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六卦
晚上七點。
天已經黑了,路燈不太亮, 幾個人躲在大樹後面的陰暗處, 正在觀察情況。
陸爻小心地朝湖邊看了眼,又退回來, 往手心哈了口氣, “穿制服的還守着,差不多二十步一崗。”
正說着, 他的手就被玄戈握着,一起揣到了口袋裏。對方的手比他的暖和很多,沒一會兒, 手心就開始發熱。
薛緋衣把星盤揣衣服裏, 默默地自己把手放口袋, 覺得口袋有些空。他嘆了口氣, 望天, “難道他們不冷嗎?不餓嗎?不困嗎?家裏不會有人等吃飯嗎?”
“看起來是。”陸爻有些奇怪, “我們為什麽不直接過去?”
“小陸爻,你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想法啊!因為,要是我們直接過去說, 同志,我們是算卦的占星的看風水的,特地來解決這個事情。不用懷疑,我們今夜,會在局子裏度過。”
餘長生補充,“理由, 搞迷-信活動。”
兩個人看起來都十分有經驗。
于是,只好繼續等。
薛緋衣冷得跺腳,提了個建議,“長夜漫漫,我們找個事情做吧。”
經過商議,最後四個人一起拿出手機,下了個在線麻将游戲,拉了個房間,在寒風中打麻将。
“這游戲不錯,還給了每人五十萬的起步金。”打了沒一會兒,薛緋衣的語氣就變了,“卧槽小陸爻你手氣是怎麽回事?我強烈懷疑你是開了外挂!”
“我都是憑感覺出的牌。”陸爻看了一眼玄戈,沒有暴露對方給他喂牌的秘密。
“我也是,直覺。”
五局下來,薛緋衣已經輸到破産了,被要求充錢,否則就進不了房間,他一怒之下就退出了軟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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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以為餘長生或者陸爻是最大贏家,結果湊過去挨着看了一遍,發現贏家竟然是一直沉默打牌的玄戈!
看薛緋衣抱着星盤一臉不相信,陸爻安慰他,“我的麻将是玄戈教的,打麻将上,他應該是甲木級吧。”
薛緋衣突然覺得,說好的才變成人兩年呢?肯定是假的!
“等等,”陸爻一直時不時地關注着湖邊,“你們看,是不是要換崗了?”
玄戈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應該是。”
湖邊的光線比較昏暗,幾個人在路燈下集合,為首的人正在說着什麽。
“走走走,他們在那裏集合,作總結基本要五分鐘,順便等接崗的人過來。”薛緋衣把時間摸得很清楚,手機揣進口袋裏,“我們從這邊悄悄過去,絕對隐蔽!”
借着光線死角和茂盛植物的遮擋,四個人很快就靠近了預定的地方。
“等一下,”陸爻忽然開口,他蹲在灌木叢後面,指了指死者跳湖的位置,“就是那個圓臺上,有沒有一座石雕?差不多有一米五到兩米高。”
薛緋衣抱緊了手臂,壓低了聲音,“我看不見,小陸爻你不要吓我!”
“沒有,看不見。”
玄戈也回答,“那裏是空的,湖面上也沒有倒影。”
陸爻抿了抿唇,“我白天就看見了一次,但等我再看,就消失了,我還以為是眼花。但剛剛我又往那邊看,非常清晰,現在都還在。”
“那應該是那裏有東西,我們看不見。”薛緋衣點頭,呼了口氣,在原地蹦了兩下,“怎麽辦,有種即将接近神秘領域的興奮感!”
“可能是陣法,不用興奮。”
“……”
陸爻順手用觀梅數算了一卦,卦象依然模糊,他思索道,“如果那裏真的有陣法,那麽,那個石雕肯定是關鍵。或者說,是為什麽嚴防死守、第二天還是能打撈起來屍體的原因。”
說着,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腕上戴着的小石頭。
“贊成,”薛緋衣把外套的拉鏈拉好,确定星盤不會掉出來,“所以,要不我們近距離去圍觀一下?”
陸爻一直在心裏默數着時間,“還有兩分鐘,換崗的就會到位。”
“了解!”
說完,四個人紛紛加快了腳步。
因為只有陸爻能看見,所以他走在最前面。到了距離圓形石臺不到兩米的地方,那個石雕的模樣更加清晰了。
“石雕雕刻的,像是不知名的猛獸,線條十分流暢,身上有較長的毛,頭頂有一對彎曲的犄角,圓眼瞪視,瞳孔重疊,神色兇狠,有兩條細長的尾巴。”
餘長生忽然問,“是否,八趾?”
