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6.

茶葉被泡開之後,水汽也彌散開來。兩個人都不講究,熱水沖過一道就算能喝,神父推了一杯到顧朗面前,像他一位和藹的伯父。顧朗接過來,指尖搭在茶杯邊沿稍微晃動,杯裏倒映的燈光也跟着搖擺。

“從哪裏聊起?”

從哪裏聊起呢?

“這可能有些,說來話長。”

“沒事,現在才七點,這裏平時也沒人來。不過我現在睡得比較早,只要你不介意我可能聽到一半睡着,随便你吧,怎麽高興怎麽來。”

其實一段冗長的心理問題,體現在日常生活中時,往往只是瑣碎的小事,顧朗挑揀着能體現重點的說:“宋文生最近出了點事,是他哥下的手,害他最近很煩躁。但在出事之前,他已經半個月沒回家睡覺了,說睡不着。他的喜好變化很大,開了好幾個廚子。”

這過于長話短說,神父挑了挑眉:“就這些?”

“這很能體現問題。”

神父取下眼鏡在外袍上擦了擦:“這就是你現在的處境嗎,顧?談到文生時,你甚至連個像樣的長篇大論都扯不出來了。你現在很有名了,我在這裏也能聽到你的故事,可你好像比六七年前過得還糟糕。”

“糟糕透頂。”顧朗頹喪地倒回座椅裏。

“可是這種問題,你跟我說也沒用。你需要跟文生談談。你跟他談過嗎?”

這次顧朗沒有立刻回答。他又伸手轉了下茶杯,直到水面上的光點碎開又聚好,神父才聽見答案:“我們最後一次談這些事是六年前。你還記得六年前我離開的時候嗎?”

“當然,”神父輕輕笑了一下,“很少有人能像你和文生那樣令我印象深刻。”

他現在表情很和善,但如果放在六年前,這個老人嘴角翹起再細小的弧度也能讓整個街區的人晚上睡不好覺。那時候并不只有顧朗叫他屠先生,整條道都這樣恭敬地喊這個尊稱,時間久了,他的本名反而少人知道。他其實叫做屠約,這名字和“屠先生”的界限劃得很開,這兩個字所代表的,只是一個中菲混血兒,父親慘死病中,他的菲傭母親将他從襁褓拉扯成人。虔誠的基督徒卻養大了最窮兇極惡的暴徒,不過這也無所謂,在他成名之前,他母親就已經積勞去世。

屠約的故事都發生在很久之前,顧朗六年前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是赫赫有名的屠先生,有人專為他在雨夜裏撐傘,而顧朗凄涼得多,倒在地上,雨水血水流往一處,背上被人一刀砍傷,皮肉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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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兒,”後面撐傘的男人湊上前,在屠約耳邊低語,“就是這個人,前幾天偷了我們的貨。”

屠約從鼻腔裏低哼一聲,手杖往前抵在了顧朗手背上。他要問幾句話,如果不滿意,這只手,這個人,都不用留到明天了。

他問:“年輕人,你還清醒嗎?”

顧朗疼得說不出話,只是點了點頭。

“今年多大?”

他身邊的人有些詫異,這種小場面屠約親自到場已經很不正常,而他現在竟然要跟這個落魄的小偷拉幾句家常。不過顧朗沒有察覺,他失血又淋雨,已經快要冷昏過去,如果不是想回家,他不如求屠約給他個痛快。

可他還是掙紮着低聲哼哼:“十九。”

“成年了。叫什麽?”

“……顧朗。”

“顧朗?”屠約喊了一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兩天前你拿了我們多少貨?”

顧朗睜了睜眼,努力和屠約對上視線,他把嘴裏的血沫啐幹淨了,清楚地說:“兩包最次的,剩下的都沒碰過。”

“這樣,”屠約似乎認同了他的答案,手杖從他手背上移開,重新撐在地上,“不好意思,還有一個問題。想跟着我做事嗎?”

