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野叔
雍勤王府閑了兩日,也無人敢前來,徐胥野樂于自在,但沒想到傍晚,總管太監李日升親自來府請他進宮。
徐胥野翹着腿坐在圈椅上,不着急動,撥弄了幾下漂浮在水面的茶葉,“這個時候,該要用晚膳了,不知道母後要不要與我一同用膳。你且去再打探一下,她若留我,我便即刻前往,若不留我,我還得自己在家吃了才好。”
李日升将拂塵搭在臂上,“您是太後娘娘養大的,娘娘肯定是舍不得餓着您的。”
“是嘛,那借你吉言,”他似笑非笑,慢慢的将那一盞茶品完,才站直身子,随手将擺放在一旁的配劍拿上,別在腰間,對李日升道:“走吧,不為難你。”
李日升看了一眼那劍,只道:“王爺,進宮之人,不許佩劍。”
“誰說是要帶到宮裏去,我血債滿身,要殺我的人那麽多,路上防身而已,李公公不必緊張,進宮門之前,就交給公公保管。”
徐胥野換了件玄色外袍,轎攆和那匹名喚“破陣”的戰馬都在外面候着,昭成道:“眼瞅着天就要暗下來,王爺可要乘轎?”
徐胥野扣着外袍的扣子,修長手指靈活不停,“轎攆吧,讓破陣歇歇。”
昭成了然,直到把徐胥野送出門才飛速跑回院中,敲響了西廂門,“任成哥,王爺被叫進宮了,王爺還說乘轎攆。”
他話說到這裏,任成已經一轉身,出了房門,縱身一躍,消失在屋檐之上。
王爺還未及弱冠之時,任成就跟了他,那時他剛剛統帥南護軍,皇子年輕又是個不受寵的,清隽少年往那高山嶺地一站,完全壓不住場子,南護軍那些頭頭誰都不服他,他手下親信極少,處境艱難。
那時,還要與毗鄰的契丹一族交涉疆土,越境去赴契丹那一場場“鴻門宴”時,就會問上這樣一個“轎攆還是騎馬”的問題。
若答“轎攆”,那便是要任成暗地尾随了。
他不騎戰馬情況有三,他自己受傷、戰馬受傷、或是故意讓敵人知曉他放松了警惕。
天黑的早了些,徐胥野下轎攆的時候,宮裏紅燈籠已經透過一層薄紗散了淡淡紅光。
李日升的心直到真的接過雍勤王腰間的佩劍才算是真正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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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主兒,陰晴不定了,帶劍進宮,不高興了殺一個可怎麽辦。
甬道上宮女太監穿行,見到他皆戰戰兢兢行禮,有個小太監,見他多瞧了自己一眼,竟然還吓的尿了褲子。
不知道為什麽,徐胥野突然想到那個小姑娘,她倒是不怕。
宮路黑且長,徐胥野問了一聲,“本王這麽可怕?”
李日升低頭踱步跟着,“王爺那日在街頭斬殺李副将,過于血腥了,消息傳了過來,他們膽子都小。還有,王爺先前帶着南護軍殺契丹人的手段,過于陰毒了些。”
徐胥野臉不紅心不跳,“你倒實誠。”
李日升道:“王爺自己也知道,奴才照實了說,那些個契丹人,雖奪咱疆土,但也是人,您斷其手腳,碎其血骨,一家殺絕,連孩提都不放過,逼幼女為妓,實在是可怕。”
徐胥野樂了,慢條斯理道:“原來,我幹了這麽多呢。”
慈寧宮處極盡奢華,新帝登基後為表孝道,将慈寧宮又重新修築粉飾一番,朱紅宮牆鵝黃磚瓦,殿前柳樹長勢正好,抽了新枝,長了新芽。
徐胥野在殿前止了步,李日升進去通報一聲,才将他請了進去。
殿中高桌之上,已經擺上飯菜,熱氣騰騰,菜色極好。
徐胥野一撩長袍,跪了下來,低聲喚了,“母後”。
太後陳氏一身暗紅宮裝,大片大片的滿繡從前胸連到袖口,腕上一金镯,她擡了擡手腕,那金镯就順着手臂滑了一截,“胥野,你來了,坐,哀家給你備了你幼時最愛的夜合蝦仁。”
