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關你什麽事啊?

這已經是老頭第三次來告訴他,回市裏的車最後一趟了,讓他趁天黑下來之前趕緊回去,今天晚上有雪。

紀真宜早上九點就來了,一直到現在。昨天下了一天的陰雨,今天氣溫很低,風也大,兩排常青的柏樹被刮得葉子鋪了一地。

他半邊身子都僵了,不知道是坐久了,還是冷木了。質地密實的花崗岩冰冷光滑,一拂上去涼得像在切割掌心,他嘴張了張,如鲠在喉。

又過了好久,他才用一把啞得像被扯爛了的嗓子開口,“昨天你生日,我沒有來,丁晃和徐森寧來看你了吧?本來呢……你要是還……本來我……”

最終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發頂稀疏的老頭剛巡視完,好心囑咐他,“沒車了,你在路上招招,看有沒有車願意載你一程,大晚上的注意安全。”

紀真宜感激地朝他笑笑。

老頭手電筒的光束打在他臉上,有些發瘆,從沒見過這麽白的一張臉,兩只眼睛黑洞洞的,不像來探墳的,反倒像從墳裏刨出來的。

紀真宜走在路上,走了快一個小時了也沒車停下載他一程,車燈一照過來,見他招手,跑得比逃命還快。

沒辦法只好給瘦猴打了個電話,打了三個,瘦猴終于接了,怕他張嘴就噼裏啪啦罵個沒完,紀真宜先發制人,“我在正陵公路。”

那邊果然啞了火。

“沒車回去了,你來接我一下。”那邊沒應聲,“我手機馬上沒電了,你來不來說一聲。”

過了快一分鐘,他才聽見電話那頭的瘦猴吸着鼻子,抽抽噎噎地,“來。”

紀真宜手機還剩百分之二的電,十足頭疼地啧了一聲,關機收兜裏了。

要不是昨晚養老院打電話過來說他姑奶奶病了,他媽不得已要去陪床照顧,估計今天也得被嚴防死守盯一整天。

他長呼出一口氣,悶頭往前走,今晚雲層厚,卻也有月亮,半輪殘月凄凄的挂在天上,在柏油路面上鍍了層冷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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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真宜又走到了半個小時,終于等到前方穿透力十足的銳利車燈射過來,馬達轟隆,一輛機車停在他面前。

瘦猴昨天去剪頭發,沙龍空調開得足,他一進去就烘睡了。找的tony老師是個總監,極富演說欲,托着瘦猴的頭邊剪邊給員工講解,“看見沒有,這層就是要打薄,得這麽打……要有創作意識,娃娃臉嘛,如何依靠自己手中的工具來凸顯客人本身的優勢,要大膽,一個字,剃!”

一番激情四射的講解下來,瘦猴被他自我創作到只剩層青黑色的發茬了。瞌睡醒來天崩地裂,不僅氣該死的tony老師在他腦袋上天馬行空,更氣馬盛淇坐旁邊一聲不吭,竟然就看着他被禍害成這禿毛德行。

總監小心賠罪,說下次來給他六折。瘦猴怒發沖冠,下次?老子下次來就是來砸你這黑店的!

最後調節結果是讓總監免費個小馬也剃了禿頭。兩個悲傷的禿子面面相觑,“還行,兩毫米……也挺長。”“嗯,不是很禿。”

商業吹捧到底沒經住市場考驗,兩人把頭盔一摘,紀真宜唬了一跳,“你們怎麽禿得跟倆美妝蛋一樣。”

瘦猴鼻頭紅紅,顯然剛哭過一場,眼珠溜圓,拎起頭盔就砸他。紀真宜笑嘻嘻接過來,定睛看他那輛雅馬哈,一下斂了笑,“你也買了輛這個。”

瘦猴也跟着安靜下來,口齒含糊,悶悶的,“嗯,上個月就買了。特地買的淺灰搭紅紋,想着黑的我騎着肯定沒韓哥帥。”

