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燈火闌珊
江湖上曾有一名劍客,他天下聞名的原因有二,一是他出神入化的劍術,二是他來時無影去無蹤的行跡。
沒有人見過他,沒有人知道他是誰,衆人只知,此人名秋葉。
秋葉說,他是一名劍客,此生不會把任何東西放在心上,除了他的三尺長劍。
本着如此原則,秋葉到了漣城,這座千年不衰的古城。漣城很美,有山,有水,還有美物佳人。
秋葉卻什麽也看不見,一如既往向前走。如這三十年來一般,戴着鬥笠,披着黑袍,背着長劍,頭也不擡的一路往前。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漸暗,夜風也緊随而來,秋葉正想喝口酒暖暖身子時,才發覺壺中的酒早已沒了。放眼四周,見路邊只有一家簡陋的檔口,再沒別的店了。秋葉這才醒悟,原來早已出了漣城。
秋葉自以為,說這家檔口簡陋,已經實在太給面子了。不說別的,就說這檔口外的燈籠,在明亮的月光下,若是不細看,簡直不能認為它還是亮着的。再說這檔口的棚子,秋葉毫不客氣地說,脆弱得不需要他切實觸碰到,便是他的劍氣也能将它輕而易舉的打散。
不過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秋葉并不打算這麽做。雖然這檔口實在太破,但這荒山野嶺的,他還是決定去斟一壺酒。
“店家,随便來壺酒吧。”
秋葉在棚子裏坐下,随便吩咐道。他并不打算斟到什麽好酒,一來他除了他的劍,他什麽都不挑剔,二來他也實在不能寄希望于這種檔口有什麽好酒,憑良心說,他覺得非要跟這種檔口要好酒,簡直就是仗勢欺人,為難人家。
秋葉的鬥笠一如既往壓得那麽低,讓別人看不清他的臉,他也看不清別人。當然,別人怎麽樣他也并不想看見,他只在意他的劍。
因此,店家将他的酒壺斟滿酒遞給他時,他仍不曾注意到店家,只是自顧自地喝起酒來。
這酒果真普通得很。秋葉一口氣悶了一壺酒,又讓店家再打一壺。卻是被店家拒絕了:“客官,沒有了。”
秋葉并沒有看到店家的神情,只是覺得這店實在破了點,怎麽居然只有一壺酒。雖然結果不甚滿意,但他也不好再做什麽要求,只是問道:“這酒多少錢一壺?”
“客官,不要錢。”店家的回複讓秋葉第一次感到驚訝,他行走江湖這麽多年,從沒見過不要錢的地方。
“江湖人說一不二,沒有白拿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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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若是想付錢,下次再來也不遲。”
“不會有下次了,我從不走重複的路。你開個價吧,我付得起。”秋葉想,大約是他穿得不夠體面,讓店家誤以為他付不起酒錢,才讓他下次來付的。這麽說,這店家倒是個好人。
誰知店家輕聲一笑:“既然如此,客官,那我們打個賭吧。”
“賭什麽?”
“客官最珍視的東西是什麽?”
“自然是我的劍。”秋葉答得毫不遲疑。
“那就賭你背上那柄劍。你若是回來,并且還想喝酒,就把那柄劍付給我。”店家說得不緊不慢,仿佛早已篤定了一切。
秋葉只好再次解釋:“我不會再回來,也不會把劍給你,你現在開個價吧。”
“現在不要錢。”店家還是那個答案。
于是秋葉轉身離開了,他不願意白拿,但是更不願意白費口舌。
這些年來,他什麽都不在意,也什麽都不想,包括這荒山野嶺的地方如何安身,對他來說都不是什麽問題。他什麽都不挑剔,随意找棵樹歇歇腳便是,沒什麽好想的。
但是今天,他想了。他覺得這店家,有病。
第二天一早,秋葉又踏上了路途。他繼續朝前走着,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只是一如既往地走着。直到黃昏時分,他記起酒壺已經空了,便要去打酒。
這時才發現,他又回到了昨晚見過的破舊檔口。秋葉不禁有些奇怪,他竟不知自己何時改了方向,往回走了?
“客官,回來了?”店家笑道,“再來一壺酒?”
秋葉點點頭,從腰間解下酒壺遞給店家,心裏仍舊不解,自己為什麽會回來?又是從什麽時候轉頭往回走的?
店家将裝滿的酒壺遞給秋葉。
秋葉如昨日一般,一聲不吭地喝着酒,卻是比昨日慢了許多。
待喝盡最後一滴酒,秋葉又問:“店家,這兩壺酒,共多少錢?”
店家道:“昨日說過,客官若是回來,便将背上的劍付給我。”
秋葉拒絕的話脫口而出:“我說過,我不會将劍給你的。”
聞言,店家輕聲笑了起來:“客官,你也說過,你不會回來的,可如今呢?江湖人士,可是說一不二的。”
秋葉一怔,握着劍的手竟有些發顫,他自然不願意留下他的劍,卻不知怎的,更不願違背了這店家的心願。
秋葉擡頭,這是他第一次正視別人,見店家是一位美貌的男子,此時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雖是笑着的,但眼中流露的卻是無盡的凄楚。
縱然燈光暗得幾乎形同虛設,秋葉也能看得仔細,店家眼中流露出的決然不是笑意,而是凄楚。
莫名的,秋葉一陣心疼。
終于,還是店家上前,一手握住秋葉的劍柄,笑問:“如何?客官,給我可好?”
