傷情了。壇山自那事後過了六百多年了,多地還是烏黑的焦土,不知是當年的血染的,還是火燒的。
“也無甚好想的了。朕未見過他。”從未見過的人,該拿什麽去想,他不知的。
“朕今日須得見到老将軍,才不枉跑這一趟。”
扶修語氣是為平常,兩兄弟聽了卻是五味雜陳浸在心,萬千言語也難再開口言說了。
公儀老将軍年歲已高。此前不止是皇城妖尾衛主将,還是扶陛下登基的功臣。
公儀涪在壇山一戰親見妖帝胥商中計慘死,自愧未能護住君王周全,本欲請妖後降旨賜死。妖後齊婵新喪了夫君,悲極傷情,且又分娩在即。還是移駕至牢獄中見了他一面,齊婵甚至都未怪他一句,就将他放回了府中。
生産後次日,齊婵回了南疆壇山,走至夫君喪命的那處地方,化出本身自散去了形魄。這五界中出了名的溫婉良善的天界二公主,隕了命。
公儀涪這才懂了妖後娘娘的意思。留他一命,他還能在妖界動蕩時,護住先帝剛出世的遺腹子。
最後,天帝出了手。扶修安穩登上皇位,他自此便久居南疆壇山,以贖此罪。
六百年一眨眼就過去了,公儀涪元壽将盡。扶修此時前來,許就是見他的最後一面了。
孰是孰非,扶修心如明鏡。他從妖王都來到這裏,也是有所圖的。
...........................................................
山腰處草屋一棟,四周墾出了幾塊荒地,種下了不少果蔬。林間偶然見鳥三兩飛過,鳥叫蟲鳴之聲灌耳,聽着也是動人,一派安逸恬靜的景致。
這處便是公儀涪的住處了。
公儀涪靠睡在竹椅之上,眼睛瞧着他們三人的來處。細看之下,又覺得他的雙眼十分的無神,真真是沒了心魂一般。
阿佑幾步向前,道:“您可是公儀老将軍?陛下駕到,速速起身相迎!”
公儀涪這遭恍然回神,眼中有了神采。幾下搖擺後,急急的起身,顫巍巍跪下拜見。
“老朽,老朽公儀涪,參見陛下。”
扶修自見到他,臉上就異常淡漠。半晌,同阿佑吩咐道:“将軍老了,扶他起來罷。”
阿佑趕忙去扶公儀涪起來,坐回竹椅上。
這位老将軍原是不過是蟲,壽命不長。見妖帝來此,從驚慌不已至泰然處之,未用多少時間。
“陛下終于來了,老朽等了好些年了。”公儀涪說話的中氣都已沉沉,不覺言語間生出幾分釋然。
扶修亦給他留足了臉面,命了阿佐阿佑二人退出數十丈遠。獨獨留了他與自己在屋子前敘話。
“那将軍在此處等朕的時候,可會想起朕的父帝與母後麽?”扶修面上陰翳的緊,薄唇咧開的笑,也一并帶了十足十的狠勁兒。
一時無語。沒過多少時候,公儀涪擡眸,已是滿眼淚意。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是妖界的規矩。他是妖帝胥商的近衛,後才升至妖尾衛主将。記憶深處的帝後,會一同踱步雪中,笑罵打鬧;會一同上妖王宮的宮牆,佳節時分與民共放孔明,祈禱心願。
自壇山始,這些全然沒有了。
“每日都會想起。”公儀涪回道,“先帝與先後感情甚篤,老朽那時都瞧見了。”
扶修懶得去理了,嗤出一笑。
“父帝那年待你不薄罷。私通冥界,告知行蹤,引父帝入陣......将軍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做得是十分完美,瞞得也是十分嚴密啊!”
公儀涪一頭栽下地,跪伏于扶修腳前。
十指蒼老枯瘦,扶修心口直覺惡寒,腳下一踢,甩了他出去。
“咳咳......老朽自知罪孽深重,當初,當初本想赴死,以死贖罪。可,可......”他口中湧出一口血,說話間顫聲連連。
“可母後放過你了。”扶修瞧着他,一字一句接着說道:“你說,朕的母後是不是真像外人所說的那樣,姿容絕殊溫婉良善呢?”
公儀涪道:“是!娘娘是極好的女子。”
“可朕都未見過她呢!”他心中所盼,此刻被激的坦露出來。為人子,生養之恩都無處去報,怎能不恨呢。
扶修一言咬牙切齒:“朕今日來取你性命,你可還有話要說?”
跪伏的那人卻哈哈的笑出莫大的聲量。
他等着這一日等了好久了。因果相連,他做錯事害了先帝,就該償還的。
“陛下早就該來了。”笑過之後,公儀涪嗓音啞得不成樣子,“娘娘在天有靈,看見陛下貴胄之姿,也會欣慰的。”
為穩心神,扶修深吸了口氣。
“既等得久了,朕今日也就成全了你,下黃泉先去向父帝與母後贖罪罷。”
凝了術法在掌中,扶修右手化出蛟形,扯出公儀涪身子中的妖丹。這妖丹他取了出來,卻不曾使術法毀去它。而是以妖丹為引,吸盡公儀涪的畢生修為在內。
妖丹留用。
公儀涪已是彌留。一身孽債算是做了了結,妖丹于他而言也是罪孽,一身的修為被收了去也好。只是想不到,這位妖帝陛下已修煉了此術。
臨去時,公儀涪一指內裏草屋,說了最後一句話。
“屋中有信......求陛下答應......”
......
扶修往屋子裏看了一眼,裏間烏黑一片,壓抑的緊。再瞧自己手中,金色妖丹已經到手。
他原想由着公儀涪此人老死便罷了,母妃也曾留過他一命。
如今替樂谙取了這妖丹,那小娃娃的短尾便可化形了。左右這公儀涪是該死,倒不如死的有些用處。
說起樂谙,那憨貨的樣子也是蠢笨的。
得早些回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