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9.
車停在碼頭入口的時候,宋文生并不意外。幾個月前顧朗在這裏将柳胭的照片遞給他,而宋文林想要毀了他的事業,炸死他的人。萬事于此開頭,理所應當也在這兒收尾。不過事情一路發展,現在已經不是宋家的私事,碼頭比之前熱鬧的多,秦家張揚慣了,隔省捉自己女兒回家也不低調,一艘Riva巨型游艇停泊在岸,把一片海面照得通亮。船前岸上一溜黑衣保镖,都恭敬地等着船上最後一個人物,竟然是秦栀的父親親自到此。
宋文生看着從保镖到當家,一個個從船上魚貫而下,像看着新年戲班唱演大戲。他此刻和顧朗藏在碼頭倉庫裏,不久前審訊用的那一間,連那把綁人的椅子都還倒在原地。他們倆看外面視野絕佳,外面的人對他們一無所覺,簡直是歌劇院裏的二樓包廂。
對于外面的情況,宋文生是有些疑惑。他還以為顧朗是帶他來見宋文林,做當面對質拔槍賭命的主角,沒想到現在成了旁觀的觀衆。他自己的家務已經夠亂,沒別的興趣來關心秦家,比起圍觀父女反目,他更想去帶人直搗宋文林老巢。
但他還是安穩地站在倉庫裏,因為顧朗,從旁邊握着他的手腕。顧朗似乎忍耐得太久,此刻再也做不了僞裝,将自己的反應全數實誠地展示給宋文生發覺。他的手指尖偶爾地痙攣顫抖,寒冬臘月,宋文生手腕都被顧朗攥出一層薄汗。
有什麽事情,大事情,将要發生了。
他首先聽到了剎車聲。不是一陣平穩的聲音,由一輛剛開過來的黑車扭擺着發出。碼頭深夜照明不太好,這輛漆啞光的黑車卻也足夠的奪人眼目,實在是它開得太刺激,像個炫技的花滑選手,最後擦着邊停在貨倉牆壁前面,只一線之隔,如果不是司機本事過人,這裏就得變成車禍現場。
輪胎摩擦的刺耳長響還沒過去,後座的車門就被一腳踹開,一只女人的,穿着牛皮短靴的腳。秦栀從車門後面慌張地探頭,腳剛落地就想逃跑,可惜一步還沒邁開就被車裏的保镖一把抓住,扯得她一個趔趄。
“放開!”
對待自家的雇工,秦栀縱使逃家,也自然保留一種呼喝的小姐習性。難為這些五大三粗的黑衣壯漢,就算剛才秦栀在後座差點折騰出一車人命,這時候還不安分,他們也得小心別把秦栀手捏疼了。
左右兩個男人把秦栀拎到光線最好的一片開闊地,她父親的跟前。秦先生沒能和他女兒目光相接來交流生疏多年的感情,秦栀把臉偏向一邊,看也不看她爹。秦先生不太計較地伸手拍了拍她的頭發,這個舉動引起秦栀明顯的戰栗,像被惡鬼拍了肩。
在下人面前,秦先生撐出一個笑容:“很久不見了。這麽多年都沒找到你,倒是很有本事。”
“呸!”秦栀一口啐在了秦先生臉上。她本來有很多話可以說,卻偏偏選這一種最街頭,最無賴的回應。
秦先生的笑臉挂不住了。他抖開手帕,慢條斯理地擦幹淨臉。“在外面混野了。”他如此評價秦栀。
得到這般稱贊,秦栀終于正眼看了過去,她比秦先生矮一截,氣勢上卻并不輸,她兇狠地瞪視着,像看一個踩進了母獅領地的偷獵者一樣看着父親。面對這樣的秦栀,秦先生閉了閉眼,似乎在克制自己要在富養教養的範疇內解決此事。可他深深呼吸了兩下,最後還是高舉起手,準備一巴掌解決此事,一巴掌把他的女兒打回正軌上來。
就在這個時候,秦栀跟他對峙,而他正要揮手的前一秒,第二輛車開了進來。
Advertisement
它比第一輛低調了很多,但仍然是急沖又急剎地闖進現場。它本來不在秦先生的預料之內,保镖們聽見動靜之後紛紛警戒,可它很懂分寸地停在了安全距離上,恰恰好把現場的弓弦拉到最滿,又不至于崩斷。
車門打開了,從車上下來的,又是一個女人。
在場以秦先生為首的外來者們起先還沒認出這是個什麽人物,聞聲轉過頭去的秦栀卻率先驚喜地叫了出來:“柳胭!柳胭救我!”她本來已經安分地站好,這會又想一尾待宰的活魚一樣掙紮起來,要是旁邊的男人們反應稍慢一拍,她現在恐怕就要奔跑過去,撲進柳胭的懷裏。
秦先生立刻反應過來這名字代表的含義,他不顧秦栀的臉色,一只手牢牢按住秦栀的肩膀,禮貌地問對面:“柳小姐,深更半夜來這做什麽呢?”
