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公魚

林信随手揀起兩個酒壇,拉着顧淵,從走廊前繞開。

後院裏一群人醉眼朦胧,方才搶走林信折扇的那個朋友瞧見,也覺着自己開的玩笑不好,随手揀起花枝,朝林信丢過去。

散了他二人一身的花瓣。

林信也喝了點酒,反應有些慢,肩上發上,衣襟衣袖上都是花瓣的時候,他竟然打了個噴嚏。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舉起手,做出要打的模樣,對一群人道:“去。”

衆人頓了頓,各自說笑去了。

而林信拉着顧淵,回了房間。

林信的房間不大,簡單随意,椅背上還挂着換下來的衣裳。

仙界裏才過了年節,天氣尚冷。

他便抱起榻上的紅狐裘,鋪在案前地上,對顧淵道:“坐吧。”

窗子還開着,有風吹入,将檐下挂着的辟邪鈴铛吹動,叮當作響。

林信從木架子上取下一對四方玉杯,在顧淵身邊坐下,将案上插着花枝子的細頸瓷瓶放到一邊,又将玉杯放在各自面前。

他抱着酒壇,将酒水斟滿。

林信道:“我有個朋友是琢玉的,他雕玉的時候,我在旁邊看着,覺着還挺有意思的,就順手做了兩個杯子,應該不會紮嘴。”

顧淵捏起玉杯,垂眸看了一陣。

确實是很漂亮的玉色,上邊還有一點紅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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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信見他看見那點紅色,又解釋道:“是我雕玉的時候紮破了手指,你要是嫌棄的話,我們換換?”

顧淵用拇指抹了抹,那點血色仿佛是浸潤到玉質裏邊了。

他捏着杯子,抿了一口酒水:“不用。”

林信笑了笑,再給他斟滿,沉吟道:“早知你不喜歡熱鬧,就不喊你過來了,平白還惹你生氣,應該過幾日單獨請你的。”

他不喜歡熱鬧,不喜歡你的朋友們,他只喜歡你。

顧淵抿了抿唇:“無妨。”

林信抱着酒壇,歪了歪腦袋,看着他:“你……”

“怎麽?”

“只有我一個朋友麽?”

“是。”顧淵大大方方地就認了,其實他也只想要這一個朋友。

“那我們能一直是朋友麽?”

很不願意開口,忽然有些許酒勁上頭,顧淵聲色沙啞,猶豫着應了一聲:“……能。”

原本林信正經着神色,等他回答,聽他這話,馬上就高興起來了,拍拍他的腰:“小魚小寶貝兒,我唱歌給你聽。”

他想找個東西,敲着杯沿,打作節拍。

他一開始想拿顧淵送他的折扇來用,只是那折扇扇骨是用神木做的,堅硬如鐵,林信只拿它敲了一下酒壇,酒壇就被他磕掉了一個角。

顧淵看他遍尋不獲,便道:“不用唱了。”

“要的要的。”林信擡眼看他,笑着道,“我方才和朋友們一起唱歌的時候,你的眼神又幽怨又哀愁,我不給你唱,你豈不是要生悶氣?”

他仿佛是有些醉了。

正巧林信轉眼看他時,看見他頭上束冠的玉簪。

他确實是有些醉了,直起身子來,一擡手,便将顧淵頭頂的簪子取下來了。

林信自個兒平素不束發——他是戴罪之身,從前在人間就不怎麽束發。

他捏着顧淵的簪子,敲了敲玉杯,問道:“你想聽什麽?”

顧淵沒有說話,他不知道林信會唱些什麽。

林信便道:“那就唱一段《走馬燈》,講一個小公子小的時候被人販子拐走,每天在一個大戶人家點燈的故事。”

——我将這星河袖滿,風月攬盡。

顧淵單手撐着頭,撥去他眼前散發。

什麽星河袖滿,星辰盡在他眼中了。

過了一陣子,天色漸晚,後院那一棵落霞樹也變作暗暗的藏藍顏色。

江月郎在外邊敲門:“信信,我們先回了。後院都給你收拾好了,爐子上溫着醒酒湯,你要是喝多了酒記得吃。”

他幾個朋友仍不放心,又道:“那個……深夜不要給‘大灰狼’開門,更不要留宿‘大灰狼’啊。”

林信醉了,趴在案上,恹恹地應了一聲:“好。”

他們說的“大灰狼”,應當是顧淵。

外邊各人道別,林信也不去送。都是許多年的好朋友,他們都是自由來去,也都不在乎這些虛禮。

直到外邊人都散去,再沒有旁的人說話的聲音。

“大灰狼”顧淵站起身來:“林信,我也回去了。”

林信慢吞吞地轉頭看他,神色困倦,點了點頭:“好,路上小心。”

顧淵又道:“你去喝醒酒湯吧,喝了就早點睡。”

林信再點點頭:“我知道了,等會兒就去。”

也沒有再多說話,顧淵再回頭看看他,便離去了。

他刻意把動作放輕了,但是林信還是能聽見他推門關門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兒,顧淵大概走遠了,林信也稍稍緩過神來,便站起身來。

