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從哥隸屬于參謀團,士兵不扛槍時可以閑着,但像從哥這類年輕小文官卻不敢偷閑。每天早起在防線走一圈,又到處打探消息。

雖然派出的巡邏隊總沒有收獲,但到底文件是參謀團呈上去的,沒有報告和材料,要算的也是這群文官的賬。

所以三個月來,從哥也算對蜥蜴城有了個大概的、模糊的認知。

蜥蜴城作為苦山最大的城市,比鄰一個淺海,淺海上有些漁船,但漁民早就不知去向。估摸着有的回到山坳裏的村寨,有的早些年就乘船跑去了更窮苦的國外避難。

蜥蜴城滿打滿算有五個山寨,分立于不同的山群。每個山寨都有自己的寨主,仗打不進去時,政府也想過談和。可無論怎麽努力,都沒法見着他們的首領。

五個山寨似乎達成了一致,反正就是不會出面支持新政府。他們的人不出去搗亂,但外面的人也別想着進來幹涉。

無奈之下,只好繼續按兵不動。

可這不是長久之計,新政府已經建國,但這裏卻還不投降,怎麽說都是一根心頭刺。

從哥跟随的這支精銳部隊就是要把這根刺拔掉,這一回也不招安了,倘若他們再不出來談數,那硬着頭皮也要清掃。

上頭的意思很明确,你們他媽的一群烏合之衆,雜牌軍都談不上,老子扛槍的怎麽說都比你射弓弩的強,就算三個人幹你一個,也要把這裏鏟平了!

所以這麽想來,從哥和他的秘書阿言被擄走就不奇怪了。

這些苦山猴子不熟悉外頭的人和語言,也不清楚士兵們學過的戰術,所以要知道什麽情報,最簡單直接的就是抓一兩個活的過來問。

之前就已經抓過,但估計是被他們折騰死了,所以又過來抓新人。

從哥和阿言就是那倆新人,幸運的是沒死,不幸的也是沒死。每天除了拷打,反反複複就是用臭青的通用語問那幾個問爛了的問題——外面的人在什麽地方,有多少人,多少火力,有什麽計劃,打算從哪個點突破。

來的人每一天都不一樣,但對兩人進行的拷打卻如出一轍。你不說,我就打,打到你說,打死了就再抓新的。

第一天從哥覺着自己能英勇一下,雖然沒上過戰場,但英雄事跡聽說不少。他怎麽說都是個軍校的高材生,這點皮肉之苦還是受得的。受不得也得咬牙硬頂,否則也對不起自己在軍校裏宣的誓和吹的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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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從哥有一點動搖,畢竟實在太餓了。不給吃還好,給了一個硬饅頭和一點水,反而讓胃蠕動得更厲害,餓得頭暈腦脹,五髒六腑都跟着翻騰。但他還是有自己的倔強,所以他還是什麽都不知道,抿着嘴偏着頭,直到就這麽失去知覺。

第三天他動搖得更厲害了,倒不是說自己肉體受不了,而是他的小秘書阿言受不了了。阿言的臉都給扇腫了,渾身都是血痕。他們不如苦山人耐寒,雖然是南方,但大冬天的剝了衣服還潑了冷水,那冷就是刺到了骨頭裏。