柳胭連談生意時最基本的拐彎抹角也不想做:“我來帶秦栀回去。”
倉庫裏的宋文生和倉庫外的秦先生一齊挑了下眉毛,宋文生是來了興致,秦先生是覺得煩心,他否定得也很快:“這恐怕不行。這是我們的家事,柳小姐還是不要插手的好。你現在轉身回去,我可以不追究。”
“誰跟你是一家!”他手邊的秦栀罵出了聲,要不是被按住,她看上去還想咬秦先生的胳膊。看見這幅模樣,柳胭反而笑了:“秦先生,看樣子令媛不是太情願啊。這樣吧,我們都是生意人,不說暗話,談一談條件怎麽樣?”
“嗯?”秦先生表現出一點興趣,“你說。”
“您帶秦栀……秦小姐回家,想必是想通過聯姻來壯大家族吧?但是您也看到了,秦小姐這個态度,可能不會太順利……”柳胭咬牙撐住笑意,額頭上劃下冷汗,“要為家族牟利,也不只有這一種方法。您大概知道我,做情報生意的,我可以算一個大家。如果您願意放秦小姐自由,以後我們也能合作無間……這樣不也很好?”
“哈,”秦先生按在秦栀肩上的力氣又加重一些,“你的提議不錯,秦栀确實很不聽話,你也确實很有能力,能躲我這麽久。不過,你也不用秦小姐這樣叫,我知道你,知道你和秦栀是怎麽回事。”
秦先生壓着女兒後退了幾步,伸手一揮,保镖們就上前護在他身前,明帶威懾意味地拔槍上膛。在他們身後,秦先生的聲音又傳來:“秦栀是秦家的人,這裏面沒有生意可談。而且,我不喜歡同重情重義的人談生意,聊不來。”
柳胭沒話可說了,她只有孤身一個,站在秦家一圈槍口之前,上前一步都是死。但她更不可能退後,秦栀就在人牆後面,身影都被擋住,她只能看見一雙黑色牛皮小短靴,她送給秦栀的聖誕禮物,她抽空偷溜出來陪秦栀牽着手逛街選的,新換上的時候,秦栀還轉着圈給她看。
柳胭是絕不可能退後的。她如果走了,不僅抛下秦栀,也抛下自己的一切。
在這個僵局之下,顧朗率先有所動作。他從宋文生身邊走開兩步去打電話,很快被接通,似乎對面的人就在等他。他語焉不詳地吩咐幾聲,宋文生聽得仔細,每一句都沒落下,聽來的卻都是“在嗎”、“可以了”、“放心”之類的模糊廢話。
等他講完,宋文生的好奇心也被完全勾起,直接問他:“是誰?”
