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蔡鵬飛的老爸老媽想通了,既然兒子的興趣是電腦,那麽作為家長,應該對他進行正面的引導,而不是一味的打壓。
恰逢五月一日勞動節,蔡鵬飛每天下午兩點到一個教編程的大學老師那兒報道,學點在他爸媽心目中更有用的東西。老師叫鄒璐,二十來歲,剛從A大畢業。除了學專業知識,蔡鵬飛沒事還在鄒璐那兒吃吃水果,喝喝酸奶什麽的。鄒老師愛穿小熱褲,可能就是水果吃多了,酸奶喝多了的原因吧,她的身材健美,皮膚猶如撥開了蛋殼的雞蛋。蔡鵬飛上課時每每有種自己就是唐僧的錯覺,随時随地提防着,有妖精在他身邊出沒。
一轉眼,七天樂已經過完了一大半,在朝南小區的三單元B座1001,女生的卧室幾乎全由粉色裝飾而成,一張不大的單人床看上去柔軟而舒适,高中一年級的男生掀開了薄薄的絲被,脫掉了拖鞋,他小心翼翼地側躺進去,雙手交叉放在胸口處,像一個至虔誠不過的教徒。
“蔡鵬飛?蔡鵬飛!”
糟糕!
蔡鵬飛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翻起來,手忙腳亂地整理好被褥,鄒璐進房時,發現他弓着腰,眉頭緊皺着,很像是一個得了佝偻病的小老頭,面對着窗外那一排對面的建築物,口中念念有詞。
“蔡鵬飛,你怎麽随便進我的房間啊?幹什麽呢?”鄒璐笑着問:“看你鬼頭鬼腦的,不會是在做賊吧。
“哦,你誤會了鄒老師。我在幫你看風水啊!鄒老師!”
“不會吧,你還懂風水呢?”鄒璐頓時來了興趣,蔡鵬飛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單人床上,大腿輕輕地打着抖,時不時地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說呀!我這兒的風水是不是有問題?我知道你課外知識豐富,但說無妨。”
“哦,那我可真說啦。”蔡鵬飛還想賣賣關子,可鄒璐家的電話響了,鄒璐打斷他:“你等等啊,我去接下電話。”
“沒事,是男朋友吧?”
“人小鬼大。我沒男朋友。”
望着鄒璐一扭一扭的屁股,蔡鵬飛心想:鄒老師這名字取得還真不錯,她就适合多走走路。
“蔡鵬飛,找你的。”鄒璐提着話筒叫他。
“找我的?”
“嗯,你同學。怎麽打我家來了呀?”
蔡鵬飛以為是江浩然,本打算罵他兩句電燈泡,人不在,還變着法破壞自己和鄒璐有限的相處時間呢。沒想到,電話那頭的聲音很陌生,陌生到讓他有種把電話挂掉的沖動。事實上他已經猜到了對方打電話給他的目的,而他愛莫能助。
“我是付純。你知道江浩然在哪兒嗎?我……我找不到他。”
“不知道。”蔡鵬飛頓了頓,接過鄒璐遞給他的洗幹淨的梨子,說:“謝謝鄒老師。”
“你不知道?他沒告訴你?他是不是和家人到哪兒玩去了?”
“你找他,你不會打電話到他家問去啊?”蔡鵬飛咬着汁水豐富的萊陽梨,眼睛斜斜地,像是在看一只其實并不存在的蚊子。
“我沒他家的電話號碼。”
蔡鵬飛聞言失笑:“不可能吧!”
“每次都是他找我,我很少找他。”付純的聲音悶悶的:“你不知道的話,那算了。”
忙音嘟嘟嘟的,說來就來了,蔡鵬飛還是第一次碰到挂電話挂得這麽快的人。他握着話筒,沉默了半晌,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少年人不常見的嚴肅。
“怎麽了?”
“沒什麽……鄒老師,你覺得同性戀算不算一種變态?”
連眨了幾下眼睛,鄒璐謹慎地搖了搖頭:“不算。可是,你為什麽這麽問?”
