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給誰用了

夜間毫無征兆下了一場小雨,溫度驟然降低,雨絲落至青石板小路,貫通的裂紋間沾滿濕漉漉的水痕。

一頂四人肩擡的小轎無聲無息的沿着這般的路疾行,腳下的石路結了一層薄冰,一踏就碎,不慎趔趄之間,轎子微微晃蕩起來,轎裏傳來沉沉幾聲咳嗽。

除此之外,再無人聲響。

小轎兜兜轉轉在胡同巷子裏挪動,身後緊跟着的人窮追不舍,足足用了一盞茶的時間,才徹底甩開那幾條尾巴。

“問清楚是誰家的,就都殺了吧。”

暗處探出個高大身影,應聲:“是。”

聲音平穩,尾随着轎子的那幾位身手不凡,在他面前,竟然掀不起情緒上的絲毫波瀾,是他完全不會放在眼裏心上的敵人。他正要轉身離去,轎簾被一只纏滿繃帶的大手掀開,露出裏面那人淩厲的眉眼。

“做完這件事,我和你主子的賭約也就結束了,你就回去吧。”

他一怔,繼而單膝跪地抱拳,提醒道:“主子說,三月為期。三月期限未到,任成不敢。”

轎裏的人不願再費口舌,皺眉道:“任成,你主子回汴梁了。”

任成處變不驚的眼終于起了變化,訝然的表情一閃而過,他再次躬身,不再辯駁,“是,衛尉大人。”

轎簾被重新放下,轎夫腳步聲又重新錯落而至,在雍勤王府所在的長安大街上,一個轉彎間,徹底消失了蹤跡。

……

雍勤王府燈火通明,門前大紅燈籠高高挑起,暈出一片暗紅的輝澤,石階前的大石獅子的粗粝的脖子上也□□上了紅綠彩條,較平日的張牙舞爪也增添了不少憨态可掬。

雍勤王府,終于等來了他的主人。

書房外,管事李賀領着一衆有臉面的婆子、仆役早早的等候在門外。李賀一大早就打點好了府裏、外面田莊、鋪子的管事,讓他們早早候着等王爺訓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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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早年在外行軍,鮮少回府,府裏的諸多事宜都是由他暫行代理。他懷裏揣着好幾本賬本,等着王爺過目。

廊下雨幕成簾,衆人低着頭,噤聲不語。

書房門被人由內向外推開,李賀心頭一喜,率先向前走去。

還未踏進門檻,就被來人擋了回去。

來人是個滿臉稚嫩的少年,身上還套着盔甲,黑色長靴上沾着一層泥土,他突然開門,沒料到門外這麽多人,一時怔住。

李賀問道:“這位小兄弟,王爺可是有什麽吩咐?”

他磕磕巴巴回話,手指不安的摸着劍鞘上的紋路,“王爺說……要盆熱水,再來些……皂角。”

少年說完,整張清秀小臉都紅了,偷偷揪了揪李賀的袖口,“那個……王爺就是這麽說的。”

李賀一時反應不過來,“王爺可還說了要別的?”

“沒有了,就要了這兩樣。”

李賀抓不住王爺是什麽意思,皂角熱水,這是要洗什麽東西啊,婆子們都在外面候着,要洗什麽哪裏用的着王爺親自動手。

李賀招手吩咐人去拿這兩樣東西,轉而笑眯眯望着這名少年,“敢問這位小兄弟,如何稱呼?”

“李管事喚我昭成就好。”

昭成悄悄點了點腳尖,目光看着去端熱水的婆子。

“王爺要洗什麽,拿回來交給婆子們就好了。”李賀有點拿不住主意,輕聲建議。

昭成搖了搖頭,“王爺貼身的東西,別人碰不得的,平日裏很寶貝的。”

話都說到這種程度了,李賀也明白過來,話語一轉,“那吃食呢?要不要一并端進去?”