陸爻仔細看,“是八趾。”
“是貘。”拉下立領的拉鏈,露出了精致的下颌,餘長生語氣依然冷靜,“可以碰一下,石像的腳趾。”
“好。”陸爻往前走了兩步,手放到了那個石雕猛獸的腳趾上,觸手冰涼。而在另外三個人的眼裏,他的手只是在空氣裏揮了揮。
平地有風吹起,感覺到周圍氣場的變化,餘長生閉上眼睛,表情專注。
“陸爻,向左三步,小壯,前兩步,玄戈,前三步。”說着,他自己也跨出了三步。
在他睜眼的瞬間,四人的耳邊都傳來了“叮”的一聲輕響,然而周圍卻沒有什麽變化。
玄戈護着陸爻,輕輕開口,“沒有風聲,巡邏的人也看不見我們。”
果然,不遠處巡邏的人拿着手電筒經過,光甚至都已經掃過了他們身上,卻沒有引起對方的注意。對方像是什麽都沒看到一樣,直接走開了。
薛緋衣手臂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把星盤從衣服裏拿出來抱手裏,“小清河給爸爸力量!我們這像是進到了……疊加的空間?就像是——”
“音樂節。”陸爻接下話,想到了同樣的情景,“音樂節那次。”
“對,場地還在,但人都消失了。”薛緋衣淡定了一點,“所以現在別人眼裏,我們站着的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人。”
餘長生點頭,“剛剛,氣場不對,有一條線,兩邊氣不互通。”他說得比較抽象,但好在幾個人都聽懂了。
“所以之前陸爻的卦象顯示,‘不要相信表面看見的,要探求真實,’說的應該就是這個情況吧?”薛緋衣拍了拍額頭,“怪不得之前我和餘土豪各種找不到線索,心疼努力的自己。”
“不心疼。氣場,很紊亂。”餘長生看向陸爻,“你有什麽感覺?”他語速很慢,總是會讓人跟着冷靜下來。
陸爻手指夾着硬幣,點了點頭,“卦象清晰了一些,坎水極寒,死氣深,湖底應該有死者的屍體,為女性。”
他又指了指夜色中顯得有些暗的湖面,“我們白天看見湖面還有綠色的植物,但那應該是假的。現在這樣才是真實的,水裏的植物全都枯死腐爛了,這片湖死氣沾了太多,必須填了才行。”
“這種邪乎的湖,确實要填了。”薛緋衣研究地觀察周圍,“那說起來,之所有會有那麽多人來跳湖,應該是受到了這個貘的石雕的吸引,喪失了心智,對吧?”
餘長生正在尋穴,腳步的軌跡奇異,像是引動着氣,陸爻甚至覺得自己手裏的硬幣,都受到了影響。
接着,又聽餘長生補充道,“貘,傳說中的夢獸,為人造夢,美夢。”他看着圓臺的方向,“有古陣法,可以做到。”
這就能解釋,為什麽死者的表情,全都滿足而安詳——他們死在了美夢裏。
薛緋衣手上拿着星盤,“星象到這裏才出現了異常,大兇,主血禍,主星指向正北。”
薛緋衣十分擅長辨別方向,接着,朝正北看,他們就發現有一條稍顯破爛的木浮橋,聯通着一座小的湖心亭。
“真的好靈異!我們白天明明就沒有見過這玩意兒!”薛緋衣覺得自己的小心髒都不強壯了。
餘長生蹲下-身,伸手碰了碰木板,“真的。”
而陸爻的卦象指的方向也是這裏,于是幾人踏上了浮橋,往湖心亭走去。
走了幾步,陸爻都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就是可能年代有些久了,木板略有松動。他一邊謹慎地走着,下意識地看了眼湖面——沒有影子?
晚自習鈴聲響起來。
陸爻突然被人拍醒,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還沒緩過神,就聽見一個粗啞的聲音在旁邊說話,“陸爻,你都睡了兩節晚自習了,快起來,放學了。”
睜眼看了看周圍,全是穿着校服、正在收拾書包的同學,可能是睡太久,陸爻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動作慢吞吞地開始收拾書包,一邊和同桌聊天。
“我睡了兩節晚自習了?”
“對啊,班主任過來過一次,我說你身體不舒服,也不知道他信沒信。”同桌收拾東西的動作很快,“陸爻,月考成績不是出來了嗎?之前班主任把我叫去了辦公室,讓我爸明天來一趟學校,你呢?晚自習前你不是也被叫過去了嗎?”
