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點化
許多年前,南華老君游經人間,把林信從枕水村裏帶回來。
二人站在西山山腳下,林信撥開草叢,從裏邊撿了一塊石頭。
他掂了掂石頭,朝老君笑了笑:“不如就用這個?”
他這麽說了,老君也沒有多說,讓他舍棄了肉身,以那塊石頭為本心,又教了他仙界最簡單的修行的法子——西山靈氣充沛,他就算在這裏躺個千百年,也算是修行了。
最後老君把他放在一塊大青石與一株仙草旁,石頭、青石,還有仙草,都在一棵大榕樹下。
老君托他們照顧一下林信,最後囑咐林信:“你的本心還差一段仙緣,這山上住着一位神君,你就在這裏乖乖等着,等神君什麽時候下山來……”
石頭扭了一下,接話道:“我就狠狠地勾.引他一下。”
“不是。”老君彈了他一下,“你就趁機往神君的腳邊一滾,然後沾染一點仙氣……”
石頭提問:“就一點夠用嗎?”
老君有些無奈:“足夠了。”
臨走前,老君還不放心他,囑咐道:“不許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好。”石頭道,“反正石頭又沒腿,哪條腿都沒有,我什麽都不能做。”
于是林信以石頭形态,在西山山腳下待了三百年。
——頭一百年,神君不曾下山。
林信安慰自己:“可能是神君不愛出門。”
身邊的朋友們也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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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道:“信信乖,不要着急。”
老榕樹道:“仙緣不來,信信可以創造仙緣。”
仙草朝他伸出葉片:“信信,咬我一口,你就可以成仙了。”
林信惋惜道:“可惜石頭沒嘴。”
——第二個一百年,神君仍舊不曾下山。
朋友們繼續安慰他。
青石道:“放寬心,說不定神君根本就不走這條路。”
老榕樹說:“別胡說,說不定神君已經搬家離開了呢?”
仙草道:“你們說的什麽胡話?照我說,神君可能已經死了。”
石頭小小的臉上,寫滿了疑惑。
靠人不如靠己,他自行煉化出本心石頭的一雙眼睛。
身邊的青石朋友問他:“信信啊,你為什麽要先煉眼睛啊?”
“那自然是為了看美……”
美人兒。這太直接了。
林信頓了頓,改口道:“美景。”
我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第三個一百年,神君還是沒有下山。
朋友們都懶得安慰他了。
林信也有些喪氣。這天正躺在榕樹下曬太陽,将要睡着的時候,朋友們一起喊他。
“信信!睜眼!”
“怎麽了?”
石頭懶懶地睜開眼睛,忽然看見一只狼狗,正背對着他,朝他擡起了後腳。
随地……仙界的狗好沒公德心!
朋友們大喊:“信信!快跑!”
林信癱在原地:“石頭沒腳啊。”
朋友們又喊:“信信!站起來!”
石頭憋着一口氣,在地上滾了一圈。當機立斷,煉化了地上的四枝小樹杈作為手腳,迅速跑遠了。
有驚無險,成功度過危機。
然後林信帶着才煉化出來的小樹杈手腳,換了個窩兒,躺在樹下曬太陽。
朋友們提醒他:“信信,神不來就你,你可以去就神。”
“對哦,我可以上山去看看神君,萬一神君真的在家裏遭遇不測了怎麽辦?”
林信小石頭整裝出發,揮舞他的小樹杈,向朋友們告別。
走了許久,從白天走到晚上,那時候西山還沒有設置星道與星官,用的是夜光貼圖,不怎麽亮。
再加上四周雲霧散聚,黑漆漆的,林信看不清。
石頭的小樹杈腿被石頭絆了一下。
石頭被石頭絆倒,飛出去的是比較輕的石頭。
林信飛出去,還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最後撲通一聲,掉進天池裏,濺起了小小的水花。
他往池底沉去,将要溺死的時候,有一只手在水裏一撥,把他撈起來。
常年在西山天池修養的神君捏着石頭,舉到眼前。
他盯着石頭的眼睛,瞧了半晌,皺了皺眉,沉吟道:“這石頭長得還挺……眉清目秀的。”
眉清目秀的石頭解釋了一下自己的來歷:“小仙偶得老君點撥,在山下青石旁、仙草邊、榕樹下修行,等待神君到來。三百年不見神君出現,心中擔憂,特來找尋。見神君無恙,我心甚安。懇求神君賜一段仙緣,點我成仙。”
說罷,他便一把抱住神君的手,猛吸一口神君的仙氣,于白霧彌散之間,化作三百年前在人界時的模樣。
神君手中原本抓着石頭,現在捉着林信的手。
十指相扣,四目相對,呼吸相遞。
只一瞬,林信就重新變作石頭的模樣,掉進水中。
他終于知道,老君為什麽只讓他往神君的腳邊滾了。
他虛不受補。
那時候林信很快就暈過去了,所以也沒看清楚點化他的神君到底長什麽模樣。
現在想想,他在西山點了這麽多年的星燈,除了顧淵,好像再也沒有見過旁的人。
對着一塊石頭,能說出“眉清目秀”這樣的話,大約也只有顧淵了。
