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梨花帕子
衣角劇烈翻飛間,還帶着寒意的春風刀子一般刮在臉上,下降的速度是極快的,雲霧初看着砂礫粗糙的地面眨眼間就近在咫尺,恐懼濃烈在心間蔓延。
狹窄的視野間,見不遠處銀甲一閃,而後腰間一緊,一雙大手緊緊的将她箍住按在懷裏。
清冽雪松氣息撲鼻而來,與前世相比少了那諸多藥香,帶着強勢清爽而又熱烈霸道的果決包裹着她。
他攬着她纖細的腰身,不過須臾瞬間,又坐回到了通體烏黑,棕鬓長揚的戰馬身上。
兩人的力道落至馬身,馬兒受驚,嘶鳴一聲,前蹄離地,徐胥野換用單手摟抱着雲霧初,另一只手緊緊的拉住缰繩,厲聲呵斥:“破陣!”
被喚作破陣的馬兒,似是分辨出了主人的聲音,慢慢的安靜下來,乖順的仰着頭,馱着背上的兩個人,脖子上套着的鈴铛響了兩聲,而後,陷入沉寂,再無人發聲。
徐胥野低睨着這張驚魂未定的小臉,桃花眼眸輕舒,清明的倒映着她的模樣。
雲霧初又一次在他的眼裏看到自己的樣子,隔卻兩輩子的山水一程,隔卻延續了兩輩子的情誼,他的懷裏溫熱,胸膛起伏有力,這樣的感知讓她徹底忍不住低聲啜泣。
她似是哭了好久,有人在耳邊詢問她是何許人也,是哪家貴女,也有人催促她快快下馬,雍勤王還是要回宮複命的,萬萬耽擱不起。
唯獨抱着她的人沒有什麽動靜。
她望向他,他也回望她,四目相對,他唇角一掀,扯出個古怪的弧度,出挑的桃花面冷凝,眼睛微眯,袖間暗器斜出,正對他旁側的副帥。
鮮血噴湧而出,在雲霧初衣裙上留下大片大片的血污,就連面頰上也留下幾點猩紅。
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迅速蔓延,也迅速澆熄了城樓之上,城樓之下興致勃勃的衆人的熱情。
膽小者,已經壓抑不住堵在喉管的尖叫。一衆貴女,蒼白着嬌臉,不敢相信那生着一張嫡仙面孔的男人就這麽在大衆葵葵之下殺了人,那人,還是自己的副将。
“不怕?”聲音潺潺若淺溪,不急不緩,面上仍然帶着明媚笑意,他慢悠悠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目光在衆人驚恐的面上游走,道:“死人了,不怕?”
“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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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霧初聲音裏還帶着高處墜落的顫抖,櫻色唇瓣還留有用牙齒磕出的印子,眼裏的光彩卻倔強的叫人心驚。
她又重複了一聲:“有何可怕。”
她上一輩子見過的還少嗎?就連他……也是在自己懷裏慢慢冷卻。
許是她的回複深深取悅了他,他饒有興趣的瞧着她,問:“叫什麽?”
雲霧初抿了抿唇,臉上沾染上的血跡散發出的血腥味萦繞不斷,她輕聲道:“雲霧初”。
他動作一頓,不羁模樣收斂幹淨,他緩聲跟着她念,“雲—舞—初。”
暗夜星空,孤月高懸,燈火滅了一盞又一盞,眼前的人的神色漸漸模糊起來,雲霧初看不大清楚。
她還在他懷裏,從未有過的親密舉動。
她心裏發癢,耳朵發紅,周圍無數雙游離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們身上。
她慢慢的移動身子,雙手揪皺了他的衣襟,她下意識的想要撫平褶皺,剛有動作,又像針紮一般收回手。
無端的,太過于,暧昧。
這次,耳尖的紅暈漫到了脖子。
她向後仰了些身子,兩人的距離拉開些許,這樣的悸動和心跳速度,讓她着實心慌。
馬突然動了前蹄,她失了他的依仗,坐不穩。
慌亂間,聽到一聲嘆息,而後,右手被他抓住。
“坐好。”
她木讷點頭,貪心地仰頭又去看他的樣子。
“雲丞相家的姑娘?”
