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五卦
天還沒亮,霧非常重, 路燈的光被霧氣包裹着, 像是糊了一層紙的燈籠。街上沒幾個人, 陸爻站在一個早點鋪子前面, 等還沒出籠的包子。
手機響起了信息提示音,掙紮了兩秒,陸爻還是把手從暖和的口袋裏拿出來, 點開看了信息內容。
“有個長相恐怖的中年女人, 說你和玄戈肯定是畏罪潛逃了,而龍婆婆是在包庇你們。龍婆婆一氣之下, 把那個女人固定到了天花板上, 兩邊直接鬧翻了, 現在我們沒理會那邊, 準備去日月巷看情況。”
剛看完,第二條消息又進來了, “龍婆婆說要是你有想去做的,就放心大膽去做,先不要回玄委會。現在玄委會裏必然不止一兩個人有問題, 正好趁着這個機會,清理門戶。”
玄戈過來時, 陸爻剛好點開第三條信息,“不用回複, 我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 有什麽事就聯系我, 你們都注意安全。”
見陸爻看完短信,玄戈把手上端着的酒釀圓子遞給他,“薛緋衣?”
“是他。”陸爻順手就把手機遞給玄戈,讓他看短信,自己接過熱氣騰騰的酒釀圓子吃起來。
“鬧翻了也好。”看完之後,玄戈把手機揣到陸爻的口袋裏,“玄委會裏,龍木棠這一代慢慢老了,經歷過二十幾年前的事,也把玄委會看得很重。但三十幾歲這一批都是後來進來的,理念肯定不同,更不用說還有紀東歌在攪渾水。”
一個一個仔細吃着白色的小圓子,陸爻點點頭,“不過,龍婆婆應該會很失望吧。”
呼撸了一把陸爻的腦袋,玄戈笑道,“就算年紀大了,也不要小看她,畢竟二十年前的事,她都過來了。”
“嗯。”
見包子好了,玄戈拿了錢包出來付錢。
走在街上,端着一次性紙碗,陸爻湊過去看錢包,笑眯眯的,“玄老板,從現在開始,我又沒有收入來源了。”
順手就把錢包塞到了陸爻衣服的口袋裏,玄戈伸手摟着他的肩膀,“嗯,玄老板養你。”
陸爻又笑起來,舀了一個形狀比較完美的小圓子,遞到玄戈嘴邊,“啊——”
微微側頭,玄戈張嘴吃了,點評,“太甜,面粉也不好,下次我做給你吃。”說着又順勢親了親陸爻溫軟的嘴唇,“不過,你更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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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綠燈過人行道,陸爻把紙碗丢到路邊的垃圾桶裏,問玄戈,“我們現在做什麽?”
“等結果。”
“什麽結果?”
“我留在招待所的一縷離火,會跟着紀東歌,如果他真的給自己用上了煅骨術,那總會露出破綻的。”
陸爻有些緊張,“不會被發現嗎?”
“九成不會,我才開發出來的新技能,不過我暫時還只能控制一縷離火。”
“已經很厲害了!”陸爻糾結了幾秒,用上了一個形容,“你簡直無所不能!”
玄戈對上陸爻的眼神,輕輕捏了捏他的臉。
招待所。
“會長,您的個人休息室已經布置好了,有什麽需要您可以按鈴叫我。”招待所的客房服務員是個年輕的女孩兒,一路上都在悄悄地打量紀東歌。
紀東歌嘴角一直都挂着溫煦的笑容,像是沒有發現對方的小動作,說話的節奏舒緩,“謝謝,辛苦了,跟着我們一起熬夜。”
“不辛苦不辛苦!”那個女孩兒連忙搖頭,“房間裏為您準備了早餐,還有熱水,您好好休息!”