扭力大師,三缸野獸,暴力街車,雅馬哈MT-09。

韓放筝那輛比他這輛來得更暴力冷酷,純黑色的機械金屬外觀極具沖擊性,猶如塊狀肌肉的車身充滿力量感,扭力巨大,黑夜馳騁宛如街上流星。

回來的時候是小馬騎的,人太多,紀真宜不太相信瘦猴拍胸脯保證過的技術。雅馬哈MT-09的車墊本身比較短翹,三個人擠擠攘攘地粘着随時要被抛下去。

要下雪了,風裏帶着些冰粒。

“一個人來就行了,這三個人回去多擠啊?”

機車速度快,風聲大,又戴着頭盔,交談全靠扯嗓子吼。

“那怎麽辦,難道我把馬仔丢那啊?”

紀真宜以為他們在外頭玩,“丢哪啊?”

“我家啊。”

“你家?這不正好嗎?他在你家待着,你來接我,多好。”

瘦猴驀地激動起來,好像他這個說法多麽十惡不赦,“他一個人在那,他一個人!我怎麽能讓他一個人呢!”

不知道的還以為小馬才三歲呢,紀真宜納了悶,哪條法律規定馬上十八歲的男孩不能一個人待着嗎?

前頭騎車的小馬從始至終不出聲,沉默冷峻,戴着頭盔的背影都酷掉渣。

“行行行,你挨緊點,抱着小馬,我要掉下去了。”

瘦猴爸媽忙着生意,常年不在家,給他請了個保姆。但瘦猴從小一個人活慣了,看着傻了吧唧不着四六,其實家務全能,做得一手好菜,還挺賢惠,也不太喜歡家裏有外人,就給辭了,另找了個鐘點工。

偌大一個房子,就瘦猴一人住。

瘦猴一進門就鑽廚房了,小馬緊随其後,凍得透心涼的紀真宜跟過去才發現他在烤火雞,小馬架着相機在一旁拍。

“你們幹嘛?留下美好的聖誕回憶?”

“你知道個屁,要不是你那通電話老子早做好了。火雞吃了,視頻拍了,洗洗睡了,明天把視頻剪了傳上去,萬事大吉。”

紀真宜隐隐約約猜出他在做什麽,“你這……你會剪視頻嗎?”

“不會,馬仔剪的,他也不太會,沒事。”瘦猴撅着嘴咕哝,“反正沒什麽人看。”

火雞做好11點多,小馬要吃東西就不能拍了,于是瘦猴把單反架在對面,用手機做單反的監視器。設備連接的時候一直有陌生的本地號打進來,三番五次連接失敗,瘦猴煩不勝煩,接了電話把人劈頭蓋臉一頓罵,罵完拉黑一氣呵成。

火雞表皮蜂蜜刷多了,雖然酥脆但過于甜膩,火雞肉又柴,紀真宜吃着沒滋沒味的,問瘦猴家裏有沒有辣椒面。

瘦猴罵他是土鼈,誰他媽吃火雞配辣椒面?結果辣椒面一來,三人蘸着吃得口齒生香,配着啤酒,雖然不倫不類,但是其樂融融。

瘦猴很得意,“早叫你來玩,你總三推四阻的不樂意,現在知道好了吧。”

紀真宜垂着頸,“我怕撞見他家裏人。”

韓放筝家和瘦猴住一個小區。

瘦猴語噎,好久才故作不屑的“切”聲,“哪這麽容易?這半年多除了我有次逃課回來在門口碰見過韓小弟,他們一家我一次也沒見過。”

紀真宜突然笑了,像自認倒黴,“我,見到他媽了,中秋節的時候,就在新世那,她牽着三丫從寵物店出來。”他在瘦猴半是驚詫半是憐憫的注視下,捏着那個油膩膩的翅膀,“我他媽吓得跟個傻逼一樣,真的,慫的都不知道該往哪躲。車開出去好遠,我知道她看不見我了,可我就是怕。我、我……”

桌上有一陣短暫的沉默。

瘦猴忿忿地說,“昨天丁哥和徐哥氣得一直罵你良心讓狗吃了,豬狗不如,從前是廢物現在是畜生,說他們要是找着你,要往你腦袋上套麻袋,一天三頓那麽打你。”

紀真宜看着他,“你呢?你不打我?”

