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36
今日的溪衛峰氣氛格外不對勁。
長劍相擊的清脆铿锵聲連續快速地傳來, 從那密集的聲音便可以聽出戰況的激烈,兩個勁裝弟子你來我往,節奏出奇地快。
元子君一劍架起重卿淩厲的劍勢,長眉緊蹙:“重卿你發什麽瘋!”
重卿眸光深邃一言不發,劍鋒一斜飛速滑行逼近他, 寶劍對抗聲音刺耳靈力迸射, 元子君身子猛地後撤, 足尖借力擰腰刺向他的右腕。
“一大早起來這麽拼命幹嘛, 莫非是師父昨晚罰你了?”
元子君還以為他是因為昨晚不告而別被甘呈斥責。
重卿反手抵擋:“不是。”
“那又是為何!”
“……”他再次沉默, 不想說。
沒什麽好說的。
元子君再次試圖挑落他的長劍:“師父昨日晚歸,天不亮又匆匆出去,這會兒還沒來得及用早膳,你要打趕緊打,我還得去為師父送膳呢!”
一邊說着,元子君的劍勢直擊他執劍的右腕, 之前一直以刁鑽角度或躲避或直面劍鋒的重卿卻沒有絲毫反抗, 任他挑飛了自己的長劍。
伴随着一聲不甘的嗡鳴, 長劍斜斜地插·入一邊的土壤,元子君正疑惑, 卻見他沉默地轉身, 提劍離開。
“你去幹什麽?”
“你去給她送早膳吧。”他語氣淡淡,話音落下之時人已消失在茂密的林子裏。
握着劍柄的右臂還在隐隐發麻,元子君手腕一轉收劍入鞘,遠遠看着他的消失。不知是清晨的風太過清冷還是光線太過微弱, 那背影看起來總有些頹然和蕭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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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搖頭,轉身離開。
甘呈的房間裏悄無聲息,若不是他到的時候門忽然打開,元子君甚至要以為屋裏根本沒人。
大概是忙起來忘了補充靈力,屋頂的螢石有些暗淡,襯得坐在小桌前披着青色大衫的白衣女子更為冷淡,她手裏拿着一本棕黃封皮的書冊正在翻看,見他進來微微擡頭,唇角微勾淺淺笑起來的時候仿佛略微暗淡的空間都明亮了一些。
元子君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突然地就平靜下來了。
不管什麽時候,師父總是有這種讓人安心的能力。
木制托盤放在桌子上發出一聲輕響,他輕聲道:“師父莫要太過勞累了,适時休息一下。”
“嗯。”甘呈點頭,她将書冊随意地放在一邊,掃了一眼頗為精致的小菜,“以後若是無事,你們不必再等我一起用膳了。”
元子君一愣:“為什麽?”
甘呈一笑:“沒什麽,只是我已辟谷許久,早些時候不放心才一直陪着,如今你們皆可以獨當一面,倒是不必了。”
“……嗯。”
“還有這兩枚玉簡,你們自拿去好好研習。”
元子君接過玉簡,“是。”
甘呈又問了些修煉上的問題,知道師兄弟兩個修行認真又沒什麽疑問便點點頭,元子君一一回答後正要告退,腳步卻頓了一下,猶豫着開口,“師父,昨晚……可是發生了什麽?”
“沒有啊,等顧明珠回來交代過就結束了。”
“那小卿……”
正要去拿桌上的棕黃冊子,動作卻在他提到那個名字的時候微微一頓,她指尖搭在粗糙的封皮上,順勢輕輕地摩挲了一下,若無其事語氣輕松。
“他怎麽了?”
“……沒什麽,弟子告退。”
師父因為魔域的事情忙碌,這種事就不要讓她煩心了。
元子君反身掩上門,心裏卻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明明師弟平時最黏師父,若是無事能在師父身邊呆一整天,今日卻好像故意避開,師父的情緒好像也不對。
溪衛峰一時更冷清了些,讓剛剛回來的顧明珠吃了一驚。
夜行衣被粗魯地扒下來,露出裏面整整齊齊的黑衣勁裝,顧明珠剛把那衣服藏進儲物法器裏,就看見立在門口的甘呈。
“回來了。”
顧明珠莫名背後一寒,腆着笑臉湊過去,“你專門等我呢?”