“哦,不是我,是我的一個朋友。”蔡鵬飛說:“本來我那個朋友是喜歡女生的,可最近,他突然轉性了,據我的觀察……他和另一個朋友的關系很不一般。我猜,他們倆在談戀愛。”
“會不會是你的錯覺啊?”鄒璐說。
蔡鵬飛嘆口氣,攤了攤手:“我也希望是我的錯覺。我不太接受我的朋友是個同性戀。”
“為什麽?”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不接受的東西嘛!我就是讨厭同性戀。覺得挺髒挺惡心的。”
“是嗎?”鄒璐故意上下掃了他一眼:“我還以為像你這麽聰明的小孩,思想上也會比較接近國外,畢竟在荷蘭,同性戀已經可以結婚了。”
“我糾正一下,我對女同性戀不反感。以前看過一部電影就是講女同性戀的,拍得還挺唯美。”
“哪部電影?你說說,沒準我也看過。”
“那個啊。”蔡鵬飛嘿嘿笑了兩聲,滴溜溜的眼睛亂轉着,鄒璐的胸脯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一起一伏:“你應該沒看過。你不可能看過。”
從鄒璐家出來,晚霞已經燒過了,一絲餘熱徐徐地上升,大地如同剛揭開蓋子已久的蒸鍋,飯後出門散步的住客們手搖着蒲扇,三三兩兩地,與剛剛下課的蔡鵬飛擦肩而過。
小區在郊區,蚊子比市中心猖狂了不少,蔡鵬飛一路走來小腿已經被叮了好幾口,但他仍是不緊不慢地走着,仿佛滿懷着心事一般。這個十七歲不到的少年向來以早慧聞達于同輩人,晚風中,他時不時看着綠茵茵的草地嘆口氣,仿佛夏天還未真正地來臨,他已經滿目皆是冬天的蒼夷和蕭索了。
上了計程車,師傅問:“同學,你去哪兒啊?”
“金達步行街。”
“那我只能送你到路口哦。你得自己走進去。”
“沒事,我知道。”蔡鵬飛是本地人,最近,A城的新樓盤如雨後春筍,他家也适當地投資了幾個店面,都在金達步行街上。盡管政府多次強調城市将來的發展要向東延伸,還說會在江那邊搞高新技術開發區,可在老A城人民的心目中,江這邊才是歷史上A城開始繁榮的源頭,買房子也多買在西邊,投資首選外地游客最集中的幾個商業區,等東邊好起來,還不知道要多少年呢!
當然,蔡鵬飛又轉了轉脖子,看了一下午電腦了,他都覺得有點兒頭暈:有錢的話,比如江浩然他們家,大可以哪兒東買一塊地,西買一套房,就好像玩大富翁一樣……那家夥,不會真的是財神爺旁邊的童子轉世吧?
人的命運究竟有沒有天注定的成分?
在蔡鵬飛的眼前,鄒璐的臉龐忽然代替了來來往往的車流和行人,那些自行車的車鈴忽而也化作了鄒璐的清脆的笑聲,一陣陣地摩擦着他的耳根子,飄在天空上的彩旗并不比鄒璐的一條連衣裙更鮮豔,不過迎風飄動的樣子同樣激起了蔡鵬飛的想象,仿佛是鄒璐飛揚的裙擺。
“小同學,到了。”
“哦。”下了車,蔡鵬飛很有點兒沮喪的感覺。這一年,他的身高才剛過一米六五。自從迷上了網絡,他打籃球的機會就比以前少了。不像江浩然,浩然哥為了出風頭,籃球賽能上一場是一場,真把自己當成NBA巨星了嘿。好在他精力旺盛,過多的運動并沒有影響他在考試中的發揮,成績好起來了就是好起來了,如進入了牛市,勢不可擋,一路高歌猛進。
電腦城在金達步行街的另一頭,蔡鵬飛很熟悉這一帶,邊走又邊買了些吃的,等到了電腦城時,已經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了。
從白天九點半到晚上九點半,電腦城一天十二個小時的營業時間正是為了最大限度滿足顧客們的需求。随着千禧年的到來,有電腦的家庭越來越多了,電腦城除了賣電腦,也有不少盜版游戲軟件,電子游戲的雜志等等,每個店鋪的生意好壞不一,取決于品牌,價格,以及銷售人員的能力。
“放心吧,這臺電腦完全能滿足您玩游戲的需求,如果有什麽問題,您可以打我電話。我們三個月包換,兩年包維修。”
在惠普的門口,一個穿白襯衫牛仔褲,戴員工帽子的男孩正在給顧客講解軟件的使用,顧客頻頻地點着頭。打開一款叫暗黑破壞神的游戲,男孩說,您可以試試看,這個游戲我自己經常玩,挺有意思的。謝謝你啊,小帥哥。顧客笑着說。男孩說,我不姓小啊,不過名字您猜對了,打了聲招呼,朝在一旁看熱鬧的蔡鵬飛走去。
“你怎麽來了?”摘下了帽子,江浩然的頭發很像是武林中人在練功時的樣子,真氣鑽出了頭皮,汗珠沿着他濃黑的發鬓滾落。
“靠,剛才還是您啊您的,怎麽我一來,你就變臉了啊?”