阿言的傷口迅速地被冷風吹成黑色,眼淚都流不出來。他耷拉着眼皮支吾着,說不清楚話,也擡不起頭。所以從哥只能暗自祈禱快些暈過去,無論是阿言暈過去還是自己暈過去都好。

阿言暈了,就不會發出那些令人心悸的呻吟,自己暈了,就不會備受精神的壓迫和心靈的負重。

就這樣迷迷糊糊熬到了第四天,兩人都沒死,但兩人都不太成人樣。

外頭的炮竹聲更大了,猶如雷鳴壓頂。煙霧從窗戶鑽進來,熏得從哥的鼻子裏都是火藥和鮮血的味道。

今天給他施刑的兩個人似乎也按捺不住想要加入慶典的心情,甩鞭子甩得心不在焉,時不時地還往外頭瞅。

過不了幾分鐘,果然有人推門叫他們一起出去。那兩人便得了赦免似的,把鞭子一丢,摔上牢門,忙不疊地鑽進了煙霧中。

從哥擡眼看阿言,阿言的口水混着鮮血滴在了地上,在腳邊形成小小的一灘。煙霧更濃烈地鑽進牢房,噼噼啪啪的聲響就像耳光甩在兩人的面頰上。

從哥用力地喊了好幾聲,阿言才從炮火聲中聽到呼喚,勉強地揚了揚腦袋。

從哥說,撐住。

阿言用盡全力地點點頭。他張張嘴想回應,可還沒等從哥聽清楚他吐的字音,房門又被踢開了。

那兩個男人折返回來,左右打量了他倆一會,随即把阿言從木樁上取下,連拖帶拽地往門口拉去。

阿言慌了,從哥也慌了。從哥卯足了氣力,扯着沙啞的嗓子嘶吼起來。可是那兩個男人都沒聽見,把阿言踢出門外後,門一關,又消失在煙霧中。

煙霧裏似乎有阿言的喊叫,但煙霧太濃,炮竹太響,繩索鐐铐太緊、太冰涼,從哥無能為力。

從哥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牢房裏,聽着屋外炮火的聲音。他不停地對着門口喊,喊到炮竹聲小了,人聲小了,煙霧散了,也沒人進來。

他害怕了,這是比在自己身上挖一塊肉更可怕的事。

所以當那個人推門進來時,從哥只想從他的身上找到阿言被殘害的蛛絲馬跡。從哥已經很虛弱了,但他仍然擡起頭死死地盯着來者。

這是他第一天到山寨時見過的、坐在群魔亂舞後頭的那個男人,他仍然披着那件動物皮毛做的大衣,腰間還別着一把彎刀,上面還鑲嵌着蝾螈的圖騰。

他在門口站定了一下,找到從哥的方向後,慢慢踱步走來。

他讓跟着自己的兩人在門口等,獨自一人靠近從哥。

他組織了一下語言,用從哥勉強聽得明白的通用語說,外面到底有多少人。

從哥不答,他咬緊牙關,恨不得用眼神從對方胸口挖出內髒。

他又問,駐紮在哪幾個位置。

從哥還是不答,他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直視着對方那雙平靜的眼睛。

然後他的臉頰被扇了一耳光。這一巴掌來得毫無預警,力道兇猛,打得從哥的耳朵嗡地一聲炸開,嘴角的唾沫也含不住。

那人還是不動,他稍微等從哥回了回神,繼續說,你不講,你們也攻不進來。我們就這樣耗着吧,看誰先耗死誰。

說完他再等了幾秒,确定從哥沒補充後,擡步朝門口走去。

從哥的目光追随着他,等他快要夠到門口時,從哥突然啞着嗓子喊道——“你放了阿言。”

那人站定一瞬,回過頭來,沒接從哥的話,反問——“你說什麽?”

“你……你放了阿言,”從哥的牙關咬得咯咯響,冰涼發抖的手指攪在一起,“你別殺他……你、你不殺他,我就告訴你駐紮點。”

其實從哥有可以招供的東西嗎?沒有,他和阿言一樣,什麽都不知道。但他要确定阿言沒事,或者說他得找個方法,拖延這群冷血無情的苦山人對阿言施暴的進程。

他不敢想象阿言的肚子被剖開的模樣,更無法接受他的鮮血沾染這些苦山人薄薄的嘴唇。

那人愣了,定定地望着從哥一會,突然笑了,他說好,不過順序要換一下——“你先告訴我駐紮點,我确定沒錯了再放了他。”

“我不知道。”從哥說。

那人點點頭,說哦,好吧,“那估計你的小秘書要被吃得七七八八了。”

說完再沒停留,帶門離開。

從哥心頭一窒,連忙再次扯着嗓子喊道——“等等!等等……”

門要關不關,門縫裏射進來的光線靜靜地打在木質地板上。

幾秒之後,光路擴散。木門吱呀一聲,重新推開。

“別和我講條件,”那人站在門邊,臉上的表情像被水泥澆築過一樣僵硬,“吃一個人可以花費很長時間,不要讓你的小秘書缺胳膊斷腿地跟你回去。”