發現紀東歌臉上帶着不太明顯的疲倦,但依然笑容溫和地朝着自己點頭,她的臉瞬間就紅了。拿房卡開了門,确定紀東歌沒有其它的需要,這才有些不舍地走了。
關上門,先檢查了室內的情況,确定安全,紀東歌才收斂了臉上的表情。這時候的他,臉上顯出一種不自然的僵硬。
将黑色長大衣脫下來挂好,紀東歌無視桌面上擺着的早餐,進去洗手間打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從他的指縫間沖刷而過,沒有引起他半點不适。
足足花了五分鐘的時間洗手,擦幹淨手上的水漬時,紀東歌的雙手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灰白色。他擡眼,研究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慢慢地調整着表情。
他從來不會感覺到疲憊,但在現在這種時候,必須表現出疲憊來。稍皺着眉,眼皮微微往下耷,臉部肌肉放松——一種疲倦但強打着精神的神态就出來了。
保持着這樣的表情,他坐到床邊,伸手取下圍巾,躺到了床上,後頸上橫貫的血痕隐隐露出來了半寸。
電話鈴聲打破了室內的安靜,紀東歌按下接聽,“方霖?”
“會長,龍木棠他們已經到了日月巷。”
如果玄戈聽到,就能馬上辨別出,說話的人就是之前在會議上,提出要将陸爻作為誘餌的女人。
紀東歌雙眼定定地看着天花板,聲音沒什麽起伏,“嗯,不用管,地下養的東西都已經遷走了,讓他們去。”
“是。還有陸爻,我們無法确定他的位置,卦象和星象全都一片模糊。”
“不怪你,和他相關的,我也算不清楚。”又說了幾句,電話就挂斷了。
手機被随意地放到旁邊,紀東歌習慣性地活動着僵硬的手指,之前他在梅園奪了武直身體的控制權,卻露出了破綻,這是他沒想到的。
幾年前,他曾經找過一個借口,在武直的手背上畫了一個轉換陣法,後來也一直都在觀察武直,自認模仿沒有問題,短時間內絕對不會被發現。
畢竟二十幾年前,他就是用這個方法,讓玄委會高層整個都分崩離析,最後相互懷疑,自相殘殺。
所有會妨礙到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走了,再也不可能出現。
這次唯一露出的痕跡,應該就在他頂替武直時,武直在卦象上會顯示為“死亡”。他猜測,可能就是在這上面出了問題,畢竟陸爻在算卦上的天資,确實十分罕見。
而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各處收集生氣,用其中一部分來遮蓋自己透出的死氣,以此隐藏身體已經換成了傀儡的事實。二十年一直都沒出事。但這陸爻一出現,總是擾亂他的計劃,連他準備了好幾年的陰紋柱和陰珠,也都被毀掉了。
認真思考了幾分鐘,重新拿起手機,紀東歌給方霖打了電話,“陸爻有可能會去滄江的旭嶺大橋附近,你親自過去一趟。”
等拿到元水,将陸爻煉制成傀儡,再抹除離火浮明盤器靈的意識,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裏,也就沒人可以擾亂他的計劃了。
紀東歌閉上眼睛,臉色慘白,胸廓也沒有呼吸的起伏,躺在床上就像是沒有生命力的木偶一樣——他為了達到玄術的頂峰,已經付出了太多,絕不容許半分差錯。
***
陸爻把裝小籠包的紙袋也丢到垃圾桶裏,就看見玄戈停了下來,他眨眨眼,“有發現了?”
玄戈點頭,指尖一勾,一抹肉眼幾乎看不清的火焰,就出現在了他的指尖,又瞬間消失不見。
“我‘看見’紀東歌的後頸有一道血痕,和那個假貨後頸上的一樣。”玄戈把陸爻的手握着,一起放到自己口袋裏,“他應該是用上了煅骨術,又給自己做了一個傀儡當身體,不過這麽久,竟然都沒有人發現有問題。”
心裏有一種意料之中的感覺,陸爻想了想,“我記得以前長生曾經提到過,他之所以和我一樣,會懷疑會長,是因為有一次,他在會長的身上沒有感覺到生氣,但也就只有這麽一次。”
說着,他看向玄戈,“你說他大量收集生氣,會不會有一部分,就是用在了自己身上?用來假裝自己是一個正常的人類。畢竟這麽久,連龍婆婆和鐘前輩他們都沒看出來有問題。”
“嗯,有可能。”玄戈停下來,認真問道,“所以陸大師,算一卦吧,我們下一步應該做什麽。”
C城,日月巷。
車停在日月巷,薛緋衣連忙開門下車,活動了一下手腳,“這也太遠了,坐得我腰酸背痛!”