陸爻愣了愣,“哦對,我考數學的時候睡着了,交的白卷,直接零分,不然應該能進年級前的。班主任非說我叛逆期到了,讓,”他不自然地頓了幾秒,“讓我媽來學校找她。”
對方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同是天涯淪落人。”
陸爻不太熟練地收拾好書包,發現自己睡了一覺,好像變傻了,書包裏的東西怎麽也理不清楚,幹脆一股腦全塞進去,拉上拉鏈就背到了背上。
随着人流下樓,學校的路燈不太亮,他腦子有些沉,就這麽出了校門口。
忽然,背上一輕,他下意識地往後看,就見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他身後。對方嘴裏咬着一根薄荷煙,身上穿着冬天的長款毛呢大衣,很英俊。正把他那個醜兮兮的書包提手上,還遞了一個保溫杯過來。
“玄戈?”陸爻接過杯子,心裏感覺怪怪的。
“看到我太開心?”
感覺自己的頭發被揉了兩下,力道很熟悉,陸爻打開杯蓋,喝了一口裏面裝着的熱牛奶,“你來接我放學啊?”
“哪天不是我來接你放學,幫你提書包的?”說着,玄戈還晃了晃手上的書包,“小朋友今天心情不好?”
“啊?”陸爻咽下嘴裏的牛奶,眼神有瞬間的茫然,“好像是心情不好,”應該是這樣的,“老師讓叫家長,我一門考試睡着了,交了白卷。”
“這你不用擔心,你媽媽今天出國,去參加歐洲那邊的國際學術交流會,差不多要一個星期才回來。走之前說會給你帶禮物,讓你記得多喝牛奶,長高。”
陸爻想了想,好像之前聽媽媽提起過,于是點頭,“那我回去給她打個視頻,我爸呢?”
“你爸那個什麽峰會今天就結束了,明天中午到家。”
陸爻肩膀塌下來,“那他肯定非常積極地要來學校!”
玄戈手環着陸爻的肩膀,幫他避開了一輛摩托車,“陸爻,你是不是忘了一個關鍵人物?”
陸爻看着他,就是不開口。
先投降的總是玄戈,“行行行,明天幫你應付老師,我們瞞着陸先生和蕭教授。”
陸爻這才眉開眼笑的,還把保溫杯遞到玄戈嘴邊,讓他也喝一口熱牛奶。
玄戈開的是輛黑色的重機車,陸爻熟練地戴上頭盔,坐到後座上,環着對方的腰。引擎聲很帥氣,瞬間就吸引了周圍人的視線。
“陸爻,你哥又來接你啊?這車真的太帥了!”
聽見有人叫自己,陸爻看過去,發現是同桌,叫什麽名字來着?
“嗯,我回家了,明天見!”
“行,明天數學作業給我抄一下,給你帶豆漿!”
到了家,玄戈伸手開了客廳的燈,整個屋子就亮了起來。
陸爻在門口站了會兒,看着房子裏的裝飾和擺設,不敢進去。
三室兩廳的格局,不是很大,但布置得非常用心。客廳的沙發旁邊,是整整占了一面牆的書架,上面有金融學的大部頭,有數學的原文書,還有他的小說漫畫和模型,一大堆。
“還不進來?”玄戈幫他把書包放沙發上,往廚房走,“想吃什麽?”
“蛋炒飯。”
“行,等十分鐘。”
看玄戈進了廚房,陸爻換上拖鞋,心裏特別緊張——這是我家啊,有什麽不敢的?
他小心地邁進去,先去看了客廳裏雕花長桌上放着的相框,有他小時候的照片,還有爸爸和媽媽年輕時的照片,媽媽比現在——現在?陸爻突然發現,自己腦子裏媽媽的模樣竟然有些模糊,再看照片,照片上兩個人的長相也看不清。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是考試考糊塗了。
直到玄戈端了一盤子蛋炒飯出來,陸爻才回過神,走過去看見桌上還有一個雞蛋,他大聲嘆了口氣,“為什麽又有水煮蛋?”
“你媽強調了三遍,一杯牛奶,一個水煮蛋,你還在長高,學習又緊張,不能缺營養。”玄戈幾下就給雞蛋剝了殼,“這是蕭教授的原話,請執行。”
陸爻趴到桌面上,側着臉看玄戈,“不想吃雞蛋,求幫忙!求保密!”
“可以,什麽好處?”
陸爻遲疑了一下,站起來,踮起腳親了親玄戈的臉,“可以嗎?”
話還沒說完,就被玄戈抱着腰,狠狠地親了一下,嘴唇都痛了。
摸了摸嘴唇,也不知道出血沒有,陸爻瞪了對方一眼,“今天我班主任還說了,高中生不準早戀。”
“你也承認你和我是在談戀愛了?”