“嗯,”甘呈似笑非笑,“進來說。”
顧明珠摸摸鼻尖,老老實實地跟着進去,和甘呈一人一邊在小桌邊坐着。
她拿起那本未研究通透的棕黃色封皮的小黃書繼續翻,連看都不看一邊的顧明珠,“說呗,昨晚去哪兒了?”
“不會是那兩個臭小子去告狀了吧?”顧明珠咧了咧嘴,眉頭下壓神色頗為苦惱。
“他們去尋我了自然得知會我一聲,不要轉移話題。”
“……我就是去報複一下仇人,”顧明珠抓了抓頭發,“上次碰上那幾個人把體質偏陰的女子抓去逼迫,就順手救了,結果被他們追殺了不少時間,浪費我那麽多大好年華,這次遇見了當然得報複回去。”
“你倒是大膽,不怕我把你交出去?”這樣的行事手法大概十分獨特,那些人既然追殺了他那麽久,大概也猜得出來是誰動的手,“你昨天可是和我的兩個弟子一起在那邊觀禮的。”
顧明珠一聽,喜滋滋地笑了,眼角眉梢都是毫不掩飾的笑意,“你是在擔心我吧,不用擔心,我早就換了個發型,發現他們的時候就把臉遮起來了,他們認不出我,發現了也沒證據不是。”
甘呈悠悠翻過一頁,“那你說說昨天怎麽過的弟子守衛?”
“是這樣的!”顧明珠聽她問,一口氣不停地将昨晚自己機智的表現得意洋洋地說出來,正等着她的驚訝和贊嘆,就聽她不緊不慢地拿出了一顆留影石。
“……”
“看來今天弟子護衛可以更完善一點了。”她慢悠悠地把留影石收進袖子裏,無視了一邊顧明珠試圖把違法亂紀的證據搶回來的動作。
顧明珠一臉受傷:“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五師叔。”
“就是這樣的,魔域的人還得在這裏待幾天,你若是再惹出亂子,我便把它交給該給的人。”
“我哪有那麽不省心……”顧明珠不甘心地盯着她的袖子,“私人恩怨而已。”
“那也別在這裏。”
“嗯嗯,不過昨晚可不止那一處地方出事,你不能只處置我一個啊,”顧明珠胳膊支在桌上湊近看她,“我聽說那個挺兇的魔族小子死了?隐宗還丢了東西?”
“立海七只是個投影,死不了,只是差點變回原形,元氣大傷被送回去了。”這消息是基本都知道的,說說也無妨,倒是另一個,“你怎麽知道丢了東西?”
顧明珠挑起一邊眉毛,“大半夜的那批弟子匆匆跑到藏寶庫,我猜也猜出來了。”
“你去過了?”
顧明珠這次不上當了,他猛地搖搖頭,“哪能啊,我就是混在裏面打聽了點消息,我可沒盜寶啊。人呢?你們沒抓到?”
“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估計一時半會兒查不出來。”
“會不會是魔族那批人做的?”
“也可能。”
“或者是那些趁亂混進來專門盜寶的人?”
“有道理。”
“要麽是內部弟子監守自盜?”
“說不定。”
顧明珠不樂意了,“你別這麽敷衍我啊,認真點行不行。”
甘呈默記着法訣,心不在焉地回答:“又沒抓到你着急什麽?”
“……也是,東西找回來又不是我的。”顧明珠嘆了口氣,索性手肘撐在小桌幾上托腮看她,“你不擔心嗎?說起來你怎麽看起來對什麽都不太在意啊?”
師父你根本不在意任何人!
耳邊突地響起昨夜重卿緊緊盯着她說的話,甘呈眨了眨眼将眼前書冊上模糊的少年面容晃走。最近都怎麽了,一個個都說她不在意東西,明明她在意的事情還挺多的。
“這是守衛弟子的錯處,我何必去摻一腳,很閑嗎?”
