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西辭與蔣明城兩個人, 在樹林裏滾了一身泥, 灰頭土臉回了家。

這些天,蔣氏集團似乎有事忙,蔣沉壑父子兩總神龍見頭不見尾,蔣明城就和脫了缰的野馬似得無所畏懼。

元皎坐在客廳裏,看着從外面進來的兩人。

蔣明城領帶挂頸脖,裏面襯衫紐扣解開幾粒,校服外套和褲子上不少沾染的泥。

西辭也沒好到哪去,手上搭着外套, 白色襯衫看起來倒是很幹淨,但鞋上的泥土卻出賣了他。

“怎麽現在才回來?”

西辭邊脫鞋邊心虛地笑,“我們沒等到家裏的車, 就自己打的回來的。”

元皎對他一向不做要求,即使是學習, 也随西辭喜好, 喜歡學什麽就學什麽, 不喜歡學也不會勉強他。

但唯有一件事,在元皎這是絕對不允許的。

打架。

“你過來。”

西辭将自己手上的外套塞蔣明城手上, 朝元皎走過去,很迷茫,“媽,怎麽了?”

元皎将腿上的雜志合上, 放到沙發一側,拉着西辭的手讓他近前, 伸手在他頭上發間,撚出一根樹葉的梗。

元皎舉着那根樹葉梗,“又打架了?”

元皎的洞察秋毫西辭不敢挑戰,巧舌如簧的謊話只會讓元皎找出更多的漏洞。

原本打算認個錯就過去的,卻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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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阿姨,今天學校大掃除,所以身上有點髒。”

“大掃除?”元皎看向西辭,“西西,是大掃除嗎?”

西辭心裏默默給蔣明城豎了個中指。

“沒有,沒有大掃除,是我打架了。”

蔣明城錯愕,他怎麽沒看出來顧西辭這麽誠實呢?

“西辭你……”

元皎看着蔣明城,淡淡道:“明城,你先上去洗個澡,再下來吃飯。”

後媽與繼子之間,總有那麽點隔閡在。

隔閡少點,井水不犯河水,譬如現在的元皎和蔣明城。

隔閡多點的,易燃易爆,譬如剛進蔣家的元皎和蔣明城。

對于蔣明城而言,元皎和西辭即使進了蔣家,歸根究底,他們兩才是一家人。

他一個外人,摻和人家家事也沒什麽意思。

“那好,我先上去了。”蔣明城将西辭的外套搭在一側,上了樓。

元皎望着西辭,臉色雖沒那麽嚴肅,也沒見得有多和藹。

這些年因為西辭打架的事,她說過無數次了。

“西西,媽媽是不是和你說過,不許打架?你是不是也答應過我,不會再打架?”

西辭表情很為難,“我是答應過,可是一事歸一事,媽,有人欺負到你兒子頭上來,我總不能站着挨打吧,更何況這次是人家找上門來的,我如果不還手,您就得去醫院看我了。”

元皎心平氣和看着他,無奈嘆了口氣,“你總是有道理。”

“這道理不是我編出來的,媽,凡事得講道理,我又不是因為逞兇鬥勇才打架,”西辭嘀咕了一句,“如果爸爸知道了,肯定不會怪我。”

“所以你現在拿你爸爸當擋箭牌?”

“我在向您闡述一個事實。”

“行,明天你就把這件事當面和你爸說說,看他會怎麽說。”

西辭詫異,“明天?”

“你之前不是說想去看看你爸嗎?明天就是探監日,正好,你也放假,去嗎?”

西辭仿佛沒反應過來一般,楞了好久。

上輩子因為愧疚而不敢面對,現如今卻忐忑看着元皎,小心翼翼問道:“我……可以去嗎?”