手機提示音跟着就響了起來,他按開屏幕,“是小陸爻發過來的,他說——”薛緋衣聲音忽然就卡住了。
“說的什麽?”餘長生雙手插在褲袋裏,側頭問他。
“卧槽!”薛緋衣都不知道應該擺出什麽表情了,“他說會長的後頸上有一道血痕,就是假玄戈的那種!”一臉懵逼地看向龍婆婆,薛緋衣嗓子發緊,“說是玄戈看見的,現在陸爻有九成把握确定,紀東歌就是之前在梅園控制了武爺爺的人。”
龍婆婆閉上眼,長長地嘆了口氣,“沒想到……”後面的話哽在喉嚨,說不出來了。
見龍木棠站得不穩,整個人都晃了晃,鐘淮南伸手扶了她一把,“玄委會早就不是當年的玄委會了,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他語氣也帶着遺憾和無奈,“二十幾年前,就已經變了。從當年一路走過來的,也不過剩下了你我幾人。”
而在他們面前,日月巷的玄委會老年活動中心,也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
餘長生看着廢墟,語氣堅毅地開口,“有些東西,塌了,還可以重建。”
鐘淮南點頭,“龍木棠你聽聽,我徒弟說得對吧?”
許久,龍婆婆才點了頭,“長生說得對,只不過,我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可能見不到這一天了。”
薛緋衣覺得心酸,抱緊了手裏的星盤,“婆婆,您別這麽說,您肯定長命百歲,鐘前輩武爺爺,也都會長命百歲。”說完,還強調,“可以活很久很久。”
拍了拍他的肩膀,龍婆婆露出了一點笑容,“希望吧。”
“那我們,”薛緋衣有些遲疑,“會——紀東歌的事,我們怎麽辦?”他說了自己的想法,“看方霖他們的态度,應該早就站在了紀東歌那邊,雖然不清楚,他們知不知道紀東歌做的事情,但這種情況對我們也很不利。”
龍婆婆點頭,“還有呢?”
“這種情況,按照紀東歌在梅園的表現,很有可能倒打一耙,說我們才是這些事情的幕後黑手。”薛緋衣思維跑得很快,“而且關于被發現了會怎麽辦,紀東歌自己肯定早就有準備。”
“對,”龍婆婆欣慰地看着薛緋衣,“所以我們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輕舉妄動,因為這件事,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要不就一次解決,要不就無法解決了。”
見薛緋衣和餘長生都點頭,龍婆婆看向倒塌的小樓,“先把這裏的情況弄明白吧,事情一件一件來。”
廢墟附近都已經清空了,方隊長在這方面的效率還是非常高。鐘淮南抱着木劍,朝着武直擺擺手,“你去你去,我在旁邊給你搭把手。”
因為之前在梅園已經做過一次,武直這次非常輕松地就确定了陣眼的位置。撥開厚厚的土層,一個暗色的石墩就露了出來。
陣眼破開的瞬間,一道濃厚的黑霧直沖而上,不過先做了準備,黑霧一冒出來,就被禁锢在了廢墟的範圍內,沒有擴散出去。
不過等了幾分鐘,黑霧翻湧,卻沒有什麽變化。
“情況不對,”鐘淮南擰眉,“這下面養着的東西應該是被帶走了,換了地方。”
薛緋衣看了看被破開的陣眼,突然想到,“那……其餘六個地方呢?”
“八成兒都一樣。”武直從陣眼附近退回來,“紀東歌不是個好對付的人,就是不知道他把養的這些東西,都拿去幹什麽了。”
***
陸爻和玄戈從有些老舊的大巴車上下來,山風撲面而來,吹得人立時就有些站不穩。路邊的站牌破破爛爛的,勉強能辨認寫着“滄水村”三個字。
此時,他們站在一條盤山公路上,左手邊是陡峭的絕壁,右手邊就是懸崖,往下看,茂密的樹林延伸到很遠,樹林的盡頭是一彎青碧的江水。
陸爻兩步走到路邊的大石頭旁,用小石塊壓着地圖當墊子,拿了一把蓍草出來。風很大,但蓍草灑落在石頭表面,就像被固定了一樣,半點吹不散。
看了卦象,“唔,地方沒錯,就是這附近。”
之前陸爻第一次用龜甲來算卦,卦象讓他們下一步是要找靈髓。所以他就将玄戈“看見”的紀東歌的情況,發給了薛緋衣,相當于就是傳達給了龍婆婆。
而他們收拾了一點東西,就先跟着卦象過來找靈髓。
“第一卦的卦象就顯示,坎水盛于東,艮土石壘,目标地點是臨着大江大河的地方,有山或者崖壁。七個城市裏面,只有第四個城市臨江,臨的就是這條滄江。”陸爻遠遠眺望,“就是這裏了,不過這目标範圍是不是也太大了一點?”