她仰着頭,眼眸閃着光,白玉無瑕般的小臉上落了幾點血漬,美玉有了雜質,煞是礙眼。
徐胥野屈尊降貴般的從懷裏掏出繡着梨花的雪白帕子,一點一點細致的盯着她的眉眼,替她擦掉臉上粘上的血漬。
最後一抹血滴擦盡,帕子上的那朵梨花不成樣子。
他不遲疑的,又重新将那帕子疊好,收回懷裏。
這一系列的舉動,他都未言語,若有所思,眉頭聳動,而後又不知道想到什麽,竟然低笑出聲。
他笑起來是極好看的,眼眸中落滿了漫天的星子,彎着的眼角,風情也風流。
只是這樣的美人笑并沒有持續太久,雲霧頃撸着袖子一溜小跑過來,伸着手指着徐胥野,“你你你……”
燕泥在後面攔着,架不住少年人火氣旺,剛剛眨眼間死去一人的恐怖事沒能呵退他,反而讓他更加緊迫的沖上來護姐,“快放我姐下來。”
他氣勢洶洶,徐胥野反倒雙手一攤,“我什麽都沒做,也沒綁着你家姐姐啊。”
言下之意,是他姐姐自己不下去。
雲霧頃被氣紅了臉,“你,說屁呢。”
“我說這位小公子,你眼睛不好使,就去找郎中看看。是我救了你姐姐哎。這般血口噴人,沒家教。”
他挑了挑眉,眼裏的戲谑濃深,“都說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啧,還沒要報答呢,風風火火要先來幹仗。”
“小公子才多大,細胳膊細腿兒的,他都打不過吧。”徐胥野随手指着他身後隊伍中一眉目清秀的小夥子。
那小夥子突然間被點到名,激靈了一下,板着張小俊臉兒将腰上挂着的大刀“蹭”的一下□□。
刀上花紋破多,紋路間還帶着些許幹涸血跡。
雲霧頃被這刀驚了退後好幾步。
被噎了一大口,雲霧頃漲紅了臉,蹦不出半個字,原地跺了跺腳,撒氣。
徐胥野瞥眼,看着一直欲說話的下屬,問道:“能自己下馬嗎?”
雲霧初點點頭。其實她不大會的,雲家一族,世代都是文官,鮮少會接觸到這些,但今日初見已經太過于荒唐,她要及時止損。
小心翼翼的挪動着手腳,還好馬兒安生,一動不動,燕泥在旁小心扶着。
雲霧初落地的那一刻,腿還泛着軟,她回過頭去看徐胥野,才看到他微微勒緊了的缰繩,直到她落地之時,才緩緩松開。
她克制着,福了福身,“多謝王爺相救。”
徐胥野揮手,“本來你這可愛的小弟弟不來攪和一趟,你還可全身而退,還未出閣和外男這般動作,盡管事出有因,汴梁的那些個嘴也是不饒人的。”
“不過,”他桃花眼微眯,“本王有辦法。準保到了明日天一亮沒人會議論你半句。”
雲霧初不解,還要再問,雲霧頃已經大步過來,拉着她就上了馬車。
她坐在馬車的軟墊上,想要回頭再看,卻被雲霧頃擋得死死的。
“阿姐,可吓死我了,還好沒事沒事。”
馬車飛速而過,夜色如墨,無人辨清剛是誰家姐弟,一雙雙眼又落到那個風華絕倫的男子身上。
他抽了一把長劍,眼裏帶着促狹的淺笑,眸子在皇帝派來迎接他歸程的官員身上漫過,騎馬步步逼近還帶着熱度的屍體,“張副将,賣國通敵,人贓并獲,就地正法。”
他翻身下馬 ,羅剎氣從他周身竄出,讓人不寒而栗。
他轉動着眼珠,翻看衣襟,确保被細致收納在懷裏的帕子不會被飛血濺到後,才揚起長劍,慢條斯理的将尖刀刺進心髒。