“當然可以。”

喜色浮上西辭眉梢,下一秒卻莫名的焦慮,“爸爸他會不會……不想看到我。”

“他是你爸爸,怎麽可能不想見到你?”元皎仰頭看着個頭已經比她高的西辭,膽怯的卻還像個孩子,安撫他,“他也有六七年沒見過你了,他很想你。”

六七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人改頭換面。

稚嫩的孩子能長大成人,英俊的男人能變成禿頭大肚的大叔。

而西辭對于顧又臣的記憶,比之六七年,還要久遠。

當天晚上,西辭做了個夢。

那還是很久之前,他才十歲,是貪玩搗亂的年紀。

不想上學讀書,躲在書房的書櫃邊上。

腳步聲響起,另外一個倉促的腳步聲臨近,兩個人争執,怒罵,沖突。

說些什麽他模模糊糊的聽不清,只是當他聽到一聲痛苦的慘叫,偷偷露出頭來看。

他看到了一個人躺在地上,身上全是血。

窗外飄來的風夾着泥土青草的芬芳與鮮花的香味,合着那股濃郁的血腥味,充斥鼻翼。

他看着那雙沾滿了鮮血的手朝他伸過來,想抱他。

他倉皇失措,不住的後退,直到退無可退,回頭的瞬間,他被那雙手緊緊抱住。

低頭,他看到了青草與鮮花。

西辭從夢中驚醒,倉皇望向四周,手心不由自主的握緊了床單。

窗戶沒關,有風,窗外月色皎潔,在窗臺灑下一層銀霜。

翌日一大早,西辭與元皎吃過早飯,說是出門。

今天的元皎打扮與平常沒什麽兩樣,如果說有什麽不同的,那就是西辭了,從一早上到現在,臉上喜悅又糾結的表情就沒消停過。

蔣沉壑坐在餐桌邊上,周末的假期難得的在家,聽到元皎出門的消息,問道:“今天有事?”

元皎沒有過多的回答,只是簡單嗯了一聲。

這事說與不說都不好。

說了,蔣沉壑心裏難免心存芥蒂,不說,瞞着現任去看前任,也不太好。

但蔣沉壑也不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只是叮囑道:“今天氣溫比昨天低,可能還會下雨,多帶件外套。”

元皎拿湯勺的手微微一頓,而後放下湯勺,“我知道。”

“今天你要去公司嗎?”

“公司有聿城頂着,我今天休息一天。”

“那麻煩你的司機,送我和西辭過去吧。”

元皎這話,其實就是把今天的去向正大光明的坦白了,雖然蔣沉壑沒問,她也不必刻意去隐瞞。

更何況她心裏也清楚,蔣沉壑不可能不知道。

“西辭,走了。”

西辭起身,“蔣叔叔,我們先走了。”

“嗯,照顧你媽媽。”

“您放心吧!”

蔣沉壑望着西辭與元皎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面前的早餐也食之無味。

陳姨端上來一杯咖啡放在蔣沉壑面前,面色有些為難。

“蔣先生,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陳姨端來的這杯咖啡是元皎常喝的苦咖,不放糖不放奶,他端着喝了一口,眉心緊擰。

“什麽話?”

“昨天,我聽見元夫人和西辭說,今天……去監獄,看西辭的爸爸。”

“爸爸?”蔣沉壑一愣,擡頭問道:“你說誰?”

“西辭的爸爸,應該就是元夫人的第一任丈夫。”

陳姨這話說的很有技巧了,點破元皎去看的誰,又提醒元皎這是第幾次嫁人。

“丈夫?”

當年元皎來到海濱,都知道荒廢的元家小院住進了一個美人,帶着一個孩子,古老的庭院裏,元皎在那樹下,搖着扇,吹着涼風,斑駁樹蔭下,冰肌玉骨,妩媚動人。

“蔣先生,不是我多嘴,元夫人去看前夫,也不和您打個招呼……”

蔣沉壑沉默片刻,拿起的刀叉又放下,“這事,不用再說了。”

陳姨不明白,男人聽到自己女人去看前任,不應該有所反應嗎?