顧明珠又問:“可是你也不在意我啊。”還沒等她回答,便十分迅速地補上下半句,“我這麽一個英俊又潇灑的男子每天在你眼前晃悠,你都沒一點點心動啊?”
甘呈訝異地擡眼看了看他,像是為了佐證自己的英俊潇灑不是信口開河,顧明珠特意擺出了自認為最有男子氣概的最好看的神情,眸中波光粼粼,目光認真誠摯,薄唇帶着笑意微微抿起,英挺的棱角和線條看起來确實十分有個人魅力。
他看着她十分自然地一笑,眼睛微微彎起,“好看嗎?”
她點點頭,若有所思,“你知不知道一個詞?”
“什麽?”
“邪魅一笑。”
“那是什麽詞啊,”顧明珠露出英俊的嫌棄的表情,“我才不邪呢,你看看我的臉,多有正氣。”
“嗯,是挺正氣的,”一看就是什麽正道大俠的氣質。
“那你喜歡我不?”
甘呈搖搖頭。
顧明珠苦惱地皺眉,托腮的雙手不自覺地把臉托變形,剛剛還挺英俊的臉瞬間變成一個皺巴巴的肉包子,“難道你不喜歡這個款的?”
“別費心了,”甘呈放下書冊,神情也很認真,“我不會找道侶的,玩笑開到此便罷。”
顧明珠臉上的笑容緩緩凝固,“……你還以為我是在開玩笑啊,我都跟你回來了。”
“那便再出去。”甘呈的目光十分冷靜,“我從一開始便說過了,這種事我從不開玩笑。”
不管顧明珠的喜歡是真是假,甘呈這話說的其實都有點過分,但是她的性子實在是忍不了這樣的糊裏糊塗的事情發生,以前作為一個專寫小甜文的作者她從不刻意設置莫須有的矛盾,也不會讓主角用若即若離來吊着其他人,所以到了她自己身上,也不會想要有這樣的情節發生。
現在想想,這大概就是她前世二十多年都沒成功地談過一次戀愛的原因吧。
可是即便知道自己的應對方法太過生硬,她也只會按着自己的心意走,能心安理得地接收另一個人的情意而不回應,這樣的人絕不是甘呈。
她低垂着眸子靠在椅子裏,“若是要走,這次魔族離開就是不錯的時機。”
顧明珠良久不出聲,房間裏的時間仿佛一瞬凝滞,甘呈覺得他沉默的時間太久,猶豫了一下開口問他,“顧明珠?”
“嗯。”
顧明珠睜開眼睛,眼眸深邃,他看着面露疑惑的甘呈輕笑一聲,一抹笑意于唇角緩緩漾開,“甘呈,你怎麽這麽可愛呢。”
可愛?可笑?他是覺得自己這麽認真地回應一個可能是玩笑的問題,很可笑嗎?
甘呈有些生氣。
“別氣,我是真的覺得你可愛,”顧明珠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真的,我單方面決定我要追你了!”
“……”忍了又忍,甘呈還是沒忍住,“你是不是有毛病。”
“就是喜歡你,沒毛病!”
“出去!”
“哎,好嘞!”
顧明珠屁颠屁颠地哼着曲兒出去了,留下甘呈一個人心煩意亂。
牙咬了又咬,她豁然起身,這溪衛峰待不下去了!
厲長川!我們來打一場吧!
……
但是甘呈這次沒事兒找揍并沒有實現,她禦劍去了破岳峰,屁股都沒挨着椅子就被厲長川快準狠地抓到了四方臺做事。
她坐在臨時湊起來的藍田域幾方會談的位子上,神情淡漠,內裏卻怨念森森地給厲長川傳音。
“為什麽不跟我說陶知舟師兄也在!正撞上槍口!”
厲長川面無表情坐在一邊鎮場子。
“你就是單純想拉個人來陪你一起受罪是吧!”
厲長川面無表情坐在一邊鎮場子。
“明明齊默揚和路由都跑出去偷懶了!”