長劍鋒利,心窩頓時鮮血淋漓,他手腕翻動,皮肉攪動的聲音震着每一個人的耳膜。而後,長劍泣血又刀刀刺進那人脖頸,脖頸一斷,頭首分離。
“來人,挂在城樓曝屍三日。”
他回汴梁第一晚,就讓城門鮮血鋪地,屍身白骨三日不散,人人心悸。
……
大梁皇宮,金瓦紅牆,燈火通明,守值侍衛巡邏不息。
乾清宮此時無一人侍奉,天底下最尊貴的兩人栖在高位上,舉杯對酌。
楚王一死,這皇位便是徹底坐穩了,太後陳氏仰頭飲盡一杯烈酒,喉間辛辣,她熬了這麽多年,總算是到頭了。
陳氏一族官場沉浮,枯榮有數,終是在她手裏達到頂峰。
“皇兒,母後進宮那日,就想過今日情景了,如今真的成了,倒像是做夢一樣。”她笑出了聲,“美夢啊,這美夢不會醒的。”
徐胥成攙扶着半醉的太後,他面上還一派青澀,青年帝王撐不大起爪龍飛舞的明黃龍袍,像個偷穿大人衣物的孩童,走的搖搖晃晃,拖地的下擺透着謹慎,他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時時刻刻想要依着自己的娘親。
“母後,皇兄今日歸京大捷,宮宴未備……”
太後拂袖,徑直打斷了他“他不會來的,白白浪費了一桌子好菜給那養不熟的狼。”
她殷紅的嘴唇緊抿,“真是匹好狼,撕咬獵物那般兇狠。他那副将跟了他兩年,在他手下,死的那樣慘。這樣的人,有什麽真情。”
她倚在幾案上,看着徐胥成的面貌,蓄着長甲的手輕點,埋怨道:“你父皇殡天那日,嘴裏念叨的,竟然還是他。”
“父皇一向不許人提他母妃,朕還以為也會一并厭棄了皇兄。”
徐胥成到現在都記得,那一年徐胥野生辰,他當時已然随了北拔軍出征,大立軍功,為人刮目相看。父皇擺駕來椒房殿為他慶生,還将他随身佩戴的琥珀玉串贈與他。
席間,他不過提了一句,幼時生辰都無人記得,今日真是歡喜。
父皇就勃然大怒。
大掌扇在徐胥野尚且還帶着傷的臉上,戰場上刀劍無眼,一刀挨着他側臉而過,險些觸及他的眉骨,太醫堪堪止了血。
這一巴掌,傷口裂開,血串子又順着臉頰滑落。
“你是在責怪朕幼時未将你尋回!還是在責怪朕給了你這麽一個生母!”
寵幸那樣的女人,是彰憲帝這一輩子最大的污點。那是個柳巷女子,縱然賣藝不賣身,但作為一國君主,有了這樣的風流史,終究是為人暗地恥笑。
徐胥成活的中規中矩,既無奇功大略,又無肮髒勾當,占了個好出身,在父皇面前雖從不打眼,不得獨一份的偏愛,但也未受過這般的打罵。在他自以為的安全領域,從未見過父皇這般生氣,如今想來,也瑟瑟不安。
“你父皇終究是器重他的。”太後按了按太陽穴,不願再提這個人,她拉着長臉,臉上的脂粉在昏黃燭火下斑駁發灰,酒杯投擲而下,透明酒液體濡濕了用金絲繡制的龍騰盤柱的地毯,喃喃自語,“是時候着手除掉這頭狼了。”
再開口,又換上了一張笑臉。
“皇後之位尚且懸空,不知皇帝可有心儀姑娘?”
徐胥成從座位上起身,躬身誠懇,“但聽母後做主。”
“雲家的嫡女,哀家瞧着不錯,有哀家當初的風采。更何況,雲淩此人,還需要牽制,雲家、雲霧初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