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宮變

吳國皇宮,并不似北邊國家的皇宮,紅牆金瓦。

用石頭砌成的宮殿,是莊嚴肅穆的玄色。

吳國以玄色水蛟為圖騰。

民間傳說,吳國高祖年輕時,是山上砍柴的樵夫。某日誤入仙境,得見一條玄色水蛟。

水蛟翻滾,仙境池中清水,濺濕樵夫的一片衣袖。樵夫由此得了仙緣一段,這才與越國兩分江南。

所以,吳國皇宮中,随處可見玄色水蛟的紋樣。

最高處的宮殿,屋頂上便砌了兩條騰雲欲起的蛟龍。

林信費了些功夫,将吳國皇宮的地形記了一半。

後來顧淵便到了。

他全不在乎雷劫的模樣,攬着林信的腰,就帶着他往前走。

“你方才要去哪裏?”

“準備先去書房看看奏章或者聖旨,還準備去皇帝養着的那群方士那裏看看。”林信思索了一會兒,“只要皇帝不想趕盡殺絕,應當就還有餘地。”

“好。”

林信卻停下了腳步,看向顧淵,正色道:“你不許擅自出手。”

雷劫于顧淵有沒有妨礙是一回事,他不想讓顧淵代他冒險,又是另一回事。

“本君知道。”見他模樣,顧淵也正經地點點頭,“本君聽你的話。”

林信放下心來,兩人并肩走在宮道上。林信将周遭地形都默記在心中。

吳國國君不理朝政,終日與方士在一處,清談說道。

林信本以為,只是看看奏折,應該是很容易的事情,卻沒想到,皇帝不理朝政,有人代理朝政——

太子殿下徐恪。

方才與林信在宮道上見過的少年太子,被太監宮女們請回去之後,換了一身便服,跪坐在書房左側的案前,翻閱奏章。

正中皇帝用的大桌案上,只放着很簡單的紙筆,大抵是因為皇帝并不處理朝政。

而徐恪面前的案上,堆滿了奏章,手邊還放着東宮的印玺。

他也實在是勤勉。

林信顧忌着他看得見自己,便躲在外邊,想等他走了之後再進去看看奏章。

不料這徐恪做起事來,也耐得下性子。坐在那兒有一陣子了,案上的茶都涼透了,他卻連動也不動一下。

林信站在外邊等了一會兒,對顧淵道:“罷了,先去看看皇帝和那群方士。”

他還沒走出去,便聽聞裏邊徐恪問道:“吩咐膳房給父皇做的藥膳妥了沒有?”

他是在與伺候的小太監說話。

一個小太監俯身作揖:“奴婢去看一看。”

“晚膳的時候給父皇送去,跪下侍奉,請父皇用了再回來複命。”

“是。”

徐恪再擺了擺手,殿中小太監們低頭垂手,魚貫而出。

林信回頭看了一眼,正巧碰上徐恪開了窗子。

撞個正着。

少年養尊處優,自有一段尊貴氣度。

大抵是龍氣給他開的天眼有限,他只能看見林信這樣修為不高的散仙,卻看不見顧淵。

徐恪掃了林信一眼,将之前問過的話再問了一遍:“你是誰?”

林信沒有回答,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窗前垂簾被風吹動。

盤在徐恪身後的蛟龍趁勢欲起。

顧淵一伸手,攬住林信的肩。

在林信身後,他看不見的地方,幻化出巨大的本形。

那蛟龍往後退了退。

顧淵的本形朝他吹了兩口氣,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磨着利爪。

蛟龍不自覺蜷成一團,蔫下去了,腦袋耷拉在徐恪的肩上。

徐恪從袖中拿出林信留下的那張符咒:“你是神仙嗎?這上面畫的圖,孤沒有見過。”

少年老成,他問出這樣的話,有些怪異。

林信心思一轉,俯身作揖:“小的是宮中一介孤魂,方才與殿下途中偶遇,小的不曾料想,殿下能看見小的,一時驚慌,所以失禮了。來尋殿下,是來給殿下賠禮的。順便……素聞殿下賢明,小的有一事相求。”

徐恪便問道:“你是什麽時候的鬼魂?”

林信垂眸:“數百年前,越國滅國,小的是……越闵帝林信、帶進宮來的随侍。”

“哦?”徐恪神色微動,頗有興趣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的名叫……”林信從沒用過假名,此時要他現想,他還一時想不出來,頓了一會兒,擡頭望望屋檐,便道,“林檐。”

徐恪仿佛并不關心他叫什麽,又問:“傳聞越闵帝林信成仙了,是不是真的?”

“小的不知。”

徐恪看着他,暗自笑了一聲。

“你起來說話吧,不用‘小的小的’自稱了,聽着怪別扭的。”

“是。”

林信直起身子來時,眼前的少年背着雙手,面容嚴肅,還是一副老成的模樣。

徐恪問:“你方才說,有事相求,是什麽事?”

林信斟酌着詞句,道:“我為越國中人,在宮中數百年,時常感念吳國國君寬厚待人。今日偶然聽聞,皇上要将越國遺民的枕水村,連帶周邊二十裏地,拆毀重建行宮,限百姓十五日內,遷往他處。越國亡國數百年,土地百姓早已是吳國所有。冬日裏,強迫百姓遷往他處,實是将百姓逼入絕境,于國無益。我既憂心百姓,又憂心吳國歷代國君的基業毀于一旦,素聞殿下賢明,所以特來相求。”

“什麽?”徐恪微微驚訝,“竟有這樣的事?父皇并不曾與我提起過。”

不等林信說話,徐恪便反身,拿了佩劍,推開殿門,緩步走出。

“現下父皇與一群道士,在乾元殿論道。你随孤過去。”

他将佩劍挂在腰上,還沒吩咐移駕,回頭看了一眼林信:“旁的人都看不見你?”