“蔣先生,這……”

蔣沉壑擡頭,望着陳姨,不帶任何情緒,“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陳姨被這警告的目光威懾,嘴角強扯一抹微笑,“好的,我知道了。”

***

海濱有個南城監獄,城市最南邊。

與所有監獄沒什麽兩樣,也沒什麽特殊化。

從蔣家到監獄的路程大概有一個小時,西辭坐在車裏,望着窗外由摩天大樓變成道路兩邊的大樹,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心情,更為激動。

反觀元皎,或許是因為來過多次,表情冷漠,坐在後座閉目養神。

“媽,最近,哥有和你聯系嗎?”

之前顧南歌雖然說,自己會找機會和元皎見上一面,但今天這麽好的機會,他其實也是想一家團聚的。

即使團聚的地點在監獄,那也沒關系。

元皎睜眼,眼底沒多少情緒,“你說南歌?”

“嗯。”

元皎淡淡道:“你哥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這話意思大概就是,沒聯系過。

元皎看了他一眼,“怎麽?你們見過了?”

西辭沒好意思把怎麽和顧南歌見面的情形說出來,只含糊其辭說見過一面。

好在元皎似乎并不怎麽在意,沒有多問。

南城監獄到了。

在司機再三确認過目的地後,看了監獄大門好幾眼。

元皎對探監的流程似乎輕車熟路,甚至于還與一個警察聊了兩句。

西辭上輩子沒去過監獄,但從電視裏見過,犯人與家屬隔着一層隔音玻璃,用電話溝通。

可這個南城監獄似乎不太一樣。

一個狹窄的空間,一張桌子,一邊一張凳子,一邊兩張凳子。

西辭打量着四周,監控攝像頭的紅燈亮着,空間雖然密閉,但是卻沒有別的異味,很幹淨。

元皎淡定自若坐在桌前,看向西辭,“這兒可能與你想象中的不一樣,過來吧。”

西辭聽話坐在元皎身邊,不一會兒,門開了。

西辭精神高度緊張,屏息以待望着門口方向,目不轉睛,渾身肌肉緊繃,眼眶都睜得發酸。

進來一個警察,拿着一個文件夾,進來讓元皎簽字。

“元小姐,這是您兒子吧。”

元皎一邊簽字一邊笑,“嗯,我兒子,西辭。”

“和您長得真像。”

這話不是奚落,是真心實意的誇贊。

元皎笑着将文件遞還給那個警察。

房間裏又只剩下她和西辭兩個人。

沒有見到人,西辭心底松了口氣。

這是種很奇怪的想法,因為愧疚,而不敢面對,卻也因為愧疚,恰恰急不可耐的想去面對。

三兩的腳步聲隐約從外傳來,西辭望向門口,他似乎能感受到那腳步的沉重與堅定。

他從小就被教導,行得正站得直坐得端,男人就該昂首挺胸,踏實而正直。

門開的那一瞬間,緊盯着門口的西辭猛地将目光收回,垂頭安靜坐在那,尋求安全感似得朝元皎的方向偏移。

腳步聲漸漸靠近,頭頂熾光燈下,濃重的陰影當頭攏下,西辭擡頭,莫名的,那明亮的燈光也變得無比炙熱。

幾個警察離開房間,将門帶上。

那個人逆着光站着,背朝着光芒,面藏着黑暗,黑暗與光明交界的地方,半明半昧。

在他過去的記憶裏,爸爸這個角色屬于寬厚溫暖與安心,他曾經聽面前這個人講過許多大道理,他銘記于心。

卻用最後一雙沾滿鮮血的雙手告訴他,那些大道理,不過是弱者該遵守的法則。

只要強者夠強,就能為所欲為。

是非與善惡還未完全形成,西辭就看到了一雙沾滿血腥的手朝他伸了過來,蠱惑着他。

那人高大身軀立在燈下,雖然穿着特制的人犯衣物,卻看不出一絲的落魄。

他望着西辭。

西辭擡頭望着他。

西辭明亮而清潤的眼眸裏,勾勒出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顧南歌的五官神韻和他很像,而他卻少了顧南歌的少年意氣風發。