“廢話少說,快還錢。”
“靠靠靠,幾日不見,你還真變了個人了啊。以前你不是只會說錢夠嗎?哥這兒有的嗎?怎麽?你轉性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江浩然鄙視地看着他,語氣有種當代阿Q的既視感:“這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喂,我給你帶了點吃的,你應該還沒吃晚飯吧。”蔡鵬飛的話還沒說完,江浩然皺了皺鼻子,咽了口口水,咬咬牙道:“算了,我等待會吃宵夜吧。上班時間不讓吃晚飯。剛才讓吃飯的時候我又不餓。操了。”
“我說你既然都來打工了,就既來之則安之吧。不要耍你的少爺脾氣,該吃飯就吃飯,該拉屎就拉屎……”
“有道理。我先去拉個屎。”江浩然飛快地跑遠了,蔡鵬飛把帶給他的吃的放在收銀臺上,左轉轉,右轉轉,有些不明白,世界上為什麽有人連電腦怎麽裝,怎麽玩都搞不懂,讓江浩然來應付這些白癡,他不是自讨苦吃嗎?
九點半,伴随着“轟轟”的響聲,電腦城的鐵閘門被緩緩地放下。江浩然和蔡鵬飛坐在金達步行街的一家老字號糖水鋪裏,電風扇在頭頂忽悠悠地轉動着。江浩然一口氣吃了兩碗姜撞奶,生姜的熱氣進一步催動了他體內的真氣,往腳底,往頭頂,很快沖破了湧泉、百彙兩大穴,他抹了把臉,一手的汗就和打了一場籃球賽差不多,熱歸熱,還挺痛快的。
“你不吃飯啊?”
“算了,餓過頭了。”江浩然簡單地解釋了兩句,這份臨時工是某某某給他介紹的,某某某這個朋友當初是怎麽和他不打不相識的,他說得蔡鵬飛都明白,一句話總結,像他這樣的青少年:有面子。再換一句話:做男人當如他江浩然。
“哎。吃飽了。出去走走。”江浩然一拍屁股,比玩了一天電腦的蔡鵬飛顯得更精神奕奕,在街上來來回回走了兩趟,他目光炯炯地注視着剛開業的太陽城,擦得一塵不染的玻璃窗上貼着五一節慶的海報,同時倒映出江浩然青春英挺的臉龐,他鶴立雞群的身材引起了蔡鵬飛的嫉妒。蔡鵬飛沒弄明白他到底想幹什麽,總不能是特意帶自己巡視他家的産業吧?這太陽城該不會也是他老爸他老媽開的吧?正當蔡鵬飛懷疑他是在故意耍自己,吃飽了撐着的時候,江浩然回過身,正面直視着蔡鵬飛,說了一句能把蔡鵬飛吓一跳的話:“菜包,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了?”
“我知道什麽?”蔡鵬飛怔了怔,努力保持着面色的平靜。
“你沒事來看我,不在家上網,我就知道,你知道了。”
“you know that I know,yeah。”
蔡鵬飛是老友記的忠實觀衆,随口就扯兩句臺詞,可江浩然對這些不感興趣,他更喜歡電影,電視劇适合像蔡鵬飛這樣經常覺得生活很無聊的人。
“別動,看我的眼睛。”江浩然一只手按在蔡鵬飛的肩上,這是他一向的方式,和人四目相對,以增加他語言的說服力,另一只手豎起了食指和中指,彎曲着,指向了自己那雙充滿聰明和自信的雙眼:“是不是知道了?別怕。朕恕你無罪。你說實話吧。”
九點半的大街上,仍舊有一波波的人流從他們倆的身邊經過,時不時地碰一下蔡鵬飛的後背,撞一下江浩然的手肘。江浩然絲毫不動搖,在他頭頂上方的那一盞路燈的燈泡壞了,起不了多少照明的作用,可就在這一瞬間,蔡鵬飛硬生生看到了江浩然的心底。這個和自己稱兄道弟慣了,時不時地拉自己一把,生怕自己和群衆脫節的家夥,這個被自己一直欣賞着,甚至喜愛的天之驕子,此時此刻,他需要僅僅是自己的一句話,一句明明白白的話,而不是陪他上兩個小時的班,吃兩碗姜撞奶,在街上走兩趟,不是這些揣着明白裝糊塗的自以為很有情義的行為。
“我不知道啊。你到底在說什麽啊?”蔡鵬飛同學撓了撓後腦勺,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看着江浩然。
“行了,你的話我聽懂了。以後這個話題我不和你讨論,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無關。”
“嗯。”蔡鵬飛點了點頭,剛要松一口氣,沒想到江浩然又問:“付純這個人,你是怎麽看他的?”
