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赤金
許多年前,林信還是越國的一介凡人。
越國亡國,他父皇帶着他上頭八個兄長,倉皇出逃。
只留林信一人,困守孤城。
林信從小被養在宮外的道觀裏,被一衆文臣武将接回來的時候,只十五歲。
少年人身形清瘦,比同齡人矮一些,也瘦一些。身上衣裳也不厚,是道觀裏很尋常的青布衣裳。因為一雙眼睛看不見,所以用白布條蒙着眼,手中還執着竹杖。
他父王把朝中有些能耐的老臣都帶走了,留給他一國的百姓,百來個或老弱病殘,或年輕還未任職的朝臣,還有滿後宮的妃嫔——都算是林信的後娘。
林信原本就沒心沒肺的,他一開始也想像父皇與兄長一般,一走了之。
但是那百來個朝臣,也根本沒想把他推出去投降。
朝臣們心善,知道他無辜,也準備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保全他。再從他們當中挑一個人,假扮林信去遞降書。
那時林信站在門外,聽見他們商議此事,輕嘆一聲,眼中酸澀。
他以手中竹杖敲了敲殿門,朗聲道:“都別胡思亂想了,這一國人,連帶着滿後宮的嫔妃,我都保了。”
百來個朝臣,年輕的太過氣盛,年老的連起身都需要人攙扶,此後一路陪着林信,毫無怨言。從越國到敵國的宮殿裏,再從敵國到枕水村裏,成為枕水村中最早的住戶。
此時魔宮當中,燭火明滅。
林信試探着問那位鶴小公子:“你是……其中一個朝臣?”
那位鶴小公子說,在越國的時候就認得他,所以他這麽問。
鶴小公子在他面前跪下,再喚了一聲:“殿下。”
Advertisement
林信連忙扶起他,他便順勢握住林信的手:“我是鶴亭,我兄長是鶴堂。從前我兄長為了積攢修行的功德,在越國後宮裏做郎君。後來越國亡國,我去接兄長回家,在宮牆上,看見過殿下。”
他低頭,輕聲道:“殿下還給我喂過飯呢。”
林信被他吓了一跳:“啥?”
鶴亭繼續道:“我那時候還不會化人形,殿下拿着果子喂我吃。”
坐在一邊的顧淵面色微冷,林信拍拍他的手,糾正道:“就是喂鳥,不要說得那麽奇怪。”
鶴亭道:“總之殿下去哪裏,我都是跟着的。不過後來殿下就不見了,我還找了殿下好久。原來那時,枕水村裏有雷劫的痕跡,殿下是真的飛升成仙了。”
林信算算時辰,朝他抱了抱拳:“不論如何,今日還是多謝你啦,我還有事情要辦,就不多留了。”
可算是要走了,顧淵迅速起身,挽起林信的手。
鶴亭也拉住林信的衣袖:“我也想和仙君一起。”
林信有些為難:“我是偷偷混進來的,而且……你不是宿歡的郎君嗎?我怎麽能帶你出去?”
“我不是宿歡的郎君。”他連忙道,“我兄長是她的郎君,我只是随兄長一起住在這裏。我想跟着仙君。”
“現在不大方便,我和顧仙君還有事情要辦,你……”林信從袖中掏出一張傳音符,“真的有事情的話,就用這張符。”
“好。”鶴亭小心翼翼地将符紙收在懷裏,擡眼看他,“殿下萬事小心。”
林信走後,他捂着衣襟,傻笑着在殿中蹦跶:“殿下,殿下……”忽又想起殿下身邊的顧淵,他摸摸下巴:“朋友?殿下是不是把他給忘了?”
他拍了拍掌,笑道:“殿下把他忘了才好。”
鶴亭變作鶴形,振翅飛出殿外。
開心到起飛。
從殿中出來,林信與顧淵避開守衛,循着符咒指明的方向走。
顧淵道:“他喜歡你。”
若說前幾回這麽問林信,都是顧淵試探着逗他玩兒,這回算是篤定的。
“我又不是銀票,哪有這麽多人喜歡我?”林信拉着他往前走,“舊識罷了。”
石頭心對誰都是石頭心,還挺公平的。
“他從很早之前就認得你了。”
林信拍拍腦袋:“其實越國裏很多事情,我都記不清楚了。”他随口哄他道:“說不定,你很早之前也認識我了呢?”
沉默地走過一段路,他二人來到一座宮殿外,林信再點燃一張符紙,指尖的火光,比先前的都亮一些。
這說明鏡心就在殿中。
林信還沒來得及放出神識探一探,殿門忽然開了。
他連忙拉着顧淵,躲到對面的屋頂上。
殿門大開着,殿中有個人,坐在案前,自斟自飲。
正是扶歸。
林信躲在屋頂上,無奈道:“他果然把東西帶在身上了。圓圓,還是得靠你……”
顧淵沒有說話,他轉頭去看顧淵,順着顧淵的目光看去。
殿中裏間,又轉出來一個人。
那人捧着酒壺,蹦蹦跳跳地走到扶歸身邊,将酒壺放下,笑着道:“尊上,酒燙好了,用人間的法子燙的。”
林信被吓得差點兒摔下屋頂:“我……他有病?”