內斂的鋒芒磨去了臉上的棱角,時間消磨了雄心,像個毫無威脅甚至是和氣的帥氣大叔。

顧又臣坐在西辭對面,目光卻淡淡從西辭身上挪開,望向元皎。

“你還是老樣子。”

不再是年輕時候的音線,這個年紀,總帶着與之相符的沉穩。

在顧又臣說話的瞬間,西辭低下頭去,眼眶發紅。

他大概猜到顧又臣會生氣,會不理他,他做好了一切準備,可真的當顧又臣忽視他時,卻又莫名覺得難過。

他捏着凳子外緣,骨節發白。

元皎淡淡道:“你也還是老樣子,七年前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

兩人說話的語氣,淡到像是只見過幾次面的朋友。

“從前你總一個人來。”

西辭聽了這話,全身緊繃,側耳傾聽。

“今天……”

西辭擡頭,望着顧又臣,紅着眼,顫抖的聲音喊了聲,“爸爸。”

顧又臣波瀾不驚的眼睛看着他,就只是看着他。

一眨不眨。

元皎從包裏拿出一包煙,一個火機,遞了過去。

“抽吧,我不介意。”

顧又臣沒回答西辭那聲‘爸爸’,兀自拿過煙,點了,深深吸了口,吐出一長串濃郁的煙霧,徐徐往上,半空中,遮掩明亮燈光。

煙抽到一半,西辭眼眶越發的紅,忐忑到手都在顫抖。

顧又臣滅了煙,朝西辭招手,“過來。”

西辭像個小老頭似得,顫顫巍巍起身,移着步子,走到顧又臣面前,又低低喊了聲,“爸爸。”

他在害怕,害怕顧又臣的态度。

不害怕他的怒火,只害怕他的冷漠。

西辭站在他近在咫尺的距離。

顧又臣望着他,伸手就捏着他的臉頰,“長高了。”

西辭紅着眼,不敢動。

顧又臣揪完了左邊,又揪右邊,又滑又嫩,手感很好,兩邊白皙的臉揪得紅了,這才松手。

西辭還是不敢動。

而就在西辭覺得自己快哭了的時候——

“你這個小魔頭,也有害怕的時候?”

沉暗與冷漠,瞬間轉變成了和煦的笑容。

西辭望着眼前這個變臉比翻書還快的人,楞在原地。

也是奇怪,剛才無論多害怕,多忐忑,多難過也沒哭,現在竟然被這句話弄哭了。

小時候西辭瘋得很,沒人管得住他,幹了不少壞事。

每次幹完壞事被人找上門來,也許是心虛,總躲起來。

躲得再隐蔽,顧又臣總有方法找得到他,捏着他的臉頰,“你這小魔頭,也有害怕的時候?”

西辭眼淚啪嗒,流了下來。

“怎麽哭了,多大了還像個姑娘似得。”顧又臣給他擦眼淚,手上有些粗糙,手心長了幾層薄繭,硌得西辭臉頰疼。

西辭抿嘴,沒有說話。

顧又臣失笑,“真的和小時候一模一樣,一點沒變,吓一吓就哭成這樣。”

“你就不該吓唬我!”

“不該吓唬嗎?”顧又臣反問他,“這麽久不來看爸爸,爸爸不僅要吓唬你,還想……揍你!”

離得近了,西辭這才看清楚顧又臣臉上眼角的三兩條皺紋。

六七年了,顧又臣已經不年輕了。

六七年前四十多歲,正是男人奮鬥的年紀。

“爸,對不起。”

顧又臣反笑道:“喲,我們的西西還會說對不起了?”

西辭對顧又臣的記憶裏,就不曾見過他發火發怒的模樣,無論什麽時候,顧又臣對他總是格外的耐心與寬容的寵溺。

因為這份耐心與寬容,上輩子沒有勇氣,讓他不敢面對。

西辭內疚看着他,“爸爸,你是個英雄,可是我是個出賣英雄的小人。”

顧又臣看着他,不贊同他的話。

“爸爸是殺人犯,你才是檢舉殺人犯的英雄。爸爸要為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做錯事就要受到懲罰,沒有人能逃過法律的制裁,記得嗎?”

