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言語再細碎難堪, 肚中苦腸再難言, 好似也不敵她難言的癡心了。
孟宛筠兀自坐在一處, 面色頹然,再無甚言語。
妖帝一旁坐着,亦由着她自個兒思量。這孟氏前後言行的差別十足的大,前一刻分明還是傲然直言的貴家女的樣子, 甚至還有威脅君上的意味深在其中。後一刻說到自己的心上人,怎的就“改頭換面”,成了個委曲求全的情種。
這情愛之事,原是那樣難言噬心的毒藥麽?可叫人脫胎換骨,失了原樣?
他覺察不到這般的情思,亦做不來去安慰她。等了一刻,便起身欲走了。
“朕既答應了你, 便不會食言。你在這鄉安郡閣中好好安分的等着便是了。”扶修輕道。他這言語中的意思,孟宛筠這樣的人不會不懂。
濮陽滿亦是在他手中, 何時準許他們見面,可依她表現而定。
同孟宛筠下的這局棋, 是穩贏不輸的。
可嘆,孟宛筠眼中依稀多了些光彩,快快起身謝了他。
......
臨走,他倒想起先前想同這孟氏讨要的東西。
“孟氏, 這壺中的茶你這可還有?”這茶的味道,同他在千機殿一貫喝的不同,味甘甜, 過後齒留香。她喜。
“有的,陛下喜歡?”
扶修面不改色,道:“嗯,可予朕一些麽。”
孟宛筠倒是真未曾料想到,妖帝對她這茶起了心思,臉上不由的有些驚詫。
他既問了,這邊也不可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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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茶也有來由,據她父親所說,這茶是由北疆那頭過來的。長于山澗之中,四季不見豔陽,卻也得沁香環身。老家那處是不得多見的,可在這妖王都該也是有的,不難尋罷。這妖帝何須問她要呢。
心想歸心想。孟宛筠腹诽一遭,還是自下層沉木櫃之中取出一深紅匣子。
“這茶也不名貴,陛下喜歡便都拿去罷。”取出物什,她便客氣道。
“嗯。”
孟宛筠:“......”
這是當真不客氣吶。
這分明不是雨季了,雨卻是下個不停。也不知天界主管四時的做何想的,如此造作的天氣還放出來溜達那麽些日子。惹人心煩。
出時,妖帝甩了一深紅木匣子給到阿佐手中。
“送去給尚嬷嬷。”
阿佐微愣,“啊?哦!”
“嗯。”
......
千機殿有扶修囑咐聞倧坐鎮。昨日至今時之間,一人也未放進去過。
扶修大踏步進殿去,聞倧便緊随着其後,一路跟随。
這四下寂靜,窗棂之外是莫大風雨。扶修依舊便在主座上坐下,一時間的腦中空白。
聞倧也不吭聲,算得上是嫩白的手,執起烏黑繪金色虎紋方磨,垂直平正放與那方洮硯上。這方洮硯是為凡間尋來之物,用了有些時日了。
磨墨這事,講究功夫。輕重、快慢、用水、姿勢是否端正都成要點。他這因墨磨的好被妖帝瞧上的內侍,本家功夫還是在的。
扶修擡眼細看了會兒,輕笑着:“在這妖王宮,真是越活越似凡人了。”
凡人卻是覺得,除去人界之外的四界,都有憑空化物,化無為有的奇異本事。殊不知,帶着這般的本事生活的,倒是羨慕他們活得實在。
聞倧一笑,回道:“陛下說笑了,這先祖定在的規矩,咱們妖界都守了上萬年了,早習慣了不是。現下餘下的四界,不也正是這副樣子麽。”
活得飄忽久了,就想着實實在在的安穩了。
妖界化形的妖類中,無有術法傍身的占半數。彼時,妖欺妖,會術法的便覺高人一頭。妖帝先祖改制,經萬年演變承襲,方有此時之境。
妖界已有結界,有違天和的術法用之,則天穹之上顯暗紫紅色,必驚動兩衛。妖王都亦是,結界之下,便不許再用術法胡亂行事。
萬年已過,這結界散了去,規矩倒是還在。豈不就是越活越似凡人了麽。
扶修順着細想下去。如此,倒也沒有什麽不好。
若還是從前,豈不一個個都敢返了原身在宮裏四處亂竄,外頭也難有太平日子了。人妖鬼,與他們仙魔終是不同的。
落下的折子今日都得批完。聞倧磨了黑墨,洮硯便用好了。再自閣裏挑出一方端硯,取了朱墨,複在下功夫細細研磨。
朱筆蘸墨,原該跳躍輕快,畫所想寫所愛,亦或做點睛之筆,朱色染,盡塵埃。在折子上倒是只得圈圈點點幾番,加寥寥數字,斷一朝之事了。
思襯良久,妖帝一勾朱筆,問道:“朝中術法一門,可有能為師教徒的?”