雨聲裏瞬間介入一陣躁動,屠約身邊的人們都不可置信地怪叫起來,害怕他們的頭兒已經淋雨發燒燒壞了腦袋。可是另一個主角對這救命的提議卻沒有立刻答應,他甚至還開出自己的條件:“我可以給你賣命,比其他人都幹得好,要雙倍價錢。”

屠約沖顧朗笑了笑,額頭間堆出幾道年老的皺紋。但他的動作卻絲毫不顯老,他迅疾地轉身從撐傘男人的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倏忽間這刀又物歸原主,一下紮進男人的腹部。這毫秒之間似乎雨都滴慢一些,直到那柄黑傘撞上地面,男人才不可置信地滑落于地。雨水被染得更紅,這時候他的手下卻紛紛噤聲,對于生死問題,他們習慣聽從屠約的發落。

屠約大聲宣布:“問題已經很明顯,正是這個死人趁亂運走了我們的大部分貨。一個被我們逼近死胡同的十九歲年輕人不會有那麽多銷贓的門路。不過,顧朗,我仍然很賞識他,很不錯,有膽量,明天起這個年輕人就和你們共事。”

聽完事後聲明,立刻有人撐開一把新傘罩在了屠約頭頂。屠約則将地上那把撿起來,撐在顧朗身上,囑咐他:“等你能走路了就來東街找我,我現在缺一個撐傘的新人了。”

屠約沒有子嗣,做的更不是家族生意,很長一段時間裏,外人都以為他是将顧朗這只撿來的野狗當作下一任來栽培。他自己或許也興過這個念頭,直到他知道了宋文生的存在。

那一個在酒吧裏的晚上,他放松命令,手下們都離開去舞池裏尋找獵物,獵捕快活和感官刺激,只有顧朗還在他身邊端坐不動。顧朗性冷淡的名聲不是一天兩天,他卻還是明知故問:“不下場嗎?”

顧朗的回答只是将背挺得更直。

如果不是他先作調查,屠約也幾乎也要被他騙過,以為他是真正的無欲無求,可惜他現在摸清了底細,這人和他們一樣欲望深重,不過更加隐秘。屠約藏在西服外套裏的手捏着一張照片,雖然是張偷拍,鏡頭框住的卻不是暗線交易也不是黑幫火并,如果只是這些,屠約還不會那麽驚訝。一家火鍋店,這是照片上有且僅有的。甚至不是他們談生意時常去的需要預約和身份,從世界各地空運食材的奢侈之地,就是一家冬天的、玻璃上蒙了霧的、滿是俗氣熱鬧的街邊小店。顧朗和他的同伴坐在窗邊,被拍得很清楚,顧朗正稍微前傾給另一個人倒茶,而他對面那個更年輕一些的小子則不耐地翻着菜單。

他把這張照片放在桌上。在他說一個字之前,旁邊的人看清照片內容之後,他立刻察覺到兇狠的戾氣,等他擡頭,剛好看見顧朗壓低的眉頭之下一雙殺人的眼睛。除開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雨夜,顧朗一直将他當做前輩,在他面前溫順而謙卑,該做的做好,不該做的不做,所有人都覺得他已将野狗馴服得妥帖。現在,不到眨眼之間,這張照片帶來的威脅就讓顧朗原形畢露,只差像一條真正的狼犬那樣沖自己呲牙咆哮。

屠約立刻擡手制止:“冷靜一點,顧。每一個得力的手下我都要調查,我沒有對這張照片上的人做任何事。”

聽他的解釋,顧朗稍微收斂一些,屠約順着他的态度繼續追問:“據說你和他,叫宋文生,對吧?同一個地方來的,現在也住在一塊,沒有血緣關系,卻比舍友親密。你喜歡他,你愛他嗎,顧?”

