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獨步江湖

不知是什麽緣故,秋葉近來總覺山居釀的酒更加甘美。想最初他喝這酒時,一心顧着解渴,只覺是寡淡無味的,如今卻是越品越有滋味。

秋葉念叨着,說又一年過去了,必然是小山居釀的酒有所進步的緣故。每逢此時,山居都只是笑笑,并不說話。

是啊,委實是進步了,是從何時起有所長進呢?近一年來麽?這往生酒,他可是釀了整整二百三十六年呢。

秋葉懷抱着長劍橫卧在樹上,看着山居在樹下将釀好的酒一一裝壇,又一一埋入地下,猛然間,秋葉産生了一絲錯覺,仿佛山居裝進壇子裏的不是酒,而是藥。

“山山,”秋葉從樹上跳将下來,蹲在山居身邊看着一壇壇酒愣神,冷不丁問道:“你的酒釀得這般好,會不會制藥呢?”

山居心中一動,忙停下手中的活兒,仰頭問秋葉道:“怎麽這麽說,你見過我制藥?”

秋葉撓撓頭:“我怎麽記着,你曾這樣制過藥?也是用這樣的壇子裝着。”說着,秋葉仿佛又想到了什麽一般,挪了挪自己的位置,用手比劃着:“是了是了,你必然是制過藥的,我也是在這裏這樣看着你,呶,就在這兒,這麽遠,你還怪我嫌你制的藥難聞來着。”

山居激動得雙手都幾近顫抖,他上前一把抓住秋葉的雙手,追問道:“還有呢,你還記起了什麽?”

“倒也沒什麽,就是近來總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這夢境那般真實,我竟險些分不清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山居從樹下挖出一壇塵封已久的往生遞給秋葉:“葉子,跟我講講吧,你都夢到了什麽?”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一言既罷,林中的枝葉如大雪般紛紛揚揚地灑落了一地,再看這片林子,已是整齊劃一,不複以往的淩亂不堪了。

一位老者拍掌叫好:“我的小徒兒果真長進了,光是劍氣便可斬樹斷枝,這劍術可真是出神入化了。”

少年收好長劍,在老者面前跪下:“師傅,徒兒可以下山了麽?”

老者問道:“塵世紛擾,你竟為何如此執着于下山?”

少年擡頭直視老者,答得铿锵有力:“考取功名,保家衛國。開疆拓土,揚我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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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緩緩點頭:“為師此生立誓不問凡俗,如今你既執意要走,為師不便多留,你在我師門中的名字亦不可再用。”

少年默了默,又道:“請師傅賜名。”

老者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長嘆一口氣:“你生于秋日枯葉飄落之季,如今出師又逢此時,為師賜你一名為秋葉。從今往後你為世俗之人,不可再入此山,好自為之。”

少年得了新名,向老者恭恭敬敬行了一次師徒大禮,帶着他的長劍,義無反顧地下了山。

武舉是所有習武之人的出路,無論貧富貴賤,成王敗寇,一錘定音。

規矩似乎公平公正,但世上又豈能真有公平二字?世家大族的手段,遠遠是平民子弟無法比拟的。

對此,秋葉報之以嗤笑。所謂手段,從來都是實力相當的情況下方有成效的,對于懸殊的實力差距,任何手段都顯得蒼白無力。

事實驗證了秋葉的自負并無不妥。一柄長劍過關斬将,世家子弟抱頭鼠竄,在那衆目睽睽之下,一劍定勝負。

于是秋葉理所當然成了新科武狀元。武舉制度誕生百年以來的,第一位出身寒門的武狀元。

皇榜張貼之日,秋葉大大吃了一驚。驚的不是他的武狀元,而是新科的文狀元竟然也是平民出身,文試不比武舉,文章的好壞完全取決于考官一人之見。秋葉盯着皇榜愣了半晌,都不能明白這個叫做山居的平民究竟是怎麽做到金榜題名的。

聯想到往年多位死于顯貴之手的寒門子弟,秋葉搖搖頭:這個山居多半也是個短命的,活得了初一,過不了十五。

可奇怪的是,秋葉暗中跟随了山居許些日子,竟沒見着有哪個顯貴對山居暗中下手,不禁心中暗暗稱奇。後來才曉得,原來山居的文狀元是被皇帝親自題名的。

天子門生,顯貴們多少要避諱一些。

就在秋葉略略對山居的安危放下心來時,這位文狀元竟以出奇的醫術治好了太後的陳年舊疾。龍顏大悅,加官進爵。

秋葉很慶幸自己那晚跟了山居出城,否則漣城就要少一位驚才絕豔的少年人物了。被天子親自題名為文狀元、兩月內連升三級的山居,終于引得顯貴們忍無可忍,下了殺手。

那也是秋葉最難忘的一晚。後來秋葉暗笑了許久,原來在朝堂上辦事雷厲風行,說話擲地有聲的山居,在面對暗殺時竟會如此驚慌,抓着他的腰封死死不放手。

然而,當眼前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振振有詞地說着“讓朝堂得以公正,讓寒門得見天日,讓世道得還清明”時,秋葉暮然發現,在這位一襲白袍兩袖清風的書生身上所散發出的浩然正氣,讓人肅然起敬。