從哥服軟了,他胡亂招供了幾個點,那人便讓幫手把他放下。但解了手铐卻不解腳鐐,端來了水卻沒有食物。那人敲敲桌面讓從哥吃,自己則表示印證了猜想,他就把他的小秘書完璧歸趙。

随即他馬上派人出去溜達,當即就要看看從哥有沒說謊。

從哥心說完了,苦山人辦事效率有點高,外頭的慶典還在繼續,這頭的公事也不落下。

他捧着水喝了一點,尋思着怎麽再撒一個謊把上一個謊給圓了,那人就坐下了。

他坐在從哥旁邊,衣服一扯,毛皮撲扇出一股帶着腥味的冷風。

那人也不說話,就在從哥旁邊抽煙。抽完一根,給從哥添點水,再抽一根。

屋外的炮竹時而熱烈,時而寥落,遠遠近近,昭示着那巨大的蝾螈來到跟前或遠至街頭。

從哥來自國家的中部,氣候宜人,四季分明,是魚米之鄉,到處都是小橋流水。他沒見過蝾螈,只記着剛到苦山時一塊大石頭上雕刻着一只像是蜥蜴的玩意。

一同來的老兵說這就是蝾螈,是苦山人的信仰。相傳上古時候蝾螈帶來了火,于是苦山人便從火種開化,學會了耕種,捕獵,烹調,在這個三天兩頭就被臺風肆虐的沿海地帶,烘出一片幹燥且适宜生存的土地。

巨大的蝾螈石頭後,是一架鐵索橋。鐵索橋再往後,藏匿在蔥郁樹叢間的是一座浮在水面上的長廊。這長廊似橋非橋,橫跨水面,卻有屋檐遮蔽。小兩層就這麽建在上頭,仔細辨認,還能看出二層上規律遍布着弓弩臺。

老兵又說了,喏,這也是蝾螈帶來的。蝾螈大戰水怪,橫空飛過,便出現了這麽一座橋。大風大雨掀起大浪,在這橋上卻可安生。別看它是木頭的,也不知道這裏的猴子用了什麽塗料抹了一層,幾十年不腐蝕,不坍圮。

這裏的風雨來得又快又猛,要趕集了來不及回去,突然天降大雨,那就得躲到天橋上了。

從哥被抓進來之後,也透過窗戶看到過這樣的天橋。

苦山有不少這種橋,攔在群山的周圍。從哥斷定自己靠近邊界,只是靠近東南西北的哪一個邊界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他再往屋外望,卻什麽都看不着。

屋外仍然彌漫着濃濃的霧氣,遠遠地,似乎還能看到燃起的大火在歡快地躍動。

蝾螈豔美,最終會由一把火将它送走。老兵告訴從哥,所以當你看到他們敲鑼打鼓,燃起沖天大火時你就知道——“他們要血祭了,一邊燒,一邊祭。鮮血喚來先祖的庇佑,來年必得風調雨順。”

從哥感覺有些冷,捧着碗的雙手微微打顫。也不知道是不是喝涼水的緣故,那冷從脊椎一直漫上來,讓他的牙齒也不住上下碰撞。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房間內也煙霧缭繞時,房門終于被打開了。

事實證明這裏确實是邊界,苦山猴子跑到邊界印證一下猜想再跑回來,速度是普通士兵的兩到三倍,很快就能證實從哥在扯雞巴蛋。

不過從哥喝了幾口水,人也冷靜下來。也就這麽一個多小時,他已經想好下一個謊言。

他可以說部隊轉移了,看到那麽大的火光,他們的人肯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炮竹聲和槍聲那麽像,要躲開也很正常。

只可惜那一直抽着煙的人沒讓他說話,手下進來附耳彙報兩聲後,他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不等從哥開口,揚手一巴掌又抽在從哥臉上。