昭成側身看了看書房裏的情形,悄聲道:“怕是不行,李管事不如早早讓他們散了,王爺今天不會見人了。”

李賀正要詢問理由,昭成大步踏開,從婆子手裏接了要的東西,疾步閃回書房,“咣”的一聲将書房的門關緊。

清水漫過皂角,褐色水澤在他走動的碰撞下,蕩出一層泡沫。

雍勤王府的書房與別處不同,修繕的極大,窗明幾淨,毗鄰王府花鳥水圓,臨窗望去,可以看見潺潺溪流,群魚輕躍,若正值盛夏,大片大片的花團錦簇,美不勝收,只是,書房內的窗常年緊閉。只要王爺回府,周邊定是重兵把守,暗兵放哨。

距離書齋越近,昭成的腳步聲就不自覺的放輕。

圈椅上斜坐着的人捧着一本書,他的身子微微後仰,長腿高高架起放在幾案上,膝蓋上搭着繡着梨花樣式的帕子,他雖捧着書,目光卻落在膝上的帕子上,修長手指骨節有一下每一下的輕敲書的扉頁。

漫不經心的模樣,眉心卻緊蹙。

昭成更是不敢吭聲,他跟随王爺日久,知道他這等模樣,是心情不大好。

昭成輕手輕腳,繞過圈椅,将折沿盆放在了離徐胥野最近的幾案區域上,還小心的将幾案上的書往一旁推了推,害怕被水沾濕。

他做完這一切,瞧着屋內光線漸暗,正要去挑挑燈花,躬腰起身的瞬間,瞥到了徐胥野手裏捧着的書名。

臉上頓時青紅交加,輕呼出聲。

“天……”

昭成發出的聲響着實是大了些,徐胥野将書“啪”的一聲合上,看了看書名,又看昭成這反應,樂了,“随手拿的,倒也沒看。”

他說着,修長的手指随便翻了幾頁,“啧啧”稱奇,“畫的倒是惟妙惟其,只不過這女過于豐滿些,男的過于幹瘦些,少了些美感。”

昭成徹底燒紅了臉,“王爺書房重地,怎麽混進這麽一本……書,屬下拿了燒了去。”

他說着,就要動手去拿。

徐胥野嘴角弧度越發大,他唇薄而上翹,形狀極好,嘴角輕勾的時候,總是可以輕易奪了人的視線。

昭成像捧着只燙手山芋般拿着那本書,臉蛋紅撲撲的,忍不住道:“王爺比這畫裏女子還要好看。”

本是一句無腦真心稱贊,卻惹得徐胥野又加深了幾分笑痕。

“這麽說,昭成你也看了,看的還頗為仔細,畫裏女子長了什麽模樣都看的這般清楚。”

不待他反駁,徐胥野話語不斷,“你年歲也不小了,今個兒見到的……”他微微想了一會兒,“對,雲家那位小公子,早就不知道往煙花柳巷跑過多少次了,男女之事,你該見識見識,這本書就賜給你,什麽時候有空,帶着你也去趟煙柳巷。”

“王爺……別別……不……”

突然,窗角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響動,似風動簾,徐胥野凝神面容嚴肅不少,“噤聲。”

“咳咳”很短促的輕咳聲從那處傳來,徐胥野放松下來,挑眉,“走正門不好,非得爬窗。”

昭成将書塞進衣襟裏,行禮道:“衛尉大人。”

來人沉沉“嗯”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

“去将人調來守好書房,你們主子散漫胡鬧,你們也跟着嗎?”