按照卦象指示,這一大片都是靈髓的所在地。
雲層很厚,天色已經暗下來,灰蒙蒙的。玄戈站在風口上幫陸爻擋着風,看了看山下亮起來的燈火,“小貓,我們要先找個地方住才行,晚上會下雨。”
預測得很準,沒到半個小時,大雨就下了下來。
不過玄戈和陸爻運氣很好,被一個年邁的老婆婆收留了一晚。
對方老伴前些年就已經去世了,兒子兒媳都在城市裏打工,就她一個人守着江邊的老房子。見玄戈和陸爻匆匆忙忙地到村子裏來避雨,就好心地留他們住一晚,還重新鋪了床,準備了新的棉被。
前一天晚上本來就熬了個通宵,陸爻睡意來得很快。玄戈幫他擠好牙膏,又去水缸裏裝了一杯水過來,“洗漱之後再睡,乖,我去給你燒熱水。”
陸爻手裏捏着牙刷,站到屋檐下認真刷牙,到處都靜悄悄的,風吹動樹葉的聲音都很清晰。他注意到老婆婆已經關燈睡了,于是放輕了動作,沒有發出多餘的聲音。
不過洗漱之後,陸爻反倒精神了。脫完衣服,他在被窩裏拱來拱去換睡姿,随着他的動作,老舊的木床時不時發出“咯吱”聲,讓他想起了以前玄戈家裏的那張舊沙發。
玄戈見他不消停,直接伸了胳膊,把人整個抱到懷裏,順手還拍了拍,“乖,別鬧了,不是困嗎?”
陸爻只安靜了幾秒,就又開始一點點地蹭,感覺玄戈親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他幹脆把腿搭到了玄戈身上,小聲說話,“新棉絮做的被子真的好熱啊,我都出汗了。”說着,還抓着玄戈的手,移到了自己腰上,讓他摸。
他皮膚滑,在黑暗裏觸感清晰,玄戈被勾起了火氣,直接咬住了陸爻的耳尖,聲音沙啞地警告,“陸小貓,你再動,看老子不弄哭你。”
陸爻瞬間不鬧了。
挨着玄戈就像挨着大暖爐,陸爻安靜下來之後,沒多久就又昏昏欲睡。他把手腳都纏在了玄戈身上,窗外的雨聲助眠,玄戈随便哼了哼不成調的曲子,就把他哄睡着了。
聽見耳邊傳來平緩的呼吸聲,玄戈看了眼窗外,一只手伸過去給陸爻掖了掖被角,也閉上了眼睛。
半夜,陸爻是做夢吓醒的。他夢見自己落到了冰冷刺骨的江水裏,掙紮着直到筋疲力盡。風大雨大的,看不清周圍,他一直在喊玄戈,但是沒人回應。
等睜開眼,聽見耳朵下面熟悉的心跳聲,他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但還是心有餘悸。
玄戈也醒了,溫熱的手伸進衣服裏,輕輕捏着陸爻的脊骨安撫他,聲音低沉,“小貓,做噩夢了?”語氣十分溫柔。
陸爻蹭了蹭,“嗯,夢見自己掉進滄江裏面去了。”
“別怕,沒事的。”連着親了幾下他的額頭,玄戈換了個姿勢抱陸爻,“睡吧,不擔心,等你睡了我再睡。”
隔了幾分鐘,陸爻趴在玄戈懷裏差不多又快睡着了,突然睜開眼,十分警覺,“你聽見沒?”
玄戈也坐了起來,伸長手臂去開了燈,看向窗外,“有什麽東西,從滄江裏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