從哥連人帶碗滾到地面,兩眼一黑。

昏迷之前聽得旁邊的人朝他吐了一口濃痰,惡聲惡氣地用土話罵了幾句。

聽不全所有的字音,但勉強能知道他們在說——阿大,斬點東西吧,看來不斬是不會講真話了。

阿大。

從哥在心裏默念了一遍,再把那人的模樣于腦海裏過了一回。

看來上頭千方百計沒能見着的人,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

這一次從哥暈了很久,醒來的時候手铐和腳鐐還拴着,但他沒被重新捆回木樁上,而是丢在牢房的角落。他環顧了四周,依然沒有見到阿言。心頭寒意再次漫上,手腳也跟着打顫。

他的衣服已經染了一層又一層的血跡,寒冷和疼痛讓他連動動手指都困難。于是他只能睜着眼睛望着髒兮兮的窗戶,每當外頭有人經過發出響聲,他便意識到自己還活着。

他回憶着阿大的模樣,但似乎剛剛的毆打太嚴重,除了那把彎刀和一身毛皮外,什麽也想不起來。

他很懊惱,為着自己的無用和現實的寒冷嚴酷。可他竟是連哭都哭不出來,冷風從窗邊門縫鑽進,還不讓他眼淚成型,就吹了個幹淨。

也不知道這樣昏昏沉沉地坐了多久,他忽然聽到一點點更為清晰的響動。那響動從門口的地方靠近,吱呀一聲,再把門合攏。

從哥打了個激靈,馬上睜開眼睛。

牢房裏沒有燈,外頭的月光灑進了一點點。

借着這晦暗的光線,他看到是他第一天被抓進山裏時,坐在阿大身邊的、那個戴着草帽的人。

他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見到那人把一碗水和兩塊餅放在他跟前,用一種與苦山人截然不同的、标準的通用語說——快吃,快。

從哥本來就沒什麽力氣,雖然心頭對這口音有點好奇,但也懶得動一動。知道對方不是來對自己實施刑罰後,眼一閉,又把頭靠在磚牆上。

豈料那人不走,以為從哥沒聽到,扯扯他的胳膊,又道了一遍——“喂,快吃,等會阿大來巡房,你想吃都沒得吃。”

從哥瞥了那人一眼,還是沒看清他的容貌。可這聲音卻讓沉睡的記憶蘇醒得更多了,他好似在哪裏聽過這聲線,但時隔久遠,一時想不起來。

他試着坐直一些,但努力了一下便又放棄了。只要稍微動一動,全身的骨頭皮膚都跟着疼。那疼就像用針紮着,又冷又硬,又尖銳又淩厲。

那人似乎也看出他行動不便,猶豫了片刻,把水和餅放好後,起身過去攙扶他。

也就是一俯身、一擡頭的空當,從哥終于近距離地看到了那個人的臉。

那人滿臉的胡茬,似乎許久沒有剃過。皮膚粗糙,布滿裂紋。雖然膚色也稍微變深了一點,但露在衣服和帽子之外的皮膚色彩還是再次提醒從哥——這不是苦山人。

聯系到那人的口音,從哥覺着這人應該和自己來自差不多的地方。所以他擡頭又多看了兩眼,而這一看卻讓他愣住了,随即記憶的閘門豁然打開,讓他打了一個冷戰。

“……堂哥?!”從哥脫口而出。

那人扶着他的手也僵了一瞬,但沒有回話,把頭壓低,将從哥扶起坐好後就想走。

從哥訝異不已,擡高聲調又喊了一句——“你、你是堂哥?!”

這一聲顯然音量太高了,在小小的牢房裏顯得格外刺耳。那人不得已連忙轉過身來,手指壓在嘴唇上,緊張地做了個噤音的手勢。

這下從哥徹底印證了猜想,可他剛想繼續說話,那人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從哥的嘴巴。草帽底下露出一雙渾濁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從哥。

從哥渾身僵硬,兩人就這麽僵持了一會,直到那人确定從哥不會提高聲調,才緩緩松開手。他湊到窗邊瞥了一眼,最終再慢慢地湊回從哥身邊。

“你沒死?”從哥還是沒法從驚詫中回過神。

那一刻從哥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或許這就是他臨死前的征兆。畢竟堂兄将近四年沒有和家裏聯絡了,大家都以為他成了烈士。可現在他卻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以苦山人的模樣送來了一碗水和兩塊餅。

但那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坐下來後握了握從哥的手。

真實的觸感把從哥拉回了現實,而下一刻又讓從哥意識到他還沒有幸運地死去,反是仍然被關在這陰冷黑暗的牢房裏。

“別說話,”那人壓低聲音,喃喃地道,“你別害我,我和你不認識。”