發現自己竟然進了玄戈的套,陸爻坐回椅子上,不說話了。
吃了晚飯,陸爻就接到了他媽媽打來的電話,聲音和他想象的一樣,很溫柔,“爻爻雞蛋吃了嗎?牛奶呢?作業多嗎?”
陸爻打起精神,但聲音還是軟塌塌的,“吃了吃了,吃了一整個,還喝了一大杯牛奶,好飽!媽媽呢,還順利嗎?”
“媽媽很順利,剛下飛機,主辦方過來接的。我問了一下工作人員,說這邊有很多球隊的俱樂部,要不給你買幾件球衣帶回來?你喜歡的那幾個球星,暫時還沒變吧?”
陸爻發現自己腦子迷糊,都想不起來喜歡哪些球星,幹脆直接點頭,“你看着買就行,還是那幾個。你在國外注意身體,還要注意安全,不要感冒了,也不要生病了,開了會就早點回來。”
蕭笙笑起來,“怎麽才十六歲就這麽啰嗦,和你爸當年有的一拼。行了你早點睡,媽媽挂電話了,明天不要遲到,明天晚上讓你爸給你炖個骨頭湯,你好長個兒,記住了啊,別又玩兒忘了。”
挂斷電話,陸爻聽着聽筒裏傳來的嘟聲,很久都回不過神。
玄戈問他,“怎麽了?”
嘴角下意識地彎了彎,“我媽她,真的好啰嗦啊,真不知道我爸怎麽受得了她。”陸爻說着,慢慢地靠進玄戈的懷裏。對方輕輕地揉着他的耳垂,很舒服。
“我不想做作業。”
“我幫你做,字跡你們老師肯定看不出來。”
陸爻翻了個身,跪坐在布藝沙發上,發現沒有“咯吱咯吱”的聲音,還愣了一下。
他抱着玄戈的腰,蹭了蹭對方的脖子,“這樣真好,爸爸在,媽媽在,你也在。”
玄戈沒回答。
陸爻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在學校上學,成績還不錯,被請家長就會很糟心,晚上回來一堆作業,第二天,同桌還等着拿我的作業去抄。”
說着,他喉嚨發痛,“可是,我怎麽就看不清他們的長相呢?”
陸爻的手緊緊地攥着玄戈的衣服,帶着哭腔,“他們,我爸媽,到底是長什麽樣啊?我看不清他們,我看不清……”
他整個人都蜷縮在玄戈的懷裏,眼淚一直流,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隔了好久,他聽見玄戈在問,“那你要不要留下來?”
要留下來嗎?
這裏他擁有愛他的父母,有玄戈,有溫馨的家,有安穩的生活,要留下來嗎?
留不下來的。
陸爻把眼淚擦幹淨,笑了笑,“這些,都不是屬于我的。”他直起身,去親玄戈的嘴角,“夢總會醒的。”
下一秒,在他的周圍,舒适的客廳、挂滿了相框的牆面、暖色的燈,全都像玻璃一樣碎裂。等他再看時,周圍寒夜凄風,他還站在浮橋上,暗色的湖水平靜無波,倒映着他的影子。
“玄戈?”
“我在。”
陸爻感覺自己被人抱在了懷裏,眼睛還有些酸澀。
玄戈聲音放松下來,“走了幾步,你們三個人都被卷進了夢境,我叫不醒你們。”
陸爻點頭,重新站直,發現自己是最先醒來的。
薛緋衣抱着星盤,臉有些發紅,不知道是夢見了什麽。餘長生雙手插在褲袋裏,嘴角竟然泛着一點笑容。
陸爻看着那個石雕,吸了一口濕冷的水汽,讓自己清醒一點。
這才是他的生活,真實的生活。
玄戈擦了擦他還有幾分濡濕的眼尾,“小貓?”
“沒事。”陸爻親了親玄戈的嘴唇,“我愛你。”
不知道陸爻在夢境裏看到了什麽,他不說,他也不會問,玄戈伸手把人抱在懷裏,“我也愛你。”
就在這時,原本平靜的湖面突然泛起了波紋,不斷擴大,一個巨大的黑影出現在了湖面下。
陸爻瞳孔一縮,“有東西要出來!”他轉身就去喊薛緋衣和餘長生,卻發現他們根本就沒有反應!
“他們在夢裏,叫不醒的。”玄戈站在陸爻旁邊,聲音低沉。
話音剛落,一個巨大的黑影猛然間破水而出,漂浮在了湖面上,陸爻捏緊了手上的刻紋紙,失聲道,“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