厲長川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以眼神示意那兩個人位置上兩個臉都快笑僵了的弟子——有本事你也讓弟子來代替啊。
甘呈:……有道理。
于是陶知舟過來的時候,隐宗六峰,除了封緘安安靜靜地坐在位置上,和要主持會議的他,以及被強行按在座位上的賀掌門,其它四個人的位置上端端正正地坐着四個弟子,腰間無一例外地墜着幾位峰主的信物。
桃花峰大弟子溫明明:……
點星峰小師妹艾明蘭:……
破岳峰剛出關就被抓來的二弟子方明遠:……
溪衛峰莫名其妙被喊過來的大師兄元子君:……
陶知舟掃過隐宗代表團後面的一群弟子,薄唇輕抿笑得溫和,看得幾個被師尊抓來的弟子心驚肉跳。
都是師尊的錯!
他笑眯了眼睛,雖然在場的其他人多是頗有名聲的掌門長老,在他看來也不過是一個藍田域內部的小型商談,他早知道這幾個人湊不齊,可是竟然敢半路喊弟子過來湊數,他們很有勇氣。
此時很有勇氣的甘呈正在和厲長川一起奔向破岳峰,她想起臨走時賀掌門隐隐帶着羨慕的眼神,頗為感慨,“沒想到掌門竟然也怕陶師兄。”
厲長川見怪不怪地點頭。
陶知舟從弟子的時候就一直擔任着知樂峰掌教的位置,那個時候所有的師兄弟們都怕他手裏的一根古柳條,到後來陶師兄推了掌門的位置決定繼續在知樂峰待着,但積威猶存,掌門師兄也不敢不聽他的話。
甘呈發自肺腑地感嘆道:“掌門可真慘。”
厲長川輕輕掃她一眼。
沒那幾個被拿去頂包的弟子慘。
甘呈一看他細微的表情變化就知道他在想什麽,同樣輕飄飄地掃回去。
你出的主意,還怨我咯。
厲長川目不斜視,毫無波動,一看就是欺負弟子習慣了。
他突地開口,“你今天來找我幹什麽?”
甘呈一愣,差點把今天來幹什麽給忘了,她呵呵一笑,“沒事沒事,就是找你聊聊天。”
經過這一打斷,她憤懑糾結的心情也漸漸消解了,目前并沒有主動被揍的欲望。
厲長川卻道:“你來的時候臉色不好,可是有人惹了你生氣。”
她擺擺手,“也不算,就是突然一下子想不開。”
“要試試手嗎?”
厲長川的語氣毫無波動,甘呈卻詭異地從他眼中看到了一絲……安慰?
那眼神也是一閃而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看到的幻象,總之戰鬥狂人露出這種表情實在太驚世駭俗了,甘呈心中一動,來就來!
半個時辰後,甘呈變成一條青皮鹹魚攤在空場邊的石頭上,渾身的靈力都被消耗殆盡,連喘個氣都變成了體力勞動,她耷拉着眼趴在石頭上,一動不想動。
眼前突然籠下一道陰影,甘呈剛睜眼就看到拿着一條雪白絲帕的手,和立于她身前只能看到半身白衣的男子。
厲長川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感覺如何?”
“還好。”接過絲帕,甘呈有氣無力地答道。
現在她對厲長川的弟子們投以深深的同情,真的,單方面被胖揍的感覺實在是太慘了。厲長川下手毫不手軟,剛剛過去的半個時辰裏,她因為戰鬥經驗極其缺乏的原因,有一多半的時間都是在被揍,到了後半部分才慢慢的開始适應節奏,這才有了和厲長川對練的資格。
她一邊平複着呼吸,一邊天南海北地亂想,想到個好玩的,還順口問問厲長川。
“你不怕你那些弟子們找個時間聚起來圍毆你嗎?”