回憶進行到這裏,從哥算是大致拼湊出了事情的脈絡。

現在他可以确定那晚給他送救命水和餅的人真是堂哥了,若非親堂哥,也不會把他坑得那麽慘。

他是一個兵,堂哥卻成了這裏的人,堂哥表示不認識他,那只能證明這裏的人都不知道堂哥曾經是個兵。

放下堂哥到底如何在這裏安居樂業不表,至少在阿大面前說情,以老鄉的名義救他一命是板上釘釘了。只不過讓從哥沒想到的是,讓這些人不殺他的代價居然那麽偏門。

此刻他絕望地躺在床上,而阿大已經脫光了爬上床。

阿大的手臂很健壯,微弱的燭光似能讓他皮膚黑得反光。他像宰殺動物之前順毛一樣,用手掌摸了一下從哥的頭發,另一邊手則撐在床褥上,仔細地看着從哥的面容。

從哥毛骨悚然,冷汗直冒,心髒絞痛,頭腦一片空白。

他的雙手雙腳還被鐵鏈拴着,似乎早就知道他會反抗,阿大甚至細心地用膝蓋壓住了他的腿。

從哥什麽都做不了,此刻只剩下他與他最後的倔強。

所以他倔強地把頭擰向了一邊,不與對方對視的同時,表露出赴死之前決然的表情。

床鋪不遠處有一張桌子,桌子上的蠟燭還沒有吹滅。從哥覺得自己就是這根蠟燭,留下火紅的英雄淚,照亮自己的同時——四周還他媽一片漆黑。

他盯着燭光看了一會,阿大繼續細心地捋着他的頭發。

他很想知道古時候那些烈士是如何咬舌自盡的,他琢磨了一下發現不得其法。就像不脫褲子就很難尿尿,不蹲下來就拉不出屎,自己掐着脖子沒法窒息,所以他也使不上勁去咬斷舌頭。

他把目光轉向了蠟燭後頭的窗戶。

這裏的窗戶似乎都是髒兮兮的,有玻璃,但還有一層紙。那些窗花粘了撕,次年再粘,後年再撕再粘,讓玻璃變得模模糊糊,像家鄉冬天時呼在玻璃上的霧氣。

忽然間,他看到窗戶外有人頭動了一下。

他心口一窒,微微眯起眼睛。

他與窗外那人對視的一瞬間,悲喜交加,內心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什麽感覺都湧了上來。

他看到了阿言。

阿言沒死,臉上的傷和腫都在。他好像被人推着從門口走過,但還是忍不住扭頭往屋裏看。

從阿言那憐憫與崇敬交疊的眼神中,從哥猜到阿言也知道今晚要發生的事。

此刻的從哥還是隔壁鄰居家的孩子,遇到危險時英勇無畏地擋在了前面,犧牲自己的同時保了兩人的命,事後還會抽着煙啞着嗓子,意味深長地對小小阿言說——留着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而不會有人知道,此刻的犧牲并非從哥的選擇。

從哥心裏苦,有苦說不出。

阿大停止了撫摸,大概是要拔刀了。他的兩邊手放在從哥腦袋的左右,發力撐住床褥并靠近的一刻似乎還能看到漂亮又兇猛的肌肉蠕動。

從哥再次試圖動了動,然而阿大心有猛虎細嗅薔薇,他的膝蓋仍然壓着從哥的大腿,從哥實在不能動憚。

從哥閉上了眼睛。

當然他不打算坐以待斃,雖然他的手還被铐住,但阿大沒有摁住它們。

他是可以反擊的,他要以待宰的姿态放松對方的警惕,然後突然揚起手臂,朝着身上男人的腦袋狠狠地——

阿大眼疾手快,手還沒落下,就被他機警地抓住了。

完了。

從哥咽了一口唾沫,沒敢把眼睛睜開。

他的後背突然出了一層汗,他希望阿大能明白,有的動物時不時是會抽搐一下,那是不以意志為轉移的肌肉反射性活動,是沒聯通大腦的,是他不留心的,是他——

“你不要想襲擊我,”阿大說,說着手指緊了緊,捏得從哥手骨鈍痛,“你聽話,就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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