“我和他不熟啊!浩然哥!”
“也就是說你看不上他。我明白。”
“我可沒這麽說哦!”
算一算,江浩然認識蔡鵬飛也快五年了。第一次見面,江浩然完全沒想到這家夥會成為自己的哥們兒,因為蔡鵬飛既不會打球,也不會打架,連打啵兒都沒經驗(江浩然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就已經強吻了鄰居家的大姐姐),江浩然看不出來自己和蔡鵬飛有任何能達成求同存異的可能。可是,經過了初中三年,當他和蔡鵬飛在高一十二班的門口碰面時,兩人相視一笑,都帶着點兒親人似的默契感。交了學費,兩兄弟勾肩搭背着直奔網吧。感謝科學進步,感謝日新月異的時代,連交朋友的路子都變多了,原來就在自己的身邊,以前怎麽沒發現。
“菜包,你知道對我來說,什麽才是最重要的嗎?”
蔡鵬飛靠在窗戶邊打盹兒,計程車的司機猛打着方向盤,一個老大的彎甩過去,他愣是醒不過來。
“嘿,裝睡呢?”
江浩然笑得太壞太壞,伸手攬過他的肩,很狠地掐着他的下巴肉,拉扯拽揉搓都使上了,十八般武藝也不過如此。
“幹嘛啊!”蔡鵬飛揮他揮不開,兩個大小夥子拳不夠腳來湊,在計程車的後座上差點打起來。
“好了好了,算我服你了,你說吧,什麽才是對你最重要的,不就是那個誰誰誰嗎!”蔡鵬飛十萬分懊惱地說,君子動口不動手,江浩然不是君子就算了,下手還很陰,學女人,掐人用指甲蓋,靠。
江浩然放開他,靠回了位子上,突然重重一拳砸向了坐墊,驚得計程車司機大聲叫起來,同學,同學你們鬧歸鬧,別動真格的呀!
“……”
網吧到了。
蔡鵬飛給家裏打電話申請夜不歸宿的時候,江浩然已經付了錢,開機子坐下了。那時候還沒有中文版的CS,江浩然玩一款叫半條命的射擊游戲,用撬棍撬開了通風口,鑽進去,從死亡的NPC身上撿起了手槍,一口氣幹掉了所有的警衛,一直走到場景盡頭,再次開槍,完爆一只張嘴露出獠牙的怪獸。
蔡鵬飛靜靜地站在他身邊,“轟---”,屏幕中央的鐵橋爆炸了,江浩然跳上了銀色的水管,給自己迅速補充了彈藥和血,接下來,他輕手輕腳地爬過了通風口,一道金屬走廊的裂口看上去遙不可及,江浩然眯起眼,對準正中間跳了上去。
“可以了吧?你和誰誰誰到底怎麽了?”
蔡鵬飛開口道,其實,江浩然玩游戲的技術不如他,可那股狠勁是他天生不具備的,仿佛要把場景中的一切物體都納入自己的攻擊範圍,即便寡不敵衆,進入游戲世界的江浩然根本不怕死,或者說,有種和敵人同歸于盡的傾向。
激光束離開了氣流們,江浩然走進新的大門,把鼠标從手中松開,伸了個懶腰。
“沒事,我就是有點不爽。不過發現你這麽關心我我的心情又好了。怎麽。晚上要和我睡啊?”仰起頭,江浩然發現蔡鵬飛正看着自己,小胖子的臉上寫着兩個字:你滾,他笑得很賊。
“怎麽了?你說呗。我又不是那種大嘴巴,你還怕我和別人說嘛?”
“你知道他為什麽給你打電話嗎?你不會真以為,他是忘了我家的電話號碼吧?”
“要不然?”蔡鵬飛嘆了口氣,坐到江浩然身邊,慢吞吞地說:“難不成,他喜歡的其實是我,不是你?”
被蔡鵬飛逗笑了,江浩然點煙的動作頓了頓,嘴角的笑容還在,可聲音聽起來卻異常的嘶啞:“他不喜歡你,他只是想讓你來找我,好間接地讓我難受,讓我不爽……讓我……讓我想他。”
“……操。”蔡鵬飛有點支持不下去了,趴在了電腦桌上,留下江浩然獨自盯着煙灰缸,默默地抽完了剩下的那半截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