負手立在一邊,他語氣淡淡,“一直等着呢。”
……好欠揍,但是聽起來好爽。
神木勾陳樹做出來的身體果然耐用,甘呈掙紮着坐起身,右手從垂落的寬袖中探出,一縷純白火焰緩緩從掌心生長,頗為活潑地跳躍着。
厲長川注意到白色火焰不同尋常的樣子,劍眉微微一皺,“白凰火本性安靜,你這個似乎太過活潑了些。”
“是嗎?”甘呈指尖一勾,那白色火焰乖巧的跳到纖細食指之上,随着她的手指轉了兩圈,又悄悄消失,和出現的時候一樣沒有存在感,“可能是随了主人吧。”
“異火種最難控制,你操控白凰火時注意些。”
“放心,我好歹也是進過萬象塔的人,會注意的。”
她恢複了些力氣,拍拍衣服站起來,遠遠地看着厲長川看着的方向,“你在看什麽?”眯起眼睛眼睛看了看方向,“魔域?”
“達谶還未出現。”
“這裏有他要的東西,他一定會出現的。那幾個弟子怎麽樣了?”
“還好,暫時沒發現什麽問題。”
“那便好。”
兩人你一句我五句的聊着,介于溪衛峰上的兩個人甘呈現在都不想見,有厲長川在的地方又絕對是最安全的,甘呈十分沒有心理壓力地找個借口賴在了破岳峰。
厲長川若有所思地掃了她一眼,見她絲毫沒有之前剛來時候的不平和浮躁,又默默地移開視線。
……
陣石彈出,溪衛峰後山開啓了最隐蔽堅固的防禦結界,重卿看了一眼那懸浮在陣眼的渾身雕刻着密密麻麻符文的乳白色石頭,冷着臉拂袖而去。
那石頭也是她的。
若是以前,他必會将這些東西好好珍藏,但是現在他一看到那些被她觸摸過、帶有她的氣息、沾染着清新草木香的東西,心中便有一股止不住的暴躁升騰而起。
異常的不安和憤怒。
負面情緒随着隐秘的誘導在血液裏沸騰,勾起野望。
好想毀掉……連着所有和她有關的東西,全部毀掉。
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投下明亮的光斑,濃蔭下少年暗黑色的影子開始拉長伸展,額間金色印記緩緩從白皙的皮膚下透出,愈來愈明顯,細密的暗色紋路蜿蜒着爬上精致的鎖骨,骨節分明的手開始抽長變形,堅硬的鋒利的指甲悄然出現,他隔空狠狠劃下,不遠處一棵幾人合抱的古樹轟然倒塌,細小的粉白花瓣被這震動提前驅逐,落在他身後的遍地狼藉,沾了露水碾作塵泥。
他不知道甘呈是不是記得以前的事情,這些都不重要,但是她竟然想把他推開,遠遠地推開!
他本就是貪婪自私桀骜的魔,甘呈擁抱他收攏他馴化他,等他願意收斂了利爪的時候,卻要遠遠地把他扔到一邊,這算什麽!
轟隆隆的響聲一刻不停地被制造出來,平日裏安靜無人的溪衛峰後山此時在結界裏被破壞得不成模樣,它的主人卻對此一無所知。
明明說過喜歡他的!明明說過要一直在他身邊不離開,可是那種話是什麽意思!
“為師不會再幹涉,以後的事情也不必特意告知為師,修行在個人,從今以後就看你自己的了。”
明明之前還好好的,為什麽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是他逼得太緊了嗎?