西辭點頭。

只是曾經,他看到顧又臣朝他伸出的雙手,他是真的以為,只要是強者,做錯事也不用受到懲罰。

但顧又臣親自告訴他,沒有誰能逃得過制裁。

他站在法庭,指證自己的父親,是個殺人兇手。

他看到了,親眼看到了。

可是有時候,親眼看到的,卻不一定全是事實。

“爸爸,對不起。”

顧又臣從未怪過他,揉着他的頭發,“還和爸爸說對不起,來,爸爸抱一下,看看多重了。”

座位并不受限制,顧又臣站起來,因為戴了手铐,西辭鑽進他懷抱,虛虛抱了抱。

“太重了,爸爸都抱不動你了。”

久違的擁抱,熟悉的氣息,再次讓西辭眼眶一紅,鼻尖一酸。

“我都十八了,當然重。”

顧又臣似是緬懷,“十八了,都十八了。”

西辭覺得自己特別沒良心,“爸,等你出獄,給我補辦個生日,好不好?”

顧又臣半開玩笑,“補辦生日可以,但是生日禮物可不補辦了,之前爸爸可托人給你帶了一個生日禮物的。”

“我可不稀罕那個禮物。”

“那個手表可是爸爸特意為你和你哥定制的,獨一無二,不稀罕?”

提起顧南歌,西辭低聲道:“爸,你知道嗎?哥這些年也不回來看我一眼,如果不是前兩天我誤打誤撞見着他,我都不知道他回國了。”

顧又臣故作驚訝,“怎麽?你哥現在這麽混賬?回國都不找你?”

“是啊,而且我哥現在玩的可high了,”西辭毫不嘴軟告狀,“他還欺負我!”

顧又臣聽了,怒道:“欺負你?他還敢欺負弟弟?”

“可不是!爸,你見着他,可得好好幫我教訓他!”

“行!爸幫你出氣。”

元皎一直坐在那看着他們父子兩聊天。

兩人許久沒見,天南地北聊得酣暢淋漓,大約半小時後,元皎笑道:“西西,聊了這麽久渴不渴?”

西辭喉嚨都快冒煙了。

“你去外面,看看能不能找那個警察,端幾杯水來。”

西辭不是傻子,元皎這話裏的意思一聽就知道是要支開自己。

不過曾經夫妻,他也樂意之至。

“行,我現在就去。”

西辭走出門外,關門前給顧又臣一個加油的手勢。

元皎見西辭走了,這才端坐好,将兩側的頭發攏到一側,高傲頸脖纖細白皙。

和顧又臣相比,她是真的一點沒老的痕跡。

顧又臣看了她半晌,笑道:“西辭他很好,沒有誤入歧途,這些年,謝謝你。”

“有什麽好謝的,西辭是我兒子,教他,是我應該的,你不也給他上了一課?所以才讓我的教學變得很容易。”

人出生,是非善惡是由父母教導影響。

西辭從小到五歲,不是在元皎和顧又臣身邊長大的,那個時候他在元家。

元家特殊,啓蒙教給他的是非善惡,扭曲又黑暗。

五歲之後的西辭回到顧又臣與元皎身邊時,根本不像個五歲的孩子。

元皎伸出右手,無名指上的鑽石戒指格外刺眼。

元皎笑道:“顧先生,我又結婚了。”

顧又臣沒看那戒指一眼,亦或許說,從他進門之後,就已經注意到元皎無名指上的戒指。

他沉默的拿起煙,又點了一根。

比之之前那根,更為猖狂的吸食。

“蔣沉壑他很好,對我很好,對西辭也很好,他給了我和西辭最好的,沒有虧待過我,也沒有虧待過西辭,就連今天我帶西辭來見你,他也說,天氣涼了,讓我多帶件衣服。”

顧又臣兩指間夾着煙,狠狠吸了一口。

“顧先生,你說,這個男人,好不好?”