顧淵握緊拳頭,額角青筋都爆出來。
因為那個人,與林信長得一模一樣,行事作風也與他一般。
扶歸刻意變出這麽一個人來,給他端茶送酒,陪他談天說笑,觊觎或者折辱的意味,已經很明顯了。
顧淵雙目赤金,反手一掌,将殿中那人推開,那人變作一個小紙人——應當是林信上回留下的小紙人。
強硬的勁力打了空,轟然一聲,竟打斷了殿中幾人合抱的一根石柱。
他站起身來,林信想要按住他,連忙道:“那個人是假的……我在這裏……”
“本君知道。”顧淵的眼睛有一瞬變作漆黑顏色,摸摸他的腦袋,“你在這裏等一會兒。”
随後他飛身落地,林信見他模樣不對,哪裏肯聽他的話,也連忙跟着跳了下去。
顧淵反手一推,帶起風來。扶歸亦是凝聚魔氣,翻手接招。
仿佛高手之間打架,都不搞什麽花裏胡哨的東西。從前林信與秦蒼過招,只是祭出法器,今日他二人過招,手邊連法器都沒有,也就是憑修行。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林信站在一邊,插不進去手,弱弱道:“你們不要再打了,這樣打……是真的會死人的。”
盛怒之下,顧淵的招數沒有什麽章法,強硬又霸道。
瞬息之間,扶歸往後退了半步,算是落了下風。
不過顧淵無意折磨他,一擡眼,瞥了一眼殿前一棵妖樹,便折下一枝樹枝,要刺向他的心口。
那是妖魔的命脈所在。
為了一個小紙人,顧淵竟要他的命。
林信一驚,還沒來得及說話。扶歸從懷中拿出一個隕鐵鑄的、銅錢大小的東西,擋在身前。
他當然知道,林信此番前來,就是為了這東西的。
顧淵殺紅了眼睛,竟也還記得這是林信要找的東西。
樹枝落地,他硬生生收了力道,生怕把林信想要的東西弄壞。
林信雙手捧着他的臉,看看顧淵的眼睛,用拇指抹了抹他的眼眶,想要搞清楚,他這眼睛到底是怎麽回事。
扶歸看看就差幾步就能刺進心口的樹枝,道:“林仙君,你這位相好的好厲害,那小紙人分明是你留下的,他怎麽就要殺我了?”
顧淵再一擡手,便将鏡心奪到手中。
他将鏡心遞給林信,聲色沙啞,不似尋常:“拿到了。”
林信沒接,還是專心地看他的眼睛:“你到底怎麽了?”
顧淵把鏡心塞給他,回過頭來,仍舊要解決扶歸。
林信連忙按住他的手,勸道:“可以了,可以了,你要是殺了他,你就得被魔界追殺了。”
最最重要的是,林信看他有點像是走火入魔,擔心他殺了扶歸之後,就徹底被困在其中,走不出來了。
顧淵倒不怕被追殺,只是林信都發了話了,他也再沒有別的動作。
只有林信能安撫住他。
扶歸觀望了一陣,他原是在這兒等着林信的,沒料到顧淵也來了,被他打個措手不及。
他道:“林仙君,玄光鏡我可以給你,我們聊聊?”
此時林信一顆石頭心都撲在顧淵身上,顧淵那眼睛還是赤金色的,變不回來了。林信以為他真的走火入魔了,急得要哭。
林信轉頭,惱火道:“你等一會兒,別在他面前晃,等會兒又惹他生氣了。”
扶歸暫時被排除在外。
林信拉着顧淵,走到殿外廊前的陰暗處,拍拍顧淵的臉:“你感覺怎麽樣?還認得我嗎?”
顧淵點頭:“認得,林信。”
那應當還沒有入魔。
林信又捧起他的手腕,放出自己的一縷神識,探他的心脈。
還都是好好兒的,沒有變化。
林信松開他的手,微微踮起腳尖,按着他的後頸,額頭貼着他的額頭,用本心探了探他的本心。
雲霧缭繞的意識界裏,小小的石頭邁着小樹杈似的小腳,走到巴掌大小的金色“公魚”身邊,用小樹杈手摸摸他。
林信松開他,也松了一口氣:“吓死我了,我以為你要入魔了。”
顧淵問道:“要是入魔了,會怎麽樣?”
“會被仙界逐出去,也入不了魔界,只能到處流浪。”林信又舒了一口氣,“到時候我就得把你藏起來,藏一輩子。”
林信捧起他的臉:“現在解釋一下,你的眼睛是怎麽回事?還有剛剛,你怎麽能一掌就快把扶歸打趴下?”
顧淵沒有回答,雙手按着他的腰,把他往前帶了帶。随後一低頭,把腦袋埋在他的頸窩裏。
林信也不再問他,只是拍拍他的腦袋。
他輕嘆一聲:“你到底還有多少驚喜,是朕不知道的?嗯?”
顧淵輕笑,一雙眼眸重又變作漆黑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