重卿眼眸裏的紫色一點點加深,他眯起眼睛,一爪撕碎一只不長眼撞過來的妖獸。
不是的,他很有耐心,她一點點地在習慣他,明明只要這麽下去,一切都會按照計劃那般進行。
可是破壞計劃的偏偏是師父。
重卿有些頭暈,他踉跄一步靠在殘破的樹身上微微閉上眼睛。
一個聲音悄然出現在腦海中,聲線溫柔地誘哄——把她毀掉好了。
把她毀掉了,就不會有人來搶,就一直都是他的了。
毀掉……
師父……
靠在樹上的年輕魔族眉頭緊皺,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睜開眼睛,紫色的詭異的眸光一瞬亮起又熄滅,暗沉的天色中,重卿面無表情地擡頭,緩慢起身。
從滿身煞氣目光猙獰的魔族到清朗俊美的少年,只用了短短的一個起身的時間。
連踏兩步從深林中走到倒映着零星星子的鏡湖邊,重卿細細地整理好自己的白色弟子服,連袖口的一絲褶皺也沒有放過,他看着湖水裏的自己,微微勾唇,露出師父最喜歡的模樣。
在笑容最美好的一瞬定格,他歪歪頭仔細地看了片刻,複又恢複冰冷。
溪衛峰上沒有燈火也沒有任何一個人,但是重卿并不在意,他徑直走進自己的屋子,将深藏在隐秘陣法之下的東西都收了起來,再無留戀地轉身出門。
無聲的一聲哨響,绛羽鶴應召喚而來,他甚至心情不錯地摸了摸绛羽鶴的脖頸,無意間散發出來的氣息卻将這只只作為代步工具的妖獸吓得瑟瑟發抖。
他輕輕撫摸着它的羽毛,“別怕,去四方臺。”
绛羽鶴一聲清唳,載着重卿直奔四方臺,在他離開自己的背之後更是瑟瑟發抖不知道該如何動作。
“回去吧。”
原本重卿來四方臺,是來盜寶的,或者說,是來打草驚蛇的,但此時他卻不得不将自己小心翼翼地隐藏在暗處。
藏寶庫裏有熟悉的魔族氣息。
重卿微微垂眸,當機立斷地點亮了與甘呈的傳訊石。
“師父,達谶出現在藏寶庫,速來。”
退出守衛的範圍,重卿在四方臺弟子允許的地方随意游走,自他那日出其不意地贏了那個魔族,宗內不少弟子都認識了他,見他還都很友好地打招呼。
“明卿師弟,你傷怎麽樣了?怎麽臉色好像有點白?”
“沒事,許是剛剛在绛羽鶴背上被風吹了,傷已沒有大礙。”
“那就好,你好好休息,那個魔族啊,不知道怎麽回事受了重傷,昨天晚上就被送回去了,也算是為你出了一口氣!”
“嗯,多謝師兄關心。”因為并不在意他們,重卿好脾氣地一一答着。
背後傳來有些虛浮的腳步聲,直直地朝他的方向而來,重卿不動聲色地躲開那人想要拍他肩膀的手,轉身目光平靜地看着他。
懸在空中的手有些尴尬地放下,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的韓仲北抿起唇輕笑,“我聽說你那天打敗了魔族,威武得很,祝賀你。”
重卿點點頭,“嗯。”
“你可是要去尋子君?他現在在四方臺代替甘呈前輩和衆人商議事情呢,若是不嫌棄,不如先去我的房間聊一聊?”
“你想問什麽?”
韓仲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實也沒什麽,當時我和其他幾位同門被帶走,醒來的時候就回到了宗內,照顧我的師兄知道宗內發生的事卻不清楚白帝城的情況,子君現在不方便,不知可否請你與我詳細說說?便是一兩句也好。”
重卿眸光一轉,點頭。
……
“師父,達谶出現在藏寶庫,速來。”
甘呈正躺在樹上看被烏雲遮住的月亮,忽地接到這條消息險些從樹上掉下來。
“厲長川!快走!”
兩個人修為雖不錯,但也都沒到掌握了時空之力的頂尖境界,等兩人禦劍趕到的時候,甘呈原本就揪着的心一下子被掐緊。
重卿!
“你們來了?”
既是被發現,兩人也無法再隐藏身形,只能放棄了偷襲的念頭。
藏寶庫之前的空地上已經橫七豎八躺了好幾個弟子,暗色的血跡即便是在夜色裏微弱的螢石下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立在正中的那人毫不掩飾自己的存在,一襲黑鬥篷隐下身形,兜帽的陰影下隐約露出一雙暗紫色的晦暗眼睛,目光銳利,帶着煞氣。
他腳邊趴着的弟子看不清面容,而手裏掐着的臉色漲紅的少年卻讓她幾乎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小卿……”
雖是決定疏遠他,甘呈卻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再次見面,重卿痛苦地仰着頭,雙手緊緊地扒着那人的手腕和胳膊,雙腿來回踢蹬,被利爪撕破的白衣随着他的動作無力地鼓蕩,卻沒有絲毫用處。
他額前梳理好的的碎發早就散落下來,有些還沾染了粘稠的液體黏成一縷覆在皮膚之上,似乎是聽到她的喊聲,掙紮着把頭轉到她的方向,眉眼間滿是痛苦和渴盼,幹裂的唇瓣微微開合,卻沒有任何聲音。
師父……
厲長川一把攔住就要出去救人的甘呈,傳音厲聲斥責:“你冷靜點!那是個陣法,進得出不得!”