“最後要來的人,”顧朗走回宋文生身邊,和他一起看出去,“馬上就到了。也馬上結束了。”
幾乎是踩着他最後的話音,宋文生今晚第三次聽見引擎的聲音。這次比之前都巨大,不再是單槍匹馬,是一陣明顯的群體躁動。外面不成比例地對峙着的雙方也很快注意到這陣異動,紛紛看向碼頭入口。他們沒等太久,在探照燈的打光範圍之外,成排的車燈光點疾馳而來,竟然比碼頭上秦家的聲勢更大。最驚慌的顯然是秦家的保镖們,他們迅速地集成一片保護秦先生扭着秦栀往後退到游艇裏,但是秦栀抓住這機會,突然大幅地掙紮起來,她怒氣橫生,竟然掙脫一只手把她爹拖在原地。就在這毫厘的誤差內,前來的車隊已經突兀地橫插進來把柳胭和秦家都圍住,下車的時候人人手上帶槍,比秦家的保镖更狠惡。
毫無疑問車上載的是一群暴徒,而他們領頭的宋文生竟然認識,那張臉,他剛剛才在柳胭傳來的數據裏見過。
可惜這些人對秦先生來說當然是無名小卒,他站在歹徒們圍成的大圈中,還敢厲聲喝問:“什麽人?!”
巧的很,這群混街頭的也不認識秦先生這樣的跨省幕後,他們只覺得這位中年富豪話多又傲氣,很礙他們的眼。站得靠後的暴徒不耐煩地催促:“就是他沒錯吧,頭兒?”
領頭的把煙卷吐在地上,不向秦先生解釋,直接發號施令:“動手!”
這一聲驚動了雙方勢力,保镖和匪徒立刻開火搏擊攪在一處,兩邊都是殺人的專家,不過匪徒的人數優勢更大。橫飛的子彈間,手眼通天的秦先生也只能彎腰躲藏,秦栀卻立刻從他手裏掙出,沒等別人反應過來,她已經朝着外面大步飛奔。
“秦栀!”做父親的,做家主的秦先生從車身後面探頭出來朝女兒的背影伸手,一顆子彈擦着他的臉釘進車身把他逼退回去。這下秦栀徹底跑遠了,她在槍聲和慘叫中喊着柳胭的名字:“柳胭!柳胭救我!我們快走啊!”
可能從沒見過這樣不怕死的,離她近的暴徒們竟然沒在厮殺中誤傷她。但是,在離戰場中心稍遠的地方,有一個年輕人,剛剛入伍不久,還沒見過太多大場面,今晚一切移動的發聲的物體都讓他反應過激,在秦栀開口的瞬間,他下意識掃射過去,為了給自己壯膽,他帶來一支散彈槍,秦栀的後背無防備地暴露在他眼前,在這個距離上,只要他開火,必然對這具年輕的身體造成致命傷害。這個年輕人,他僵着手指,扣了扳機——
“秦栀!”
倉庫中的宋文生不自禁地向前一步。沒幾個人能想到場面會失控至此,他明白那些後來者肯定和顧朗的電話有關,也問了秦先生一樣的問題:“他們是什麽人?宋文林的手下?怎麽和秦家開火?”
他比秦先生幸運,問對了人,顧朗在他身邊詳細地解釋:“是宋文林的手下。我請動的他們。柳胭的那些資料,我也看過,已經用上了。缺錢的給錢,想殺人的替他動手,想自立門戶的給他人手,凡是他們缺的,我都提供,只要他們幫我做這件事。宋文林不夠信任他們,他們不知道這是秦家人,只以為是普通富豪,和我有生意沖突而已。秦家現在不是對手……姓秦的覺得柳胭勢單力薄,帶的人手大半都借給了宋文林。這些人很快就會被查明身份,秦家會知道是宋文林想黑吃黑……文生,宋文林已經完了。”
宋文生将倉庫門拉開,現在他們不用擔心被人發現了。他向前走了幾步,說:“不只是宋文林。”
離他不遠的前方,柳胭壓着秦栀倒在地上。他剛才看得分明,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之後,柳胭撞在秦栀身上。一句重逢的話語也來不及講,她們倒在一處,柳胭把秦栀抱在懷裏,血流出來,被探照燈光照得鮮紅。
秦栀打着抖去推柳胭。一句重逢的話語也沒有,再也來不及講了。
顧朗站在宋文生身後,問他:“文生,你看見了什麽?”