天池調戲的“公魚”是他,情劫裏念念不忘的國師是他,就連他成仙時,點化他的神君也是他。
但凡林信是喜歡的,不論是有點喜歡,還是特別喜歡,全是顧淵。
林信懷疑,南華老君根本就是故意的。
把他丢在西山山腳下,還把顧淵弄進自己的情劫裏,就算他調戲了“公魚”,也不避嫌,不給他換一個崗位,仍舊讓他在西山點星燈。
這分明就是有意的。
雲宮裏,金盞裏盛着的土豆似的石頭與神君,四目相對。
顧淵似恍然大悟道:“林信,原來是你。”
林信道:“你說這話時,要是不偷笑的話,我就真信了你才知道這件事。”
顧淵随即斂了神色。
石頭捶地:“現在來不及了啊。”
“原來如此。”顧淵上前,把石頭捉在手裏,“去天池泡一會兒吧,你在那裏被點化,在那裏應該會舒服一點。”
石頭被他握在手裏,仿佛從前被他點化時一般。
林信憤憤地,猛吸了一口顧淵的仙氣。
他又忘了自己虛不受補。
他暈了,暈了好久。
醒來時,還像當日天池點化一般。
雲霧飄渺,林信還是自己的本心石頭的形态。顧淵用那塊帕子托着石頭,讓他能漂浮在水上。
他就是在這兒被點化的,在這兒待着,确實很舒服。
石頭飄在水面上,用自己的小樹杈手劃水,四處游走。
劃水還挺有意思的。
天池對一塊石頭來說,簡直就是巨大無比。
他玩得高興,從天池那邊劃到天池這邊,再從天池這邊,游到天池那邊,悠哉悠哉。
石頭悄悄地在心裏唱歌。
——小船兒推開波浪。
就這麽玩了一會兒,小樹杈腿上的傷也不疼了,他被一陣水浪推動,似乎是推到了岸邊,他撞到了什麽東西。
石頭擡眼去看。
撞到顧淵了。
這是顧淵的池子,他在他自己的池子裏,是很自然的。
那時顧淵正靠在池壁上,雙臂搭在岸邊,雙目微閉。
察覺到有東西撞上來之後,微微低頭去看,與石頭大眼瞪小眼。
顧淵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怕林信心中惱火,還半掩着臉,別過頭去笑。
他就算偷笑,也很明顯。
石頭氣惱,擡手拍了一下水面。
卻不料在水上不穩當,石頭整個兒都翻了個面,往水底沉去。
顧淵再看時,水面上就只剩下一條翻了的“小船”。
石頭翻船了。
他把石頭從水裏撈起來,拿在手裏看了看。
他抿嘴笑:“本君當日也沒看錯,确實是挺可愛的。”
林信道:“別笑了,別笑了。”
顧淵把溺水的石頭放在岸邊,又拿了一塊小帕子,披在他身上。
石頭出浴,擦擦幹淨。
一人一石坐在天池邊,林信想了想,問道:“你真的是點化我的神君麽?”
顧淵轉頭看他,反問道:“你在這兒這麽久,什麽時候見別的神君進過這池子?”
林信沒說話,顧淵用手指拂過他頭頂還濕漉漉的圓形葉片。
從前想來,不過是一塊石頭誤闖天池,又蹭了點他的仙氣,得以成仙。
他原本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後來林信天池戲“公魚”,他在意識界裏看見他的本心石頭,只覺得眼熟。
之後在斬仙臺歷雷劫,他才隐約想起來,有這件事。
他忽然覺得雷劫劈得不對,林信成仙時吸的那口仙氣,得還。原是他點化的,長大之後,與他神交,算是報恩。
就這麽報恩還不算完。
于是他将雷劫推回去,出了斬仙臺,去找月老,找人。
就這麽,又把他二人相識的年歲,往前提了許多年。
還有添了一重點化的恩情。
林信心想,還真是宿世因緣啊。
驚喜,十分驚喜。
他問:“你應該再沒有別的身份瞞着我了吧?”
“沒有了。”
“真不知道老君是不是故意的,做什麽都把我和你放一塊兒。”林信嘀咕了一句,又道,“後來我還想找你報恩來着,可惜一直沒找到人。”
“你現在可以報恩的。”
顧淵看看他,又說了一遍:“如果是你的話,本君接受報恩。”
林信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兒,顧淵道:“一起。”
“什麽?”
“正好你調戲‘公魚’,還想補償我。報恩和補償,可以一起的。”
“不要。”林信想了想,振振有詞道,“我對點化我的神君,是潔白無瑕的崇敬之意;對天池調戲的‘公魚’,是醉眼朦胧裏的一見鐘情;對情劫裏的國師,是愛恨交加的日久情深。不一樣的。”
可這都是同一個人。
林信頓了頓,轉移話題:“你點化我的時候,後來我暈過去了,再醒來的時候,老君已經把我從池子裏撈起來了。我暈過去之後發生了什麽?”
顧淵捏起石頭,把他丢進水裏。
石頭撲騰了兩下:“我剛剛才擦幹……”
顧淵道:“當日本君在天池修行,好容易才化作人形,你冒冒失失地闖進來,攪亂了本君的修行,自個兒倒先暈了,還變作原形。被你一攪和,本君也變回原形。就像這樣。”
石頭沉在池底,一條金色的、拇指粗的小龍,卷起身子,準準地盤在石頭上。
“後來南華來了,才把你帶走。上回你調戲‘公魚’,也是這樣。你是不是掐準了時候過來的?”
顧淵的聲色略顯低沉:“專壞我的修行,亂我的道心。”
龍在水裏吐了個泡泡,用爪子摸了摸石頭的小樹杈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