“可他快死了!”
“我去。”
那人饒有興味地看着他們和衆多圍着的弟子,“你們最好別動,否則我手裏這個和地下的可都要死啦。”
甘呈努力冷靜下來:“你是達谶?”
暗紫色眼睛惬意地眯起:“沒想到藍田域也有人認識我。”
“魔域的人還在宗內,你卻對四方萬象弟子動手,是何意圖?”
那人搖搖頭,“那些都不算什麽,若是你這個徒弟沒發現,自然是皆大歡喜,可是發現了就只能滅口了,”他掃視一圈,“也不多。”
“你要什麽東西?”
“歸一令。”
甘呈心中一沉,“歸一令不在隐宗,昨日便被盜走。”
“那你們給我找啊,”他随手将手裏幾乎要失去意識的重卿扔到一邊,看他毫無知覺地滾了一圈,嗤笑一聲,“要不然他們都得死。”
掩在袖子底下的拳頭握緊,甘呈強壓下心中的不安,努力鎮定下來,“歸一令只是個法器,連法寶都算不上,即便是盜寶,也肯定先挑寶貴的拿,你為什麽不去查查需要它的人,說不定便是你魔域的人趁亂盜走的呢。”
“我為魔域之主……呃!”那人的話剛說到一半,他的胸口卻猛然被一只利爪穿透,低沉的嗓音從他身後傳出,淡淡的笑意中滿是危險。
“誰給你的勇氣說自己是魔域之主?”
只是一瞬間的功夫,原本黑鬥篷底下活生生的魔族悶哼一聲猛然潰散,黑色的鬥篷沒了支撐順着那人的魔爪滑落,露出被遮擋了大半的強壯魔族,類似輕甲的衣物将強健的身體清晰地勾勒出來,背後的黑披風安靜垂落,他頭頂的魔角尖銳而威武,一雙和剛才那人如出一轍的暗紫色眼眸微微眯着,帶着點涼薄的笑意。
“在下達谶,魔域出了個叛徒,膽敢冒充我破壞兩域友好,如何處置任憑各位決定。”随意地踢碎了陣石,他走近,微微偏頭,将手裏凝聚成形的魔元遞給甘呈,“還望各位不要介意。”
真假達谶的戲碼讓不少人昏了頭,甘呈卻不在意這些,在陣法破除的瞬間便要去看看重卿的情況,因此只是留下一句“你跟他說”便将他留給了厲長川。
達谶笑眯了眼睛,卻不理其他人,只是猛地掐碎了魔元,暗紫色的魔力潰散在空氣中,極快地便消失不見。
他輕聲道:“果真是師徒情深啊。”
他看着躺在地上的重卿,眼中閃過一抹暗光,雙唇開合似是無聲地說了一個音節。
厲長川雖沒有回答,卻是每分每秒都在注意着達谶的舉動,他目光微斂,見他的動作心感不妙,但提醒已經來不及了,甘呈那邊已經起了另一輪騷亂。
原本因為窒息将近昏迷的重卿突地睜開眼,目光狂亂地盯着面前的女子,眸中血紅暗紫毫無章法地變換,甘呈心中一驚,連忙以身體擋住了其他人的視線,木系靈力大量灌輸試圖壓制異常,卻毫無作用,反而像火上澆油一般,越來越兇猛。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甘呈心驚,索性一把把重卿擊暈,抱起他徑直往溪衛峰的方向飛去。
她傳音給厲長川,“這裏交給你了。”
厲長川幾不可見地點頭,轉而将長劍架在了達谶的脖子上,“你做了什麽?”