于是他立誓:“你來救這天下,我來救你。”

秋葉沒有食言,山居也同樣。

最後一次出征時,山居親自将編制的流蘇系在他的劍上,悶在他懷裏聲淚俱下。

山居的彷徨令秋葉更加堅定,他答應山居,此次凱旋,必要為他十裏紅妝。

可造化弄人。不過幾日的功夫,秋葉的這份堅定便成了□□裸的諷刺。

有道是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如今先鋒隊伍早已離城,三軍也已整裝待發,卻遲遲不見軍糧。

秋葉進宮面聖,請求皇帝補助軍糧。

高位上穿着明黃色龍袍的皇帝卻轉了話頭:“秋葉,不如出征前先辦一場喜事如何?凝兒正值二八年華,與你倒是般配。”

秋葉一怔,忙道:“陛下何以取笑于臣,出征在即,豈能為兒女私情所耽誤。”

皇帝大笑:“愛卿,你是我朝最有為的将軍,攻必勝戰必取。這些年苦了你,立下此等戰功,不加以賞賜豈不是朕昏庸無道了?”

秋葉心裏一沉,他曉得皇帝是忌憚他功高震主,卻又無可奈何,只是應承道:“陛下使臣掌管三軍,已是莫大的恩賜,臣窮盡一生無法報答,豈敢再有奢求。”

皇帝的聲音冷了下來:“秋大将軍,凝兒可是朕的心頭肉,莫不是還配不上你?”

秋葉抿唇,緩緩跪了下來:“臣不敢。公主金枝玉葉,臣山野莽夫,是臣配不上公主。”

“配得上還是配不上,朕說了算。”皇帝死死盯着秋葉,瞅着他每一個動作,甚至每一個神情,“想想你那已經出發的三萬先鋒吧,沒有軍糧,他們會是什麽下場。”

末了,皇帝勾起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對了,丞相還在皇宮裏呢。”

秋葉臉色一白,顧不得君臣之禮,擡頭直勾勾地盯着皇帝。皇帝的神色毫無變化,仿佛說着家常便飯一般的瑣事:“待你娶了凝兒,丞相就可以回府了。”

終于,秋葉唇角動了動:“臣遵旨。”

後來皇帝吩咐了什麽,已然記不起。只是起身離開皇宮時,不知是跪得太久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秋葉腿下一軟,竟險些沒有站穩。

沒有三書六禮,沒有庚譜文定,這突如其來的婚事就這樣風風火火的舉辦了。

十裏紅妝,普天同慶。

這是幾天前他才答應山居的。

看着殿前濃妝豔抹朝氣蓬勃的公主,秋葉久久難以邁出這最後一步。

這時,皇帝說,真可惜了,太後身子不好,丞相還在宮中為太後診脈,只怕一時半會兒來不了。

聞言,秋葉咬咬牙,終究硬着頭皮接過喜球,将公主扶上了婚轎。

是夜,在一片歡慶的漣城中,在一片死寂的将軍府裏,秋葉對着黑漆漆的夜空發了一夜的呆。

瞧着劍柄上的流蘇,秋葉自嘲地笑了。這個時候,他竟有些慶幸山居還在皇宮裏,否則,他不知道該如何再去面對這個在幾天前他還信誓旦旦要娶的人了。

什麽海誓山盟,什麽天荒地老,都是狗屁!他能怎麽辦?難道要為了這誓言,放着三萬與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不管麽?放着被軟禁在皇宮中的山居不管麽?誰能告訴他,值此關頭,他還能怎麽辦?

公主久久等不到秋葉進屋,不由得出來喚道:“夫君?”

秋葉不管不顧,回頭對着公主破口大罵:

“都是狗屁!”

可山居最終還是知道了,并且攔下了他,在他即将出征的時候。

秋葉低頭看着神魂颠倒的死死拽着馬缰的山居,見他蒼白的臉上木讷無神,仿佛只是拽着這缰繩,就已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一般。

這樣的山居,秋葉不知該用什麽表情去面對。

山居背後,皇帝的目光陰鸷又惡毒,秋葉想說,山山,你快回去吧,否則陛下不會輕饒你的。

可聽着背後三軍震天的呼聲,想着還沒運送出城的糧草,秋葉的心動搖了。在他背後,是将他奉若神明的三軍将士,是和他浴血奮戰的手足兄弟。

最終,秋葉動了動唇:

“你是男子,我怎麽會和你在一起。”

此話一出,皇帝滿意地笑了。秋葉的心沉入了谷底,策馬揚鞭,一去不返。

迎着日光,秋葉的心裏一片空白。此時他想的,不是幾十萬将士有了糧食,也不是山居慘白的面容。他什麽也沒想,只是腦仁一陣生疼。

三個月的血戰,終于将最後一個不肯臣服的部落治得服服帖帖。秋葉剛松了一口氣,便聽得有人來報:“江北爆發了瘟疫,丞相奉皇命前往江北救治。”

秋葉剛松下的神色一緊:“瘟疫?去了多久?”