徐胥野起身,在太後對面的燈挂椅上入座,夾了一筷全須全尾的晶瑩紅蝦放在口中,輕笑道:“母後這兒的蝦味道還是這樣好。兒臣愛吃。”
他收斂情緒,眉眼溫和,不見桀骜。
他又夾了一筷,卻只放在頂出尖米飯之上,“兒臣六歲被接進宮,養在母後膝下時,您給兒臣吃的第一個飯就是這道。”
太後笑紋浮現,笑意不達眼底,嘴角弧度有些刻意,撚起酒杯,輕嘗了一口,才道:“哀家記得那個時候,你生母剛殁,你瘦得跟個猴子似的,曬的黢黑黢黑的,我将你攬到懷裏時,你還吓的發抖,這一轉眼,你也這般大了。”
徐胥野舉杯相敬,“那時,從未有人待我這般親近過……”
他話沒說完,自己先停了,也只是“那時”而已,後來太後親子出世,她卻又時時防着他。
就那一時溫暖,他卻也一直記到現在。
紅泥火爐上溫着熱酒,熱酒下腸,時下氛圍實在是好,眼前的人又是他可以叫一聲“母親”的人,徐胥野忽然覺得身上難得的熱了起來。
斟酒的是位生的極其侬麗的白面太監,徐胥野難免多看了幾眼,他一向都知道自己這張臉過分美麗,眉眼精致勝于尋常女子,但眼前這位,卻生生模糊了雌雄。
太監本也這般,不算雌雄,但這位單看外貌若說個高挑女子,也定然有人信。
“這位公公,生的倒好。”
徐胥野的随口一誇,讓小太監正在斟酒的手狠狠一抖,透明酒液流到了徐胥野的玄色外袍上,他惶恐不安,是個膽子小的。
瑟縮着身子跪在地上,話都說不順,“奴才蘇疊遠手抖弄髒了王爺的衣裳,請王爺恕罪。”
徐胥野還不急開口,太後已然迫不及待,“若說生的好,滿汴梁哪裏又比的上你。這小太監,哀家瞧着不錯,便調過來伺候,就是膽子太小了。”
“母後取笑兒臣了。蘇疊遠,”他慢念這三個字,“我朝蘇姓百姓倒是不多,你起來吧,母後看重你,下次莫要這般慌張了。”
太後這突然插話,是很明顯的維護意味了,徐胥野不想破壞這難得的與這養母的好氣氛,自然是不會多說什麽。
只是,長成這樣,就連手上都白嫩的很,比他手裏的繭都要少的多,徐胥野看了一眼這兩位,突然明白些什麽。
什麽樣的太監能到殿內服侍,還嬌養着,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徐胥野垂目喝酒,太後年歲不算大,久居深宮自然無趣,找位解悶的男人也沒什麽。
“胥野,今日找你來,有一事要說與你聽。”
太後拍了拍手,殿口就進來五六個孩子,這些孩子有三、四歲的,也有八、九歲的,無一例外,徐胥野都有些眼熟。
他陡然變了臉色,太後這一出“先禮後兵”砸的他措手不及。
他蹙緊了眉,還未想出到底在何處見過,突然,一個梳着羊角辮的小女娃“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張揚着肉肉的小手,朝他喚着,“小野叔!”
徐胥野搭在腿上的手猛然攥緊成拳,手背青筋凸出,剛剛那把身子熏暖的熱氣褪的一幹二淨,他頭腳冰冷,心也涼了。
眼前這個女人,也僅僅是個毫無血緣關系的,時刻防範他的,高位之上的掌權者。
他桃花眼眸瞬間暗淡,胸口的鈍痛不可言喻。
每次,都只是他留着那丁點的,她給予的關愛不放。
他珍藏的東西,他能給出的真心,在別人眼裏,都可以棄之如敝屣。
小女娃被一個宮人攔起來,孩子還小,被吓壞了,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巴掌劈頭蓋臉落了下來,女孩左臉瞬間腫起來。
在這個宮人擡起右手的同時,徐胥野手裏拿着的筷子飛出,直刺的那宮人咽喉,鮮血瞬間飙出。
變故發生的突然,在殿外候着的侍衛蜂擁而至,刀劍卻對準了那一個個孩提。
小女娃已經被徐胥野攬進懷裏,她不敢再哭,勾住徐胥野的脖子,抽抽嗒嗒的叫他,“小野叔,小野叔。”
指腹抹去女娃的眼淚,動作輕柔至極,他柔聲問:“告訴叔叔,爹爹呢?”