聞倧停了動作,稍作思索,後言:“焦當将軍之子,焦峰;孫子焦佷,都可。”
妖帝甚疑,“朕經常見焦當将軍,他正值壯年。你可知焦當将軍原身為何?”怎會連孫子都可為師教徒了......
聞倧笑道:“将軍原是海裏的,原身便是圓蛤了。”
......
這也難怪,圓蛤一族。未化形前就是近四百年的元壽,正值壯年有孫子又算什麽。
“傳朕的旨,明日召這兩父子過來,朕要替她選師。”
酉時,響秋殿。
樂谙下了黑礁榻,自行換了身粉藍宮裝。比起早間那時候,這雙腿已然好了許多了。可許她自己緩慢行走。鏡中,她發髻未梳起來,唇色白的也有些難看,人看着自是不大精神。
不過也不要緊,陛下對她全無男女之情。再怎樣的梳妝打扮,又有何意義。
執了紫木杖出了寝殿,晚膳已然擺上了。圓桌子正正擺了一桌,樂谙眼睛掃了一圈,其上珍珠糯米鴨,五粉薯丸子,蓮子棗湯,各樣的菜色全齊了。
尚嬷嬷見她出來便喚了一聲“殿下”。待她坐下,尚嬷嬷收了紫木杖,開始步菜。
面前碟子漸堆了小堆的菜,樂谙沒動筷子,只呆愣看着。
尚嬷嬷終是見識的更多一些,當即屏退了婢子。待人都走了,而後方道:“殿下身子還是難受麽?若是這些菜不合胃口,便讓小廚房重做。”
樂谙一雙眼中無光,黯然失色。原媚意橫生的一雙眼,浸了傷懷,仿似平庸了許多。
“不是的嬷嬷。”樂谙垂頭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氣,似存了莫大的決心般,說道:“嬷嬷,我有事求嬷嬷。”
她亦驚嘆于自己裝睡的本事,真,渾然天成不需修煉,是天生的好材料。
妖帝在的那時,她便是阖了眼睛,也沒有半點睡意。堪堪熬着過了那樣久,等他起身離去。
她是膽子大了,會這樣不管不顧将心意全同他說了。只是,聽起來心志高昂簡簡單單的幾句,是繞在她心頭那樣久的話了。
人界上來的話本子聽的多了,也明白一些。
她這是為難了人家。
......
尚嬷嬷直覺有事,心道不好。快快點了頭,柔聲道:“殿下但說無妨,老奴會幫着您的。”
樂谙再出聲已存了泣聲,輕輕道:“我想搬去偏殿住了,不要同陛下一起了。嬷嬷幫幫我......”
陛下既對她毫無心思,往後自是要尋覓良人去的。她這鸠占鵲巢,是算怎麽一回事呢。
尚嬷嬷始料未及,愣着未言。
“嬷嬷,我不是小孩子了。陛下他不喜歡我。”
尚嬷嬷忽的正色道:“胡說。陛下對殿下是極喜歡的。”
......
喜歡麽?
那不是她想要的那種喜歡啊。
“嬷嬷錯了,陛下對我不是那種喜歡。他許是一個人太久了,便分外珍惜可陪着的人罷了。”前頭種種,她想了幾個時辰。
有些不甘。總得想足了由頭,祭奠祭奠她這份情窦初開的喜歡。
想着想着,又輕易将自己感動了。故而茅塞頓開,悟出了這番異常精辟道理。
陛下也是讨厭。她最喜聽江姨說凡間的話本子,那本子《朱雀橋》她都還未聽完呢。裏頭的漂亮男人與漂亮女人都還沒有小娃娃......一朝被發現,陛下便言她有所沉迷,将江姨也趕走了。往後幾夜,她念着那內裏的故事,都未曾睡好。
他這樣讨厭,離得遠一些也是好的罷。
盯着樂谙的眼瞧了片刻,尚嬷嬷又問:“那殿下對陛下呢,是那種喜歡?”
“是啊。”她想同陛下長長久久在一塊兒,沒有其他女子與男子。是話本子裏最美好的那種。
她又不是癡兒。慢慢琢磨便琢磨透了。
那兩位客人,話本子稱作妾室。陛下是帝王,她們便是稱為妃子。
“嬷嬷可知,我不可再與陛下住在一處了。我亦是,亦是有自尊的。不要做陛下無名無分的外室,再喜歡也不成......”她眼中已滲出淚,委委屈屈一副模樣。
這一說,整個心口都疼起來。
“殿下莫急,老奴幫您。今夜便搬?”尚嬷嬷嘆了一嘆,原想解釋解釋“外室”一詞不是這般用的。
後想想,許是在殿下心中,無名無分,又無陛下心許。再住在一塊兒,就同“外室”無異了。
樂谙一吸鼻子,捂了嘴,重重點頭。
作者有話:小扶子:朕有一個願望,希望小媳婦兒不要再看那些話本子了!特別是那本《朱雀橋》!(微笑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