應該看見的,一切都很清楚。太清楚了,像是有誰故意讓他看見。他啞着嗓子說:“柳胭死了。”
“這不是全部。”顧朗否定他。
“沒有別的了。”
“有的,你也知道,你只是不說。文生,柳胭‘為了救秦栀’死了。”
這個重點被挑明之後,宋文生也不回避了,他要把想問的通通問個明白:“為什麽要牽扯柳胭和秦栀?”
說完他自己想了下,發現這問題還能更加追本溯源,改了口又問:“你一開始就向我推薦柳胭。為什麽?”
顧朗低頭笑了下,他把手插進口袋,踢開了一小塊腳邊的碎石,重複了一遍幾個月前的話:“柳胭和秦栀,她倆在一起六年,信她總比信別人靠譜。”
“什麽?”宋文生沒反應過來。
“她們倆是真的相愛。在你待的圈子裏,大概是最真心的一對。”
“就因為這個?”
“就因為這個。當然,柳胭諜報也做的很好。”
宋文生不再去聽秦栀的哭聲,而是轉過身看回顧朗。顧朗的表情完全暴露在燈光之下,在慘白的光照中顯得平靜。宋文生也是,平直地朝他宣布:“你瘋了。”
顧朗搖頭:“我很清醒。我很難找到這樣的一對,尤其是柳胭,愛秦栀到願意為她去死。你也都看見了,這些真情實意,都是真的存在。”
“你根本——沒必要——”
“很有必要!”顧朗終于開始激動,朝宋文生一步步走來,面對他宋文生舉起了槍,他卻寸步不停,直到槍口就抵在自己心上,順着那冷硬的金屬,宋文生幾乎都感到他起伏的心跳。
“這很有必要,而且刻不容緩。宋家幾個人,李言花早就病死,宋至誠也被你殺了,只剩下宋文林,而你也快要動手。如果這個時候——我還不能——那等你殺了宋文林,你該怎麽辦?!不愛人也沒人可恨,怎麽走都是死路!尤其你還認識了屠約,徹底走到這條道上——黑幫沒幾個人談感情!我已經試了很多次,我沒有別的辦法了,只有這樣的兩個人,我把她們都帶到你眼前——”
“夠了!”宋文生粗暴地打斷他,“僅僅她們倆又能說明什麽?”
“不止是她們!你想一下,就算是宋至誠,宋至誠死的時候,他死的時候,他說什麽?”
“宋至誠……”宋文生有些發怔,他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現在回憶起來卻已經有些模糊,“他怕我去挖李言花的墓……他跪在地上,求我放過那個女人。”
宋文生半閉着眼,痛苦地打起顫來,缺少父親的童年,二十年前的情書,母親無人獻花的墓碑,他和顧朗的家……這些片段在他面前陸續交錯地閃過,讓人感到窒息,他不得不大口喘氣,連帶瞄準顧朗的槍也不穩。眼看手臂就要落下,顧朗卻伸手過來握住了他的手,幫他将槍口對準。
“這是最後一次了。文生,宋家三口都快完了,不管你選什麽,都會很快結束。我最後一次請求你,如果你仍然不能相信我,那就殺了我。”
宋文生有些茫然地擡頭看着顧朗,他們距離如此之近,像是又回到他們出走的那個夏天,顧朗站在陽光下,宋文生站在樹蔭裏,而顧朗執着地要将他從陰影底下拉出來。但這是如此、如此困難的一個小舉動,對感情的蔑視已經侵蝕了宋文生二十餘年,足夠将他整個人蛀成空心。
“宋文生,”顧朗聲線顫抖,他掉下眼淚,說,“求求你。”
外邊的厮殺已經快到結局,秦先生和領頭的大哥都倒在地上,柳胭躺在秦栀膝上,秦栀給她輕聲地哼歌,這混沌的一晚快過去了,新的一天将到來。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宋文生的一切選擇都只在于他自己,六歲的他,十六歲的他,二十來餘的他,一具沉在沼澤裏的枯骨,一個釘在棺材裏,被活埋的受難的靈魂。
他松開了槍把,顧朗也松手,槍就落在地上。兩個人之間沒有了別的阻礙,宋文生就直視着顧朗,對他說:“好。”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還有點小番外和一個be結局,想寫的時候再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