“打!當然要打,新仇舊恨一起算。叫你他媽诓老子《舞法天女》是什麽猛男必看,老子當着全班丢好大一個醜!”

說到這個紀真宜和一直沉默的小馬都笑了。瘦猴這人向來咋咋呼呼,給人發消息不回必定轟炸,“紀真宜,出來!”“人呢?死了!”“滾出來滾出來,快點!”……“操,你不是在看片吧?”

正謹遵妹妹囑咐在惡補舞法天女的紀真宜不堪其擾,“嗯,絕世好片,猛男必看!”

瘦猴幾乎立馬就上鈎了,又想到這人是紀真宜,于是既垂涎又謹慎地問了問,不是兩個男的那啥吧?

“當然不是,女的,一群女的,要不要?”

“要要要!”

紀真宜滿肚子壞水,連忙把下載下來的兩部共六十集的舞法天女打包壓縮,1080p原畫超清大幾十G,費了好大工夫傳網盤上,發鏈接給瘦猴,“這裏頭好幾十部,怕和諧給你壓縮了,千萬別在線解壓,不謝。”

瘦猴興致勃勃,這麽大個壓縮包開超級會員都下了大半夜才下下來,他守半小時就困過去了。第二天抱着一雪鄉村愛情之恥的心思,自習課大張旗鼓喊了一圈人和他一同觀摩學習這部“猛男必看”。

十來個人高馬大的體育生蹲着站着圍了幾排,摩拳擦掌眼神發綠地盯着瘦猴桌兜,齊齊響亮地咽了一聲口水。

“我操,魔法少女cos我可以!”

“有觸手嗎?”

“國産片啊,咋還說中文呢?”

“這女孩兒是不是有點小了?同志們,看片歸看片,底線得守住!”

“閉嘴閉嘴都閉嘴,這舞跳半天了,猛男咋還沒出來?”

“我們他媽不就是猛男嗎?”

……

于是,猛男們聚精會神地花了二十分鐘看朵蜜天女如何用炫光光舞法制服混舞王麾下的惡勢力。

“老子差點被扒光衣服吊在班級門口示衆!到現在都有人一見我就跳炫光光舞法!我操你媽!”

紀真宜和小馬笑倒,瘦猴氣得起身一人給他們一腳,又憋了一肚子氣橫眉豎目地坐下來,“昨天也是,我和丁哥徐哥從那回來,心裏特別記恨你,尤其打電話你還不接,氣得恨不得把你揍回娘肚子裏去!”又懊喪地說,“但我知道,韓哥最讨厭人欺負你。”

他恨恨地,“我真不知道韓哥喜歡你什麽?你全身上下從頭到腳哪點值得喜歡?韓哥那麽好,那麽厲害,我還想得多好的女孩兒才能配上他,怎麽就是你!?”他低下頭,眼睛又紅了一圈,孩子似的較勁,“有時候,我看你活得高高興興一點都不記得韓哥的樣子,真想狠狠教訓你。”

紀真宜看着他,有一個艱難又慘淡的笑,“你跟我這麽提他,已經把我教訓慘了。”

再沒人說話,火雞還剩大半,簡單收拾了一下,各自去睡了,小馬和瘦猴睡一塊兒,紀真宜獨自睡客房。

外面大雪紛揚。

紀真宜躺在床上,像吸了一朵烏雲進肺裏,積悶陰沉,堵得心口難受,像要在身體裏下雨,然後從眼睛裏流出來。

他一動不動,渾身冰冷地躺在床上,任身體裏下了幾場大雨,等到時鐘走過五點,才坐了起來,腦袋缺氧暈了一暈。

憶起去年今日,恍如舊夢一場。

他渾渾噩噩地爬下床,去廁所抽了根煙,回來的時候走錯了房,無意間推開了瘦猴的房門,正和聽見聲響驚慌擡起頭的馬盛淇對個正着。

天剛蒙蒙亮,才過六點,天還透着股寒冬的霧藍。街邊有掃雪的清潔工人,紀真宜從機車上下來,取下頭盔丢到小馬懷裏,“謝謝你送我,走了。”

“诶!”