顧又臣擡眼,冷漠的眼眸裏掩着不為人知的意圖,“你真的想再次惹我生氣?”

“不,不敢,我沒有想惹你生氣的意思,我只是在想你闡述一個事實,你還想聽嗎?我可以将我和沉壑結婚的細節都告訴你。”

顧又臣沉默的抽煙,煙霧氤氲往上,吸入排氣扇,排出室內。

“他還說,過兩天要給我補辦婚禮,”元皎笑道:“顧先生,需要我為你的出獄時間而延後嗎?到時候給你一張請帖,務必到啊。”

“元皎,”顧又臣摁了煙頭,手指點在桌面換來元皎的目光,“你可以試試。”

你可以試試。

元皎想笑。

她試過,結果是霍家遠走海外。

“這次不一樣,”元皎說:“西辭長大了,你想去做就去做吧。”

“元皎!”

“顧先生,這件事我們讨論了很多年,我不年輕了,腦子很清醒我想要什麽。”

“南歌呢?”

“聽說,回國了,”元皎嘆了口氣,“你知道嗎,我不太喜歡他。”

顧又臣沉沉看着她。

“南歌太像你了,太像了。”最後三個字,輕的語不成調。

元皎起身,“顧先生,下次見面,恐怕就是在我的婚禮上,希望到時候能賞臉。”

顧又臣冷冷一笑,往後一靠,“我查到,你侄子還沒死。”

元皎一愣,望着顧又臣,“你說什麽?”

顧又臣又重複說了一遍,“你侄子,他沒死。”

元皎咬牙,是即使元家倒臺,也沒有過的失态。

“沒死?他為什麽沒死?!”

顧又臣平靜搖頭,“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是什麽都知道嗎?他為什麽沒死你告訴我!”

顧又臣不想提當年的事,只是嘆了口氣,“不要和蔣沉壑在一起,西辭的表哥沒死,他會回來,找西辭的。”

元皎全身顫抖,她望着顧又臣,恨得咬牙切齒,“你們這些混蛋!”

人生在世,誰不是個混蛋呢?

誰沒幹過幾件混蛋事?

顧又臣對元皎這聲罵并不否認。

“南歌是我叫回來的,那孩子像我,有責任有擔當,他會保護西西的,你別擔心。”

元皎冷冷一笑,“不擔心?你讓我怎麽不擔心,你輕輕巧巧幾個字,就想讓我別擔心?”

顧又臣閉眼,沉聲道:“是我對不起你。”

“顧先生,如果你真的覺得對不起我,就別再插手我的事。”

“什麽叫別再插手你的事?我們夫妻。”

元皎糾正他,眉目清冷,“曾經,我現在是蔣夫人。”

顧又臣笑了,自信又嚣張,“蔣夫人……你覺得你這個蔣夫人,還能當多久?”

元皎看着他的狂妄,眼眸微深。

門倏然開了,西辭笑着站在門外,“爸,媽,你們看誰來了!”

緊張的氣氛倏然消盡。

西辭側身走進,門外出現一個身影。

是顧南歌。

“爸,媽,”顧南歌一身潇灑,笑着說:“好久不見。”

是好久不見了。

從七年前顧又臣入獄,顧南歌出國,顧又臣進獄多久,他出國也就多久。

元皎看着顧南歌,微微出神。

如果小時候的顧南歌還只是有顧又臣的影子,現如今的顧南歌,已經完全成了顧又臣年輕時候的模樣。

無論是眉目五官,還是周身氣韻。

“是好久不見了。”無名由的,元皎內心一片踏實。

“你們身體還好吧。”

這話西辭不愛聽了,“哥,什麽叫身體還好吧,你看爸媽像是身體不好的樣子嗎?”

顧南歌失笑,“行,就你機靈。”

元皎母子三人光鮮亮麗,唯獨顧又臣一人穿着普通,可偏偏在顧又臣身上看不到一絲狼狽。

顧又臣望着顧南歌,語氣神态不像對西辭那麽縱容,帶了些嚴格與挑剔,“我聽西辭說,你欺負他,怎麽回事?”

