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桃花
正午時分,枕水村第五十戶人家裏。
林信蹲在地上,慢慢地将擺在院子裏的玄光鏡收起來。
枕水村的地仙老道長攏着手,站在一邊,道:“仙君也是好意,貧道覺着,阿全可以去魔界走這一遭。”
柴全亦道:“師父這樣說,我也是這樣想的,那我随仙君去一趟。”
林信卻有些悶悶的,顧淵俯身,摸摸他的腦袋。
他将玄光鏡收好,然後拿出自己在面館裏畫的那幅畫。
“阿嬷的孩子的原形是這樣的。阿嬷與他失散的時候,他已經能化形了,不過只是很短暫的,也看不出長什麽模樣。所以只要把柴全弄成大一號的這種豺狼就行了。”
柴全看了看那幅畫,撓頭笑了笑,道:“确實和我很像。”
老道長摸着胡須:“只是這只狼的耳朵邊上,有一撮黑色的毛。柴全的,好像是白顏色的,大約可以用墨染上去。”
林信道:“魔界在下雨,尋常的東西,恐怕留不住顏色。”
他想了想,從袖中取出一道生火的符咒:“可以用仙火燎一下,柴全你明年換毛,就會重新長回白色的吧?”
柴全咬牙,點點頭:“會。”
老道長朝林信笑了笑,解釋道:“他有些怕疼,還是貧道來吧。”
林信将符咒交給老道長,教了他一遍,他也就回了。
午後陽光正好,柴全在師父面前化作原形,乖乖巧巧地趴在師父面前。
老道長挽起衣袖,眯着眼睛,再看了看符咒,按照林信教的那樣,掐了個訣,指尖便跳躍起藍顏色的小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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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長将豺狼按住,捏住他的臉,試着用火燎了一下他的皮毛。
只碰到了一點點狼毛尖尖兒,柴全就“嗷”地嚎了一嗓子,差點兒從地上跳起來。
老道長連忙哄他道:“師父輕一點,師父輕一點。”
豺狼沒忍住,張大狼嘴,尖利的牙齒劃破了老道長的手背。
老道長自己不曾察覺,豺狼反應過來,吐出舌頭,幫他舔了舔傷口。
趁着這時候,老道長又操縱火焰,往他耳朵旁邊燎了一下。
柴全“嗷嗚”一聲,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
聽他叫得凄慘,林信心裏有些發麻:“要不還是想想別的法子?”
他想了想,現畫了一張符咒,上前拍了一下柴全的背,便将他的魂給拉出來了。
“現在應該不疼了吧?”
柴全的魂魄站在他身邊,搖搖頭:“不疼了。”
“行了,道長,快燎他。”
按着的豺狼不亂動了,也不嚎了,老道長加緊了手上的動作。
柴全弱弱道:“就是感覺……我好像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人做成狼皮大衣。”
林信拍了一下他的腦袋:“現在都不疼了,還嫌棄這麽多。”
“仙君是什麽時候學會‘勾魂**’的?”
“我朋友多嘛,跟地府賣孟婆湯的小孟君學了兩手。”林信舉起右手,動了動手指,“我學的時候,他跟我說是‘攝人心魄’的那種勾魂的法術,我還以為是……結果竟然是……”
顧淵忽然感覺有些不對。
老道長将豺狼耳朵後邊的一小撮毛都燎成黑色的以後,林信反手一推柴全,便将他的魂魄重新推回身體裏。
林信悄悄揉了揉手腕,顧淵瞧見,便拉起他的手,幫他捏了捏。
林信向老道長告辭:“道長,那我就借柴全用幾天,過幾日就把他送回來。”
“好。”老道長叮囑柴全,“要聽仙君的話。這也算是一樁善舉,積攢功德,可以早日得道圓滿。”
柴全與師父一般,穿着一身道袍,朝師父行了個禮:“徒弟知道,師父放心。”
“嗯。”老道長擺擺手,“去吧。”
臨走之前,林信将老道長單獨拉到一邊。
“道長,我來時,看見朝廷往村子裏派了人來?”
“是,朝廷在我們村子裏派了學官,設了學塾。”老道長道,“仙君是覺得……”
“道長大概有所不知,枕水村中村民,都是當年與我一同的前朝遺民的後代,朝廷可能對我們有所忌憚,所以……”
“貧道知道。”老道長點點頭,“朝廷此舉,大約也是為了穩當。今年開春,并沒有增加稅糧與兵役,朝廷仿佛也沒有将村子拆開的意思。貧道想着,學塾的事情,應該不妨礙,所以就沒有告訴仙君。”
林信上次來時,就在枕水村每戶人家的門前挂了一個紙鈴铛,若是有事,紙鈴铛會告訴他。
這事情,也許真的不打緊。
林信便道:“我也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朝廷這是在試探我們,試探一下枕水村的底線。倘若枕水村沒有半點反應,他們便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了。”
“那仙君的意思是……”
“入了夜,勞煩你老給村中那位老人家托個夢,提醒他防備着。”
“仙君謹慎。”老道長做了個揖,“貧道知道了。”
老道長不太懂得朝堂上的彎彎繞繞,但是林信不一樣,林信在吳國朝堂裏艱難求生過,對這些事情比較了解。
也多虧林信時時提防着,枕水村才能安樂至今。
再囑托了兩句,林信便帶着柴全回了魔界。
在路上與柴全把事情經過、大致情況再仔仔細細地講了一遍,柴全也都用心記下了。
站在面館門前,柴全緊張地搓了搓手,看看林信:“仙君,我有點害怕。”
林信便道:“要不……我進去跟阿嬷說,你出門了,我沒找到你,明天再來?”