“是。”林信微微點頭,“殿下龍氣鼎盛,所以能看得見我。”

聽了這話,徐恪有些喜悅。

他走上前,想要挽住林信的手,他的手卻穿過了林信的手。

自然是林信施了法術,他卻道:“殿下,我是鬼魂,是摸不見的。”

徐恪也不惱,徑直往前走去:“你若是擔心,那就跟在孤身邊,孤這就去勸谏父皇。”

林信稍微松了口氣,拉起顧淵,跟在徐恪身後。

傍晚時分,日光偏斜。

徐恪并沒有直接去找皇帝,反倒先請了朝中幾位大臣入宮議事。

林信自然也沒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畢竟皇帝一人獨尊。

群臣勸谏,皇帝一意孤行,也是常有的事。

徐恪與臣子議事,說的也是吳國的政事,林信沒有心思聽。

他随便找了個由頭,只說“鬼魂陰氣重,有損殿下龍氣”,就溜出來了。

方才徐恪說,皇帝與方士在乾元殿說道,他便與顧淵一起,去了一趟乾元殿。

殿中香火缭繞,将入冬的時候,門窗大開,皇帝只一身素色道袍,盤腿坐在殿中。

在寒風中,皇帝凍得嘴唇發紫,也不肯添衣裳。

這是一種修道的法子。

座中十來個方士,有兩個道士,侍奉在皇帝左右,在皇帝面前,展開一副輿圖。

林信隐身,走進去看。

那輿圖上,正是枕水村方圓二十裏的地形圖。

身邊的道士對皇帝說:“陛下,貧道與師兄弟們可以斷定,此地風水正盛,倘若于此地修建行宮,對修道定然大有益處。”

皇帝撚着胡須,連連點頭:“好,好,就照道長說的辦。”

林信擡眼,看見皇帝眼底兩片大大的烏青。

他掏出符咒,透過火光去看。皇帝身後的蛟龍,像水蛇似的蜷着。與徐恪的相比,實在是差得遠了。

再過了一會兒,太監來禀。

“陛下,太子殿下特命膳房制了藥膳。”

皇帝往後一仰,倚在憑幾上,擺了擺手:“我兒有心,請道長們先下去吧,晚些時候再談。”

林信跟着一衆道士出去,皇帝最寵幸的那兩個道士地位高一些,并不與其他方士走在一塊兒。

林信跟着他二人,聽見他們低聲交談。

一個道士拿着輿圖,嘆道:“這件事情,底下人在辦了吧?”

“昨日夜裏就在辦了,旨意說是開春之後,就讓他們遷走,但是下面人為了讨賞,一層一層縮減時日,變成十五日了。”

“百姓來不及走,生魂祭祀,功德修滿。”道士轉頭看向同伴,笑着作揖,拿腔作調,“這位仙君,多日不見,修為見長。”

另一個道士也笑着道:“哪裏哪裏,還是這位仙友修為深厚。”

“聽說這個枕水村,還是越闵帝成仙的地方。”拿着輿圖的道士嗤笑一聲,“日後見着闵帝,也要他俯首叩拜了。”

兩個道士笑着走遠了。

林信這才知道,修建行宮是假,他們要以百姓生魂作祭,修成仙身是真。

他臉色蒼白,站在原地,手腳冰涼,掩在袖中的拳頭攥緊了,恨不能現在就将那兩個道士送去做鬼。

還不等他有動作,乾元殿正殿中,便吵嚷成了一團。

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林信連忙回去。

殿外大臣跪了一地,應當是與太子徐恪一同前來勸谏的。

他站在殿門前,只看見方才還坐在位置上的皇帝,面色發紫,倒在地上。

滿殿的太監宮女,毫無章法,慌裏慌張地跑進跑出。

好容易請了太醫來,太醫給皇帝診脈。良久,也搖了搖頭。

天色全黑,檐下燈籠被北風吹得亂晃。

太子徐恪一手提着長劍,一手拖着兩個屍體,從廊前走來。

那兩個屍體,是林信才見過的兩個道士的屍體。

他将屍體往衆人面前一丢,厲聲道:“慌什麽?妖道謀害父皇,已被孤親手誅殺。妖道誤國,死有餘辜!”

滿殿寂然,跪稱“陛下”。

林信不經意間瞥見,殿中一個不起眼的小太監,因為慌張,将桌上皇帝還沒來得及用了幾口的晚膳全部打翻,滿地都是。

皇帝的晚膳。

林信恍然大悟。

他擡眼,只見徐恪手提長劍,面色肅穆,面上濺了幾點鮮血,燈火昏暗,看得并不清楚。分明只是十二三歲的少年,氣勢卻更勝過他死去的父皇。

衆人俯首跪地,唯有林信與顧淵站在原地,而徐恪看不見顧淵。

徐恪用手指抹了抹臉上血跡,轉頭看向林信,目光落到他身上時,卻朝他笑了笑,語氣幾分親昵:“原來你在這裏,害得孤到處尋你。”

顧淵攬住林信的肩,再一次幻化出龍形。

這一次卻不是在林信身後,龍用尾巴,把林信整個人都盤起來了。

林信動了動,沒能掙開,低聲道:“有點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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