顧朗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番,在這個冷氣開到二十度的地方流下汗。屠約從他硬撐的沉默裏讀出了肯定,嘆了一氣:“我本來不是好奇的人,手下的這些事也很少過問。誰都會愛人,男人,女人,狗,都沒有區別,都和我無關。但是你,我本來以為你和我很像,像我十八九歲的樣子。結果你,哈,出乎意料,是我看走眼了,天知道我本來還很中意你來接我的班。”

這句話暗示顧朗他已經錯過巨大的機會,魚和熊掌,情深與位居人上。屠約瞥了一眼,卻看見顧朗對此并不在意。他想了一會,又說:“我還得提醒你一句,雖然你已經夠小心,這些事我能查到,別人也能。你敵人不少,軟肋卻太顯眼了。”

這次有反應了,顧朗蹭的站起身,酒杯都被碰翻在地,他啞着聲音問屠約:“什麽意思?”

很有趣。屠約打量着顧朗發顫的肩膀和哆嗦的嘴唇,大方地告訴他:“是南邊的人。上星期被你帶人截了貨,最近想去你家截人報複,大概就在這兩天。”

他話還沒說完顧朗已經拔腿要跑,屠約卻大聲地喊住了他:“顧!我今晚有生意要談,這是個下雨的晚上,我需要人給我撐傘。”

一個最後的機會。

顧朗站住了,他緩慢地轉過身,就在屠約都要覺得今晚自己第二次看錯人的時候,他輕聲說:“抱歉,宋文生他也常忘記帶傘。”

說完他又向前奔去,在鼓噪的電音裏,分開舞池中貼面亂舞的群魔,他不顧一切,頭也不回地跑出了自己剛剛得來的好日子。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屠約才揮手招來了手下,吩咐說:“跟過去看緊了,別被發現,發生什麽都不要出手。”

對于這個夜晚湧動的暗流和它的象征意義尚且一無所知,顧朗跑出夜店慌張地攔車,繁華之城的夜色裏招牌林立行人如織,只有他一個人承受着非人的煎熬和焦急。自從來到這,來到宋文生的出生之地,歸屬之地後,顧朗總是如此,總是心神不定,總是狼狽不堪。

他站在路中間逼停了一個加班的倒黴男人,憤怒的車主還沒來得及咒罵出聲就被他拽着領子掼到地上,顧朗在光明正大的搶劫之後又連闖三個紅燈,偏偏他家在城郊,最大碼速也開了四十分鐘,四十分鐘不長不短,長到足夠事情發生,短到不足收拾現場。等顧朗抖着手打開家門,屍體和血跡首先震撼他的心神,他跪下去翻找宋文生的臉,一邊摸索一邊想要幹嘔。而宋文生,活生生的宋文生,卻在他掉眼淚的時候從衛生間裏走了出來,還慢條斯理地擦着手。他看清顧朗時也愣了一下,這時候的顧朗半跪在地滿臉淚痕,像個夢游的癔症患者。

他們倆彼此滑稽地對望了一會,像出默片現場。最後還是顧朗先開口,他不确定地喊了一聲:“……文生?”

“啊,是我。”

這句确認像個訊號,讓顧朗突然間有力氣從地上跳起,沖到宋文生面前抓着他的肩膀仔細打量,發出一連串的問責:“為什麽不打電話給我?傷到了嗎?太危險了,為什麽不告訴我?”

宋文生的表情有些微妙,他雖然矮上兩厘米,卻不喜歡這樣被人圈着。大幅度地後退一步,他反問顧朗:“為什麽得告訴你?我前天就發現有人跟蹤做好了準備,自己可以解決。”

“前天?”顧朗不可置信,“你前天?前天就?為……你為什麽不跟我說?你沒必要這樣,殺人這些,我說過的,你沒必要,我就夠了,你——”

“顧朗,”宋文生打斷了他的語無倫次,“我來這裏就是為了這些事。你可以的,我也可以。我現在一無所有,只有這條命,自然會格外珍惜,你不需要特別擔心我。”

沒想到這句話比兇殺現場給顧朗帶去更大刺激,他跟着宋文生喃喃地重複了一遍:“一無所有……你一無所有?”他攥緊了宋文生的袖子,“我跟你認識十多年……那我算什麽?!”