昭成不敢耽誤,道:“衛尉大人教訓的是,屬下這就去。”

說完,一溜煙小跑着離開了。

燈火又積了些,屋內燭火點的不夠多,窗子那邊一片黑暗,那人步步靠近,面容漸漸清楚起來。

來人長着一雙瑞鳳眼,瞳孔黑亮,本是極其具有少年清朗氣的眼眸,卻如一潭泉,深而不透,一管高挺直鼻,鋒利下颌角,極其周正的五官,也極其不近人情。

“何行時,你這板正的毛病什麽時候改?這都教訓到我頭上來了。我這小下屬看見你,就跟老鼠看了貓一樣。”

何行時皺眉,“你回來第一日,就有人尾随我的轎攆,打探你我關系。書房之前圍守的人員,今夜就調遣過來,你不知道朝堂之上,有多少人在盯着你,雍勤王。”

徐胥野嘆了一口氣,将膝蓋上的帕子重新握回手心,長腿從幾案上收回,“他們這般膽小,城樓頭顱一挂,就叫他們吓破了膽子。”

何行時又走進了幾步,将幾案上的茶喝盡,風寒侵擾導致的嗓子癢澀才好了許多,“我不懂,那副将你都帶回汴梁了,再忍一日,将他帶到朝堂上再行處置,你何苦這般做?你久離汴梁,如今回來尚且不能立足,那些官員精着呢,一個個觀望着要不要投入你麾下,這下倒好,就算是有了與你交好心思的人,這一下也得被吓回去。”

徐胥野豁然起身,不知從哪裏掏出個小瓷瓶,直直地往何行時懷裏扔去,“不這樣做,怎麽調轉那些看熱鬧的視線,”他說得含糊,手裏的白梨花帕子柔膩的布料蹭着他長着薄繭的指尖,他微微勾唇,自然的把話題別了過去,“這藥治風寒最好,你就着清水飲下,一日三次,三日便好。”

何行時知事已然發生,再多說也無法補救,從瓷瓶裏取了一粒藥丸,拿起茶盞,仰頭,送服入喉。

徐胥野笑意更盛,“衛尉大人,茶水解藥性,下次可莫要這麽喝了。”

何行時“嗯”了一聲,語氣放緩了些,“太後還沒什麽動靜,你畢竟保了他們母子奪得大統,她們總得念着這份情。是太尉程之邈的人。你手裏攥着南護軍,他自然心裏畏懼。”

徐胥野聽到他提“太後”,握着帕子的手一緊,嘴角殘留的笑意都消減幾分,“希望如你所言吧。”

“程之邈,病急亂投醫,你莫要不放在心上,小心他的針對。”

徐胥野道:“自然小心,多謝何兄深夜來訪告知。”

他起身,懶洋洋行禮,不以為意的模樣。

何行時也不計較,來往多年,自然知道好友什麽秉性,話帶到了就夠了,他心裏有數。

大梁的雍勤王,強悍得很,誰又敢挑戰。

徐胥野看了一眼手裏的帕子,染上的鮮血已經幹涸,繡上的小梨花慘兮兮的,他用手指搓了搓,眉眼間是少有的專注。

“你這帕子,怎麽弄成這樣?”衛尉大人慣常冷漠,表情千年不變,但看到這帕子的模樣,還是忍不住驚訝一番。

濃眉高揚,詢問:“你給誰用了?”

給誰用他會舍得?他清楚明白的很,這帕子是徐胥野少有的在意寶貝的東西,永遠揣進衣襟的物件。

前年一場戰事,他被派去送遣物資,徐胥野在那場戰事中被敵軍首領劃傷胸膛,他放下手裏的事,趕去看他的時候,只見他揚了揚手裏的帕子,眼睛裏是難見的溫柔,“血流出來之前,我就把它拽出來了。一點都沒髒。”

之後,他也曾追問過為何對這普通帕子這般愛護。

徐胥野只說:“小的時候,一個小丫頭片子給的。”

何行時不再多問,今日見此,只覺不可思議。

徐胥野突然開口:“你說,能洗的幹淨嗎?”

何行時望着已經将手放進折沿盆裏輕輕揉搓的人,艱難開口,“懸。”

泡在淺褐色皂角水的手,聞言,搓得十分用力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沾了血的……就是不好洗啊【D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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