顧南歌失笑,“爸,你竟然信了?”

那語氣,就好像多麽英明神武的人,相信了小人的讒言似得。

西辭耀武揚威,“哥,難道那天把我綁在……”

“行行行……”顧南歌還真怕他把這事抖了出來,要是讓顧又臣知道,西辭在他眼皮底下遇着那種事,即使是沒發生,虛驚一場,那也得把他腿給打瘸了。

他幾乎還能想象顧又臣的語氣和說的話。

顧又臣肯定邊打邊說:“連個弟弟都保護不好,要你什麽用!”

“我都給你賠禮道歉了,你還想怎麽樣?”顧南歌捏着他臉,“還告狀呢?”

“爸!你看哥!他威脅我!”

“威脅你?不僅威脅你,我還要打你呢!”

顧南歌一把拉過西辭的手腕,将人拉到自己跟前,擡手啪啪兩下,揍在西辭屁股上。

西辭一趔趄,差點沒趴在顧南歌膝蓋上。

被打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當衆被顧南歌打了屁股,羞得滿臉通紅。

掙脫開顧南歌的手,躲到顧又臣身邊,“爸!他打我!他在你面前打我!”

顧又臣就沒動過西辭一指甲,當即凝眉,“顧南歌!你怎麽回事!”

顧南歌拍了兩下,心裏一口被告狀的惡氣出了。

“爸,你不知道,西辭他就該打!”

“顧南歌……你你你你才該打!爸,你看他,手足相殘!兄弟阋牆!”

“你還敢惡人先告狀,我問你,誰教你的打人?”

“打人?”顧又臣對這種行為敏感,看向西辭,“怎麽回事?”

西辭也是一愣,哆哆嗦嗦,“什麽打人?”

“還敢給我說謊,之前在酒吧,你是不是和一個胖子在一起,打人了?”

西辭一驚。

這事不是帥鍋給蔣明城了嗎?怎麽他還是被抓住了?

“酒吧?”不止是顧又臣驚訝了,就連元皎都驚訝,“西西,哪個酒吧?誰帶你去的?誰教你喝的酒?”

簡直奪命三連問。

三人目光齊刷刷彙聚在他身上。

活像是三司會審。

西辭硬着頭皮,顧左右而言他,“媽,你聽我解釋,這事不是哥看到的那樣,那天是我第一次去酒吧,找一個朋友。”

“第一次?”顧南歌笑了,“過來,讓哥再打幾下,不打不說真話,需要哥把你去過的酒吧監控調出來嗎?”

“西西!到底怎麽回事?”

西辭是真的覺得,不就是去個酒吧嗎?他都十八了,有什麽好問的。

“媽,你別擔心,沒事,就喝了幾杯酒,沒出什麽大事,就是最近一次,打了個人。”說完,顧南歌又對西辭笑道:“我們西西好勇猛,一個人單打獨鬥就敢上。”

不生氣他打架,卻生氣他沒想過打架之後的後果。

西辭喉結滾動,咽了口口水,沒敢吱聲。

元皎語氣也嚴厲了起來,“什麽時候的事?”

西辭期期艾艾,“就是……沒多久之前。”

元皎揉着眉心,“西西,你太讓媽媽失望了。”

顧又臣凝眉,卻還是按捺住,對西辭說:“西西,去給你媽媽道個歉,并承諾以後再也不會做讓她擔心的事情。”

西辭是真的不明白,從小到大,他聽得最多的就是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不要打架。

他這一副純良的模樣,難道就像那種打架的人嗎?

西辭很老實對元皎說:“媽,對不起,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和人打架了。”

元皎沉着臉,不理他。

顧南歌笑着幫腔,“媽,其實那事也不能怪西辭,西辭那是路見不平,見着有人給小姑娘下藥,所以才和人打架。”

好歹事出有因。

西辭連忙道:“對啊媽,你不知道,那人真的壞,給人家小姑娘酒裏下藥,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才動的手!”