“爹爹還在定州。有人把我搶走了,娘哭好大聲,爹爹胳膊流血了,流血了……”
他拍拍女娃的背,道:“小野叔知道了,婷婷乖,困了就先趴在我肩頭睡一會兒,小野叔一會兒帶你回家。”
南護軍共有五位副将,婷婷是其中一位的獨女,那副将姓林名生,比徐胥野要大上二十歲。在徐胥野剛進南護軍的時候,林生帶着頭不服這位年輕皇子,但最後,又是林生手把手教給徐胥野如何在軍隊裏建立威信,如何處置獎譽士兵。
徐胥野“少年将軍”的稱號,哪裏是全靠天賦得來的,若無人細心教導,徐胥野怕是扛得過刀槍戰火,卻擋不過一個軍隊裏的爾虞我詐。
南護軍的兵權,徐胥野不是一去憑着皇子身份就有了,相反,因為皇子身份,倒是處處惹的軍隊裏老人們不服,軍隊內讧多是對着他來,有了幾次出色的戰功之後,那些士兵才情願歸順,邊境軍隊,向來如荒漠孤鷹,不服從皇權,是屬于強者。
徐胥野在奪得南護軍軍權的過程中,林生處處協助,對于徐胥野來說,林生亦師亦友,意義非凡。
一年前,林生就因為腿疾脫離軍隊,前往定州與妻女團聚,徐胥野送他到定州,也就看到了婷婷,那個時候,這個小女娃比現在要胖很多,所以徐胥野一時間沒能認出來。
小女娃問要如何稱呼這位哥哥,林生“嘿”了一聲,抱着女兒,一字一句道:“這小子你可不能叫哥哥,叫叔叔!”
小女生聲音奶奶的,“可他看起來不像叔叔,對門的叔叔都有小胡子,他沒有。”
林生看着徐胥野光滑的面皮,一拍腦門,“那就叫小野叔!”
唯一一個會叫他“小野叔”的人,就是婷婷。
想到這兒,徐胥野眼尾已然泛紅,他的桃花眸微眯時,冷漠辛辣,他審度着闖進來的人。
婷婷如此,那別的孩子,自然也是他南護軍戰士的家眷。
他“噗嗤”一聲,笑了,“母後,您可真是給了兒子一份好大的禮。先前,兒子還真以為,兩年不見,您會多少想想兒子,不,至少該有一丁點的疼惜才對啊。”
他話語不停,手卻還在溫柔的拍着懷裏孩子的背,“楚王囤聚軍隊日久,鋒芒畢露,兒子為弟弟榮登大位,也為了這天下不落入外姓手中,親領南護軍剿滅。左腿右胸均中一劍,您要看看傷疤嗎?時到今日,仍沒有好透,難道即便是這樣,您還是不肯信我不會篡位,不會奪了皇弟這夢寐以求的皇位?”
太後有些站不住,額頭上浸出些冷汗,與她這個養子對峙,她兩腿發軟,虧的宮人扶助,才勉強維持住了太後的姿态。
“胥野,母親,怕啊。”
“當日你當街殺了張副将,曝挂于城樓,何等殘忍,母親不敢與你賭你對母親的情分。”
徐胥野氣極反笑,“若我說,我敬您,愛您。根本不會動您和皇弟,也不會允許任何人傷着你們,您信嗎?”
太後不看他,并不與他對視。
這是完完全全的不信了。
太後強撐着,“皇帝子嗣稀薄,大公主都六歲了,宮中還未再添新子,大公主童年無玩伴,就尋了這些孩子來。你放心,胥野你安生呆着,哀家定會好好養護他們,與公主一同讀書,一同用膳,是他們天大的福分。”
“您拿這些孩子威脅我,着實小看我了,雍勤王陰狠狡詐,哪裏會在乎這些小兒的性命。”
徐胥野看也不看剩下的孩子,抱着婷婷就要往外走,太後這時又說了話。
太後舔了舔幹涸的唇,“胥野,這些人都是南護軍頗有威望的将領的孩子,若因為你做了什麽,傷了他們的孩子,他們又哪裏會放過你,到時候,南護軍成了一盤散沙,你也不願意看到吧。南護軍畢竟是你的心血。”
徐胥野步子頓了頓,喉結攢動,棕黑眸子看着望不盡頭的墨色,“那您,可真是要好好看護他們,”他聲音突然變冷變厲,扭頭,如蛇吐信子般的目光一寸一寸爬過慈寧宮伺候的宮人的面孔,“本王偶爾手癢,總想要殺人的。這些孩子掉一根頭發,被蚊子咬一個包,被本王瞧見了,本王就好好施展施展,剜眼去骨,本王做的多了。”
一時之間,滿室寂靜,宮人大氣不敢出,紛紛伏地,徐胥野嗤笑一聲,長腿一伸,徹底離了慈寧宮。
甬道裏,不複來時熱鬧,月亮多添幾分朦胧,有人尾随,腳步聲放的不輕,就是想要他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嘻!
小野叔!
紅包包還攢了好多給你們捏~大家~評論區見呀!
——
這個男主,從定了之後,就時時刻刻心疼……
是個把別人一丁半點給他的情誼死死的放在心底,這個世界上,他不會負任何人,只會虧着自己。
從某種意義上,真是個極其幹淨又簡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