紀真宜意料之中地收住腳,明知故問,“有事?”

小馬羞赧得不知道該把眼神往哪放,無計可施地朝他笑了一笑,“剛才的事你能不能……”

“好啊,可以不告訴他。”他揚起下巴,“但要看你表現。”

謝橋已經在沙發上坐了五個多小時了。

他昨天想了一整天該去哪玩,該怎麽和紀真宜說,他對玩樂并不太精通,磕磕絆絆地選好地點,早早訂好票,安排好時間,“喜歡”要在雪剛落下的時候和紀真宜說。他又怕自己忘了,把想好的話記在本子上,擔心讓別人瞧見,手攔在前頭,掩耳盜鈴地偷偷念熟。

晚自習一下課就擠開湧在門口準備送禮物的女孩子往樓下跑,晚上很冷,可他覺得暖和,每一步都熱騰騰的,因為馬上就要見到紀真宜了。

可他到了畫室,座位上空空的,紀真宜不在。

怎麽會不在呢?

董元柏用一種殘酷的幸災樂禍輕慢地回答他,“不知道,去哪玩了吧,一整天都沒來。”

怎麽會?紀真宜明明答應了。

他像被抛棄一樣落寞地在街頭走着,給紀真宜打了三十幾個電話,每一個都告訴他關機了。

還沒等到他和紀真宜說喜歡,雪就已經下來了。

六出紛飛,碎瓊亂玉。

一場出人意料的、像要淹沒城市的大雪。

街上到處是聖誕裝飾和情侶,嬉嬉鬧鬧有人接吻,謝橋孤零零地站在那裏,輾轉要到了瘦猴的手機號。

打了十幾個電話好不容易接通了,那邊說爹罵娘的叱罵聲不絕于耳,他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就被挂了。

謝橋平生第一次被人這麽罵,真正狗血淋頭,可他反應過來,還是趕緊又打了個電話過去,已經被拉黑了。

他拿着手機站在雪裏茫然四顧,甚至想打電話給舅舅,讓他擅用職權幫他查一查,紀真宜去了哪裏?

他喜歡上一個人,就像一個剛學步的孩子,每一步都跌跌撞撞,笨拙又忐忑,周圍天旋地轉,他不知道該走那條路才能找到紀真宜。

他揣着一顆滾熱的真心想要去送給紀真宜,結果被晾了個幹幹淨淨。

門口窸窸窣窣,紀真宜進來看見謝橋時,很虛弱地笑,“小橋,你要去學校了?”

謝橋沉重地站起身,他強撐着自己的身體走到紀真宜面前,黑瞋瞋的一雙眼,布着蛛網一樣細小的血絲,“你去哪了?”

紀真宜臉色枯白,無力應付他,側身往卧室走,“我太累了,先去睡會兒啊。”

謝橋攥着他手腕将他拽回來,毫不退步,“你去哪了?”

紀真宜腦子像被淹進水裏,負累不堪,他一點精神也沒有了,耐着性子,“小橋,我等會再跟你說好不好?”

不好。

謝橋不說我在這裏等了你一晚上,他也不說明明答應了為什麽爽約,他只問他,“你去哪了?”

執拗又可憐地攔在紀真宜面前。

他只是要一個解釋,你告訴我不行嗎,我可以原諒你。

紀真宜眼睛這一圈連着腦仁疼得發暈,在第四次轉身想走,被謝橋強硬地扯回來後。他突然笑了,看着謝橋,還是那種眼神,說不清是溫柔還是涼薄,“關你什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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