“那還是算……算了。”
柴全也知道,那吳婆婆,只有五日的壽命了。
他頓了頓,随後擡起手來,敲了敲門。
是鶴亭鶴小公子來開的門。
柴全與吳婆婆就站在門內外兩邊。
雲散雨霁,外頭微微有些光亮,房中點了蠟燭,燭火微搖。
一時恍惚,柴全張了張口,卻沒有出聲。
他慢慢地走上前,張開雙手,将身形佝偻單薄的老婦人帶進懷裏,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柴全生得高大,吳婆婆只到他的肩。
“我回來了。”
柴全才從玄光鏡中得知,自己的家裏人早已經不在了,心中也難受。
于是他才說完這話,就冒出了一個鼻涕泡。
他不大好意思,面上一紅,就變作豺狼原形,大狗似的,蹲坐在地上了。
林信沒有多看。
正巧此時外邊新雨初停,他們一行人便退出去了。
街道上還是濕潤潤的。
扶歸忽然道:“是我的錯,我當時還不太擅長權術,所以教有心之人鑽了空子,才會有那場內亂。”
“不是啦。”林信拍了一下他的肩,“之後的事情,誰也不清楚的。嗯?”
扶歸又問:“你真覺得那個柴全能圓過去?我看他的模樣傻乎乎的。”
“可以的。”林信捂着心口,捂着自己的石頭心,“有一顆真心就足夠啦。我原本還怕找不到人來,他能來就最好不過了。”
“好罷,我現在回去幫你翻翻前幾年的卷宗,倘若那豺狼後來又來了魔界,應當會有記錄的。”
林信問道:“你今日不是終于得了機會,出來玩兒麽?”
“玩随時都能玩,回去幫你看看,也不費什麽時間。”扶歸抱着手,“我現在稍微有點年輕時候的感覺了,當時開疆拓土,和現在走街串巷,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鶴亭亦道:“殿下,我跟着扶歸大人回去看看,要是有什麽消息,我馬上飛來告訴殿下。”
林信道:“好,那就多謝你了。”
“殿下果然是同意我做殿下的仙使了吧?”
“我不是,我沒有……”
大約是沒聽見林信的話,他就已經跟着扶歸走遠了。
林信嘆了口氣,轉頭看向顧淵:“不是我,我不想的。”
此時除了他二人,還有驿館主人游方在,他提着那兩尾魚,一言不發地跟在林信身後。
林信将那兩條魚接過來:“這個也多謝你了,耽誤了你許久,驿館裏的青鳥還沒來得及喂吧?不如你回去休息,我幫你喂?”
游方點點頭,做了個揖,算是道了謝。
于是林信背着小竹簍,像上回來魔界一般,與顧淵一起,去市場裏買青鳥要吃的桃花。
路上林信随口道:“妖界那兒有胡容,這兒有扶歸,可要是那只豺狼根本沒有離開人界怎麽辦?”
凡人的壽數都不長。按照同時期的老道長來算,老道長本應在今年的正月就輪回轉世,但因為積滿了功德,才得以成仙。
要找當時見過他的人,應當也不容易。
“不過昆侖山上修行的道長們勤于修行,長壽一些也未可知。”
到了賣桃花的小攤前,仍舊是原先的那個小攤販,看見林信,便道:“林仙君,最近經常來魔界玩呀?”
“是呀。”
林信想要轉個身,好讓他把桃花放進竹簍裏。
卻不想顧淵單手拎起他背上的竹簍,就把竹簍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那小攤販還記得顧淵,笑了笑,又道:“還是這個朋友和你一起啊?”
“不是朋友了。”林信狡黠地笑,“是未來郎君了。”
小攤販一愣,随後笑着道了“恭喜”。
晚些時候,送信的青鳥紛紛歸巢,他二人坐在驿館的屋頂上,将桃花從枝子上摘下來喂鳥。
林信還在煩惱豺狼的事情,有些悶悶的。
顧淵忽然道:“你師父是昆侖山供奉的師祖。”
林信微微擡眼:“嗯?”
“去問問你師父。”
一語點醒夢中人。
林信的師父玉樞仙尊,就是昆侖山上修道成神的道長。
據說玉樞仙尊飛升時,還在昆侖山布道壇上說道,衆弟子眼見着霞光滿天,仙尊金光罩身,返老還童,唯餘一頭白發,還是舊時模樣。
此後,昆侖山上,常年都供奉着他。倘若他去求一求玉樞仙尊,仙尊召見門下弟子,一問當時的道士便知。
林信恍然大悟,拿出傳音符,先傳給大師兄,問他師父明日是否得閑。
林信掩不住面上驚喜,摸摸顧淵的腦袋:“小魚,你好聰明啊。”
“小魚”卻低聲問他:“你在旁人面前說,我是你‘未來夫婿’,是不是真的?”
林信卻仿佛沒聽見他問這話,站起身來,踮着腳尖,就跳下了三層的屋頂。
“我去去就回。”
他落了地才說。
顧淵無奈地勾唇笑了笑,只能留在屋頂上等他,很快就被一只青鳥“篤”的一聲,啄了一口。
不多時,林信便回來了。
他揮手将圍在顧淵身邊的青鳥趕走,把帶回來的糖塊兒塞到顧淵手裏。
“認識我之前,你到底是怎麽在六界的鳥啊、貓啊、兔子裏面自保的?沒有被它們吃掉,一直堅持到遇見我。”
林信重新在他身邊坐下,玩笑道:“要是沒有我,你可怎麽活呀?”
“林信。”
“嗯?”
“我能親你嗎?”
林信微微一怔。
滿屋頂的青鳥,前後左右、東西南北地四處亂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