來人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答道:“三,三個月了。”

秋葉大怒,一腳便将這人踹得翻了幾個跟頭:“何不早報?”

來人顫顫巍巍,不敢多出一口氣,哆嗦着答道:“陛,陛下封鎖了消息,下令若是走漏了風聲,被将軍得知此事,殺,殺無赦。”

秋葉紅了眼,這狗皇帝,明明答應他,娶了公主,便不會為難山居的!

天家的話,果真是信不得的。

他突然後悔了。這一刻他才明白,什麽三軍将士,什麽開疆拓土,沒有山居在,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

不過數日,秋葉率領的大軍回到了漣城。

皇帝指着包圍漣城的三軍大罵,指着秋葉大罵:“你這亂臣賊子,安敢犯上!”

秋葉只冷冷一句話:“陛下,丞相呢?”

皇帝怒極反笑:“朕的凝兒你看不上眼,就看上了那個書生?朕告訴你,三個月,死了,早死了!瘟疫,就算他醫術再高,那可是瘟疫!你以為是什麽?你敢造反,你……”

一語未了,一支飛箭直入皇帝的咽喉,力道之大,扯得皇帝朝後退了多步,生生被這飛箭釘在了牆上。

這一支飛箭,打斷了他說的話,也打破了他作為皇帝所有的夢。說山居死于瘟疫,這句一怒之下的信口胡謅,大約是他此生說過的最愚蠢的話。

秋葉放下手中的弓,揚起長劍:“攻入漣城,雞犬不留。”

一場殊死血戰,暗無天日。這是秋葉打過的最苦的一仗,最絕望的一仗。這一仗之後,再不會有人笑盈盈地看着他,怪他怎麽才回來,問他有沒有負傷。

秋葉不是第一次帶兵回城,卻是第一次給這座城池帶來災難。這一次回城,沒有萬人空巷的追捧,沒有凱旋回朝的榮耀,有的只是無盡的殺戮。

是他親手,将他和山居多年的心血,化為了人間煉獄。

靠着漣城的女牆,嗅着到處充斥着的死亡的氣息,秋葉的視線開始逐漸模糊。

山山,你說你要救這天下,可誰又能救得了你?你可憐這天下蒼生,誰又來可憐你?

山山,起先,我說你不懂朝堂,後來,你說我不懂朝堂。卻原來,我們都不懂呢。

山山,我此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在出征時,沒能帶上你一起。明明你已經追出來了,我當時,為什麽不反呢?為什麽不呢?

秋葉一口一口品着往生,一句一句述着夢境。忽而一滴冰涼滴在手背上,秋葉才驚覺,他竟落淚了。

而山居,早已泣不成聲。

秋葉忙抹了淚水,對山居道:“只是,只是夢罷了,你何苦?”

山居并不聽他說,只是捂着臉哭得傷心。秋葉心裏一陣揪痛,幾近本能的将山居攬入懷裏,卻是被山居一掌推開了。

葉子,為了你這個夢,為了這個真相,我苦苦等了二百三十六年。我一直以為是你負了我,是你欠了我,誰知你竟是為了我改娶他人,為了我反叛屠城,又為了我身死人手。我強留于世,等了二百年,盼了二百年,如今你将其告知于我,我竟不願再聽到了。你我之間,誰欠了誰,又有誰說得清?

山居伏在地上,哭得全身都抽搐了起來。

第一次被山居推開,秋葉急急忙忙上前又要扶起山居。

但這一次,他握到的,卻是自己的手心。

秋葉臉色一白,才忍回去的淚水再次魚貫而出:“山山,你怎麽了?”

山居盤着的長發散落一地,俊美的容顏和紅腫的雙目逐漸模糊:“葉子,我本就是強留世間的一縷孤魂,仗着祖上世代救人的功績,不肯入輪回。如今前塵往事已了,我又何以再執着于世。”

山居擡手撫上秋葉的兩頰,秋葉怔怔地看着山居,臉上沒有溫暖的觸感,只覺輕飄飄仿佛一陣風吹過。

良久,山居在秋葉的額上撫了撫:“罷了,你只當做是一場夢吧。你我從此,兩不相欠了。”

眼前的人漸漸淡如夜風,秋葉狠命朝他撲過去,落在懷裏的,堪堪只有一件白色長袍。

一件散發着酒香的,白色長袍。

是夜,秋葉一場大醉。夢醒時分,已是豔陽高照。

不複有路邊的破舊檔口,也不複有樹下的陳年佳釀。只有懷中的白袍和劍上的流蘇,彰示着這裏曾發生過什麽。

秋葉伸手撫平那白袍,莫名的,心裏竟一陣酸楚。發生過什麽呢?該死的,怎麽竟不記得了?

當空的豔陽已落入西山,秋葉最終将這白袍小心折好,收進了行囊。

重新戴上自己的鬥笠,秋葉再次踏上了他的征途。

江湖上有一名劍客,沒有人見過他,沒有人知道他是誰,衆人只知,此人名秋葉。秋葉說,他是一名劍客,此生不會把任何東西放在心上,除了他的三尺長劍。

還有那散着酒香的白袍,和略微發舊的流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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