這個解釋倒是讓元皎臉色緩和了些,但仍然疾言厲色,“那也不能在一個陌生場合和人打架!這件事在這裏我不和你多說,回家之後你再好好把事情經過給我說一遍。”

“哦。”西辭狠狠瞪了一眼顧南歌,“哥,那男孩子找到了嗎?”

顧又臣聞聲問道:“男孩子?什麽男孩子?”

顧南歌心生警惕,心裏不安,眉眼間慌張,“西西,這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什麽男孩子,不許胡說!”

“我哪胡說了?你不是找了個男孩子,和我差不多大,還穿着我同校的校服,那天我就是被你手下的人誤以為是那男孩子,所以才被脫光了送你床上去了嗎?這樣我才見到你的。”

西辭這話一說,顧南歌立馬感覺到兩道淩厲的目光齊聚他身上。

“顧南歌!”顧又臣嚴肅看着他,“解釋!”

“南歌,這些年在國外,媽媽以為你很懂事了,不用像西辭一樣讓我操心。”

焦點瞬間集中于他身上,顧南歌有苦難言,一臉愁色,“這事……爸,媽,你們說我都這麽大了,難道就不能有些感情自由?”

“所以西辭說的都是真的?”

顧南歌以沉默表示默認。

“你這個混賬!”

西辭在一側也跟着罵道:“簡直太無法無天了!爸,你也管管他!”

顧南歌差點被氣笑了。

這個狐假虎威的小崽子!

“以後再幹這種事,別怪我打斷你的腿!”

“打斷腿!”西辭驚呼,“爸!您幹嘛!”

顧又臣作為家長威嚴十足,“生活作風這麽不檢點,打斷腿還是便宜他了。”

這性向是很難改變的,西辭是個gay,對此很有感受。

“爸,雖然哥這事做的不對,可是您也不能……”

“不能什麽?”

“不能一棍子打死……”

“放心,爸不會一棍子把他打死,只會打斷他的腿,給你出氣,好不好?”

西辭愕然。

敢情這是在說給他聽,哄着他玩呢。

“好,打斷腿!”

顧南歌看他那耀武揚威的樣,徹底氣笑了。

門外有人獄警走進,提醒時間到了。

真正意義上的一家四口團聚,這是第一次。

房間內登時寂靜無聲。

好半晌,西辭低頭看着自己腳尖,“爸,您自己保重,您放心,以後只要有機會,我一定來看您!”

顧又臣嘆了口氣,撫着他的頭,“下次見面,或許就是在外面了。”

“那更好!到時候的話我們一家四口……”西辭話倏然噎住了,強行轉了話題,“那我等您出來!”

顧南歌在一旁對元皎說:“媽,您先和西西去外面等我,我還有幾句話想和爸說。”

元皎看了一眼顧又臣,“顧先生,那我先走了,下次再見。”

說完,一言不發帶着西辭往外走,離開了這。

空蕩的房間裏只剩顧又臣與顧南歌兩個人,之前溫馨的氣氛登時消散得蕩然無存。

父子兩性情脾性幾乎一模一樣,斂去了笑意,兩人的冷冽如出一轍,四周氣氛倏然的凝滞。

顧又臣率先開口,“事情我都知道,在我沒出去的這段時間,你媽和你弟弟,就交給你了。”

“您放心,我會照顧好媽和西西的。”

“有什麽事可以去找南塵,那孩子從小在我身邊長大,信得過。”

“我知道了。”

顧又臣看着面前這個他最為滿意也是最為驕傲的兒子,雙眼微眯,“去吧。”

“是。”

西辭跟着元皎往外走,在車上等了一小會,這才把顧南歌等過來。

顧南歌把車窗敲下,笑道:“媽,我這麽久也沒見着西西,讓他去我那住兩天,行嗎?”

西辭渾身一僵,總覺得這話,不懷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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