也沒去喝醒酒湯,林信預備随便收拾收拾東西,就上床睡覺。

他将從魔界回來、随身帶着的那一個小包袱抖落開,裏邊裝着的零食都被他吃完了,只有一些舊衣裳,還有一些小玩意兒。

東西散落在榻上,林信随手翻了翻,卻翻出那面玄光鏡來。

林信揉了揉腦袋,才想起來,他去魔界是為了這東西的。

正好現在只有他一個人在,可以看看過去的事情。

他捧起玄光鏡,放在案上,焚香淨手,最後跪坐在案前。

他咬破了右手食指,擠出一滴血珠,塗抹在玄光鏡後邊的鏡心上,然後撥轉鏡子後邊的轉盤。

玄光鏡中開始顯現出雲霧缭繞的西山天池。

雲霧彌散之間,林信還沒看清楚誰的面容,他便往邊上一倒,醉死過去。

在夢裏,他也走在雲霧之中,看不清楚腳下,他慢慢地試探着往前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腳下一滑,“撲通”一聲,他摔進池子裏。

他下意識皺眉閉眼,卻沒有沒過口鼻的水,有個人抱住了他的腰。

在水裏,貼得很近。

那人對他,慎之又慎,不敢造次,只是扶着他的後腦,用唇碰了碰他的唇。随後用額頭抵着他的額頭。

林信睜開眼睛。

正巧這時夢醒,但是他看清楚了那人的模樣。

仿佛只做了一瞬的夢,就立刻醒來。林信從地上爬起來,連忙去看案上的玄光鏡。

鏡中的“天池戲公魚”也才剛剛開始,林信捧着鏡子看了一會兒,只看清楚“公魚”的臉,就将鏡子倒扣在案上。

雖然他只想看清楚“公魚”到底是誰,但是,這畫面還是有些刺激的。

特別是主角還是他自己。

他将鏡子扣在案上,不敢再看,一擡眼,卻看見顧淵就坐在他面前。

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林信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顧淵跪坐在他面前,一動不動,不知道是真是假。

忽然又有些腦袋疼,林信低頭,拍了拍腦袋,再轉眼一看,那位顧淵已經起身要走了。

林信豁然站起,掃落案上香燭與銅鏡。

他試探着喚了一句:“漂亮小魚?”

這是林信天池調戲“公魚”時喊的稱呼。

顧淵沒有否認,在原地站定,回頭看他。

林信心想,顧淵應該已經走了,方才是他看着他出去的,他還把門給帶上了,所以這應當還是做夢。

既然是夢,那就沒有那麽多的顧忌了。

他攏起衣擺,幾步上前,伸手勾住顧淵的脖子,讓他低下頭。自己微微擡起頭來,湊過去親了他一下。

顧淵身形一僵,低聲問道:“你在做什麽?”

林信還如尋常一般,拍拍他的腰:“上回在魔界,你趁我睡着了偷親我……”

他說的就是前幾日的事情,顧淵不敢放肆,只是輕輕地碰了碰。

原來他沒睡着。

想來也是,那時林信才被他咬了一口,對他自然是心懷警惕。說不準,那時他一來,林信就醒了。

顧淵有些慶幸,一則是林信那時沒推開他,更沒有抽他一巴掌;二則,所幸他那時候沒有繼續造次,而是忍住了。

他啞着嗓子問道:“你那時為什麽……不睜眼睛?”

因為喝了酒的緣故,林信的眼睛有些發紅,他又揉了揉眼睛,就愈發顯紅。

“我要是睜眼睛,揭穿你,那要是……”林信輕聲道,“連朋友都做不成了,該怎麽辦?”

顧淵心中頓頓的一沉。

原來他想的和自己一樣。

他害怕給林信知道了心思,連朋友也做不成;林信也怕,怕戳破了他的心思,做不成朋友。

所以這幾日林信總是試探他,時不時說他是“最好的朋友”。

他二人的心思,原本就是一樣的。

月光偏斜,透過窗紙,照在林信面上。

林信卻松開勾着他的脖子的手,往後退了半步:“那還給你了,以後還做好朋友?”

他是試探的問話,顧淵便冷冷地答道:“你的朋友太多,容不下我。況且,我看見你那群朋友,心裏就起火。”

他抱着林信的腰,反手把門推上,然後将他抵在門上。

顧淵捏着他的下巴,用拇指使勁抹了抹他的唇角,想從他的唇上抹下來一些胭脂,但是林信今日沒扮姑娘家,他唇上沒抹胭脂。

顧淵用拇指撥弄他的雙唇,定定道:“還不清了。”

醉酒的林信還沒來得及思考他那些話是什麽意思,只聽見他說“做不了朋友了”,急得要哭,還沒來得及出口的話,卻都被顧淵堵了回去。

借着月光,顧淵看見他的頰上糊了一片眼淚。顧淵松開他,用手指抹了抹他的臉:“你哭什麽?”

方才被技巧不太娴熟的顧淵咬了一下舌尖,林信吸了吸鼻子,握住他的手,隔着衣襟,抵在自己心口。

他帶着哭腔道:“顧淵,完了,我要死了,我的石頭心跳得好快。”

朋友之間,卻糊塗得好像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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