刀山火海都不夠讓顧朗在宋文生面前掉眼淚,這時候顧朗卻開始哽咽,他紅着眼眶祈求宋文生:“文生,宋文生,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

又來了,又來了!十多年,顧朗十多年總在嘗試将自己劃進宋文生的所有範圍,他祈求信任、忠誠,甚至是愛。這種索取比暴力和威脅更讓宋文生怒火中燒,他再也忍受不了,抓着顧朗的頭發把他摔在洗手臺後的鏡子上,鏡面應聲而碎,碎玻璃紮破顧朗的腦袋,紅血沿着碎裂的紋路流向池子。宋文生靠上前去,幾乎和顧朗臉貼着臉。這個距離适合接吻說情話,可是宋文生卻睜着一雙憤怒的眼睛,沖顧朗咆哮:“我還要說多少次?!我不是你的朋友,愛人,或者随便什麽鬼東西,我是甄如的!一個慘死的女人的兒子!如果你非要說自己屬于我,或者我屬于你,”宋文生空閑的另一只手直指自己的太陽穴,一字一頓,“除非現在殺了我。”

顧朗被撞得發蒙耳鳴,有血流到了他後脖子那,讓他覺得黏膩惡心還反胃。他腦袋裏轟鳴着屠約方才說過的話,任何人都會愛人,男人,女人,狗,除了宋文生。宋文生的兄弟、朋友、生死之交都建立于利與不利的錯綜關系之上,他來到這裏,已經準備好幹任何下賤的勾當,除了談情說愛,他永遠,永遠不會跟任何人談論愛情。

顧朗此刻只剩下低聲說話的力氣,在他徹底昏過去之前,他只能一遍複一遍地向宋文生保證:對不起,對不起,以後再也不會了。

屠約的手下如實地向老大完成了彙報,從那天起,跟在屠約身邊的人就不再是顧朗,而是宋文生。這當然讓宋文生少走了許多彎路,但至于是不是幸運,是不是輕松,卻又是另一件事。

茶盞由燙手逐漸冷卻下去,直到一點熱氣也沒剩下,對坐的兩人卻都沒說話。屠約和顧朗都很清楚症結所在:有這樣兩個人,他們共同經歷一段過去,由同一個起點出發——不,不,不對,起點還在更早之前,更早之前的同一年,一個人失去父親,另一個失去母親。兩個可憐的、活在過去的、共享一種苦痛的人——本來應該是這樣。但是更大的不幸又在于,分歧。他們,一個,失去父親的那個,宋文生,活在過去,也死在過去,他的愛情,忠誠,信任,都已被父輩們遺留的可恥而失敗的過去折磨致死。而顧朗,如果他也如此,那再好不過,可是不行,他犯了一個錯誤,他以為,本來應該,他們還剩下彼此。一個巨大的錯誤!但是,本來不應該這樣嗎?在那個被抛下的小鎮上,他們留下了過去的一切,母親的墓碑,父親的家,他們一樣的赤貧如洗,除此以外又還能剩下別的什麽?唯一的錯誤,唯一的,只在于宋文生讓顧朗重活過來。他親手救的顧朗,救了他,又離開他。有時候顧朗已經很疲倦了,他只想放手向前,可宋文生還陷在原地,顧朗拉不動他,也放不下他,最後還是回去,和他一起待在墳墓裏。

要讓宋文生走出來,這是無解之題。唯一的可行之路,交流,甚至也被宋文生親口否定。顧朗在柔軟的座椅裏又枯坐了一會,找不到別的好聊,幹脆起身告辭。神父将他送到門口,臨走的時候顧朗看見屠約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随口問他:“沒人想到你最後會皈依你母親的宗教。你真的蒙神拯救嗎?”

“哈,說起來不好意思,你現在問我我也沒法說是,”屠約朝顧朗微笑,“我通常自己拯救自己。”

他平靜地關好鐵門,轉身走回了教堂,仿佛今晚故人的拜訪和苦惱對他的心情并沒什麽影響,又或者是他知道,這條路上只有顧朗和宋文生,他們各自已經做好選擇,世上只有三方能影響結果:上帝,死亡,他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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