達谶抱臂而立,目光晦暗,“難道不應該是問那個冒牌貨做了什麽嗎?你這樣冤枉我可不太好。”
餘光看到匆匆趕到的其他人,厲長川收劍入鞘,“跟他們去解釋吧。”
……
重卿的情況很不妙,這是甘呈自遇見重卿後第一次見到他失控。
很可怕。
頭頂的魔角時隐時現,眼眸中血紅暗紫交替出現,偏偏不見正常的棕黑和透紫色,從那眼裏透出來的,不再是熟悉的依賴、親近,變成了可怕的狂亂和猙獰,像是要将看到的一切全部毀滅,極為陌生和遙遠。僅僅一個手刀只是讓他昏迷了不到一分鐘,醒來之後則更為難對付。
甘呈禁锢着他的四肢,魔爪之上堅硬鋒利的黑色指甲已經劃破了她的外衫,胳膊上甚至有血隐隐地滲出來,這種痛卻比不上她心裏的難受。
她若是和往常一樣在重卿身邊,便不會讓他落入那魔族的手中,不會因為未知的原因讓他失去理智和控制,若是重卿在藍田域完全魔化,即便是即使回到魔域,也不一定能有救回來的機會。
“重卿!重卿!我是師父,快醒醒!”
甘呈一路去了溪衛峰後山,看到滿目瘡痍也來不及驚訝,只是更加努力地以靈力為繩禁锢着重卿的四肢,看着他無意識地嘶吼和魔化,甘呈一邊以大量靈力壓制躁動,一邊盡量放空自己去回憶曾經也許無意間提過的設定。
是什麽是什麽……原本的劇情裏根本沒有他會發狂魔化的時候!
極大的不安瞬間襲來,甘呈不自知地恐慌着,重卿的模樣不能被其他人看到,人和魔都會讓他死,可是她又救不了他。
盡量平靜的慌張之下,她只能選擇最基礎的方法,如同當初為元子君疏通被暴戾的冰系靈力阻礙的經絡一般,以木系靈力護着極為纖細的白凰火一點點壓制着躁動的魔力,卻收效甚微,那些都是他自身的魔力,此時卻好像被外人操控一般混亂,四處破壞,若是此時讓重卿徹底魔化,那會成為最後的狂歡。
她竭盡全力地搜尋着操縱的點,額上布滿汗珠,跪坐在地上的雙腿已然發麻,按在他身上的雙手無法抑制地顫抖。
找不到……找不到……
眼中泛起一層水霧,說不準是因為對重卿死亡的恐懼還是自己無能為力的悔恨,再或者更複雜的情緒,她不知道,但淚珠的的确确從眼眶滾落臉頰,一顆一顆砸下來,連滾燙還是冰涼都分不太清。
得帶他去找其他人,他的部下呢?達谶也行啊!甘呈慌張地要帶着半魔化的重卿離開,卻猛然發現不停掙紮的他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赤紅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即便是隔着眼前朦胧的水霧,那赤紅的眼睛也沒能柔軟一分,甘呈心底一涼,但還是抱着微薄的希望輕聲問。
“小卿?”
赤紅的眼睛一眨不眨,重卿沙啞的喉嚨滾動幾下,終是吐出一個字。
“殺。”
驀然擴大的清澈瞳仁裏,映出鋒利如鈎的魔爪。
……
重卿醒過來的時候遍體疼痛,睜開眼睛都仿佛費盡了力氣,眼皮太過沉重,他無力地閉上眼,卻被猛地襲來的鈍痛砸的頭昏腦漲。
他……要殺了師父。
殺……
但是,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想不起來?
“師父!”驀然驚醒。
重卿掙紮着拉扯旁邊的衣角,艱難地發聲,“師父呢?”
元子君眼眶通紅神情複雜,“師父她……”
作者有話要說:是的,因為大章的原因,師徒倆的第一次冷戰一開始就結束了【躺倒】
以及真假達谶在前面是有伏筆的,至于在哪章我也忘了【再次躺倒】
我要是下一張把師父父弄挂了你們會打我嗎?【蹲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