店家比秋葉略低一些,秋葉略微俯視着店家,看着他嘴邊的笑意和眼中極不相稱的落寞,最終松開了手。
店家接過秋葉的劍,霎時笑了起來,秋葉看得明白,此時店家的笑,才是真心的笑。
秋葉心中忽的一動。此時秋葉覺得,能得如此笑容,便是損了一把劍又如何,哪怕是陪伴了他二十年的,他唯一在意的劍。
怕是連秋葉自己都沒有發覺,在此情此景下,他冷若冰霜的臉,竟也有了一絲松動。
秋葉轉身正要離開檔口時,忽而聽得背後店家叫他:“客官留步,客官有東西忘帶了。”
秋葉正不明白自己這般身無長物的人還能落下什麽東西時,便見店家又将那柄劍遞給了他。
秋葉忙道:“我既答應了把這劍付酒錢,便不會食言,店家只管拿去。”
秋葉說得誠心誠意,卻不想引來了店家嗤笑:“客官以為,區區一把劍,就能夠付清你的債了嗎?”但店家的失态僅是一瞬,很快便見他恢複如初,仍舊面帶微笑,将劍承在秋葉面前:“客官先前把劍給我,是付酒錢,我現在把它給客官,是送客官的禮物,兩者并不沖突。”
秋葉只得接過他的劍,待背在背上時,才發覺劍柄上多了一條精致鑲着相思子的流蘇。秋葉正要問店家是何緣故時,卻早已不見了店家的蹤影。方才還亮着幾盞燈的檔口已是黑漆漆一片,仿佛從不曾有過人一般。
這些年來,秋葉從不愛多想什麽事情。可今日,他又想了,他覺得這家店,他願意再來。
第三天天色剛暗下來,秋葉便再次回到了漣城外山腳下的這一家檔口,這是他生平第二次走重複的路,并且還是同一條路。
今日不待店家開口,秋葉便吩咐道:“店家,同樣的酒,再來一壺。”
如前兩日一樣,店家将斟滿的一壺酒遞給了秋葉。
秋葉接過酒壺,這次,他喝得更慢一些了,一口一口地細細品嘗。
“我叫秋葉。”秋葉一邊喝着酒一邊說起自己來,大約秋葉自己也納悶,他這兩日格外不同,似乎變了一個人一般,他道“是一個劍客,無家可歸四處漂泊。”
“我叫山居。”店家如以往一般面帶微笑,應道:“是一個書生,久居深山賣酒為業。”
秋葉摘下了鬥笠,擡頭看着山居,今日天色并不算太晚,他這才發現,山居雖然天天釀酒,卻仍舊穿的是長袍,是純白色的、一塵不染的、飄然若仙的長袍。
秋葉愣了愣神,又品了一口酒接着說:“我每天這樣走着,漫無目的地走着。我仿佛想要尋找什麽,卻又不知到底在尋找什麽。”
“我也每天這樣釀酒,一直在等着什麽呢。”山居接道,眼中的流露出與俊美的臉頰和纖瘦的身軀毫不匹配的落寞和沉寂,“我這樣釀酒等待,已經許多許多年了。”
山居在桌前坐下,面對着秋葉:“說說你的故事吧。”
“我本姓非秋,只因生在秋日枯葉飄落之季,得名秋葉。自小習得一身好武藝,不願功成名就千古名揚,只願潇灑一生,仗劍天涯。于是就這樣走了二十年,我卻發現,我仍不知天涯為何物。”秋葉看着壺中的酒,酒壺後是山居若隐若現的身影:“天涯為何物......山居,我仿佛醉了。”
“并非你醉了,而是你不知自己所求為何物,以一個‘天涯’自欺欺人,其實心中迷茫,混沌不堪。雖武藝高強,卻如同行屍走肉。”
山居說話還是那樣溫聲細語,如雨潤萬物,輕不可聞。卻如同一記猛斧劈在秋葉心頭。
秋葉第一次為一件事情感到如此驚訝,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有人這樣說他,說他一代劍聖是行屍走肉,說他潇灑的仗劍走天涯是自欺欺人。
“我,”秋葉苦笑一聲:“我從沒這樣和一個人說過話。沒說過我自己,也沒聽別人這樣說過我。”
山居依舊和善:“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你喝了我的酒。”山居挽起散落的碎發,起身回到屋子裏:“你永遠付不清酒錢的酒。”
眼看山居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燈光中,秋葉鬼使神差地叫住他:“山居,我,不想走了。”
山居回眸,笑意難掩:“好啊,那就留下吧,陪我一起釀酒。”
深夜,山居仍在山林中釀着酒,秋葉也仍不挑剔的在酒窖邊就地睡下。
月光在林中灑落,映照在秋葉棱角分明的臉上。山居将長袍蓋在秋葉身上,坐在秋葉身邊看着他熟睡的模樣,自言自語道:“葉子,知道我釀的酒叫什麽名字嗎?”
良久,山居緩緩揚起唇角:“它喚作‘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