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護佑
吳國承朝宮,燭火微明,卻照出徐恪眼底一片晦暗。
徐恪說,林仙君比畫上的好看。
林信也知道,他當然不會沒頭沒腦地誇自己好看。
徐恪只是在提醒他,他早就被認出來了。
他從前就見過仙君祠當中的神像,還描摹了一幅畫像,他自然是認得林信的。
自然也是因為認得,他這樣缜密謹慎的一個人,才會放任林信在宮中瞎逛。
原來如此。
林信抱着手,面對着徐恪:“那你現在全都知道了。”
“孤只知道,倘若古越國有難,你仍舊會為了他們抛下一切,四處奔走。”徐恪背着手,擡頭望了望漆黑的房梁,“孤只知道你很傻,完全沒有政治謀劃,沒有權衡,也沒有頭腦。”
林信無奈地嘆了一聲:“你非要這樣貶低我,我也沒有辦法。”
“孤不是這個意思。”徐恪将目光轉到他面上,“孤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麽能成仙?我吳國先祖,卻無一人有這樣的機緣。”
“或許……”林信頓了頓,“你有沒有聽過‘大智若愚’?”
徐恪從喉嚨裏擠出來一聲冷笑。
“那‘返璞歸真’?”
又一聲冷笑。
“‘一片真心’總聽過了吧?”林信還給他一聲輕笑,“你不是九歲識千字麽?”
徐恪糾正他:“是六歲。”又道:“你非要往自己臉上貼金,孤也……你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為越國人奔走?”
“我成仙之前,是越國的皇帝;成仙之後,是越國的護佑神。”林信道,“職責所在。既享祭祀,為民分憂。”
“你是心甘情願的麽?你心中就一點兒怨言都沒有?”
“要有,那也是對你們吳國的。”
林信笑着揉了揉他的腦袋:“你這小孩子真奇怪,非要問我為什麽,告訴你了,你又不信。”
徐恪推開他的手,反駁道:“孤不是小孩子。”
“是,十三四歲就弑父登基,當然不是小孩子。”林信輕笑道,“反正我都告訴你了,成仙的原因。”
“只許你十五歲入宮為俘,不許孤十三歲弑父殺君嗎?”
“我沒有這麽說。”
“弑父殺君,孤做錯了嗎?”
“我也沒有這麽說過,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徐恪微怔,“我以為你會說孤錯了。”
“這是你們吳國自己的事情,與我無關,我只想保全我的百姓。”
“既如此,依你看……孤能成仙、流芳百世嗎?”
林信斷然道:“不能。”
徐恪有些急切地問:“為何?”
“你得罪了我,正好我又認識仙界封仙的老君,你沒機會了。”
“你……”
“你現在好好做一個明君,或許還有機會。”林信輕嘆一聲,“別把心思放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怪無趣的。”
“無趣?”
“無趣至極。”林信看看他,再轉頭看看門扇,日光照在明紙上,投出一片光影,“天亮了,出去吧。”
林信不再理會他,走上前,推開門。
對面是八十一級石階,顧淵站在那裏等他,肩上還停着一只肥嘟嘟的小雀兒。
小雀兒看見他,連忙撲騰着翅膀,落到地上,變作人形,口裏喊着“仙君”,便朝林信跑去。
林信彎下腰,朝他伸出雙手。小雀兒便順勢撲進他懷裏,摟着他的脖子。
“仙君,我使勁飛,使勁飛,飛了一個晚上才到這裏。幸虧看見了顧仙君,要不就找不到仙君了。”
消耗了太多的術法,林信把小孩子抱在懷裏,不過一瞬,他就又變成了鳥雀模樣。
林信将小雀兒攏在手心,回頭看了一眼徐恪。
“枕水村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徐恪将落在他手上的目光移開,語氣還是陰恻恻的:“枕水村的事情可以推後。但是孤還有許多問題想要問你,你留在這裏,登基大典之後,孤再給你答複。”
“好。暫時沒有其他問題的話,我先走了。”
林信把小雀兒捧在手中,當做暖爐,搓了搓他的羽毛。
小雀兒不滿地啄了啄他的手指,然後飛到林信的肩上,在他肩上蹲下,渾然是一個毛茸茸的圓球。
林信溫笑着,側了側臉,小雀兒便親昵地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臉頰。
他走向顧淵。顧淵伸出手,将小雀兒捉走,丢到一邊,自己變作拇指粗細的金色小龍,挂在林信的肩上,蹭蹭他的臉與脖頸。
林信沒忍住笑了,用手輕輕地推了小龍兩下:“你又做什麽?”
“昨晚本君給你靠了一晚上,今日也該換過來了。”
“圓圓,你是在跟我撒嬌嗎?”
“不是。”
小雀兒重新飛回來,想要啄一下龍身,被龍斜睨一眼,吓跑了。
“仙君……”
沒等小雀兒告狀,顧淵就搶話道:“林信,它啄我。”
林信輕輕拍了一下小雀兒的腦袋:“不要這樣。”
小雀兒氣得在林信的肩上直跺腳:“不是我,仙君,我沒有。”
玄色的蛟龍把腦袋擱在徐恪肩上,碰了碰他的臉。
徐恪卻忽然有些不明白了。
因為國家朝代的對立,他将林信看做對手,看做敵人。
卻又因為父皇沉迷修仙,不理朝政,而把身陷囹圄、以蒼生為己任的林信,看做是真正的帝王,百姓的護佑神。
敬重他,孺慕他,嫉妒他,憎惡他。
想要把他從祭壇上拉下來。
是敵是友,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但他忽然有點兒羨慕那只小鳥。
吳國太子徐恪的登基大典,定在了十月廿六。
照徐恪要求,林信在十月廿六之前,都待在吳國皇宮裏。
這就與林信在仙界的拜師禮的日子沖撞了。
沒有辦法,枕水村這邊的事情要緊些,他只好把拜師禮又往後推了推。
所幸請柬還沒有發出去,他向師祖與師父說明了緣由,兩人都回了信。
師祖雖然說了他兩句,但還是關心他的,讓他不用管拜師禮的事情,什麽時候回來,就什麽時候拜師。
師父玉樞仙尊囑咐他:“只可暗中行動,不要輕易動用法術,更不要逆天而行,易遭天道反噬。”
林信表示自己一定小心。
畢竟一道天雷打下來,他肯定是挨不住的。
他就這麽在吳國皇宮裏待了近半個月。
徐恪喜怒無常,偶爾來找他,與他說話,方才還好好的,轉眼就翻了臉。
所幸他不常來。林信與顧淵,還有小雀兒待在一塊兒,倒是自在得很。
他不喜歡吳國皇宮,所以也沒有心思四處閑逛,通常只是坐在承朝宮前的臺階上,和顧淵一起吃東西閑聊。
徐恪雖然看不見顧淵,但還是有所察覺。
有一回說話的時候,徐恪便問林信:“你的身邊,還有一個人。”
“嗯。”林信想了想,“大約是你□□凡胎,雖有龍氣開了天眼,但還是龍氣不多,所以看不見他。”
“你身上的龍氣,比孤的重。”
“你的是你當太子、當皇帝的龍氣,我當亡國之君的時候,身上氣息應當比你的弱。”
聽到自己比他厲害,徐恪有點高興。
他又問:“那現在?”
“現在是因為我的……”林信回頭看看顧淵,顧淵和小雀兒,正因為林信相互較勁,“仙侶在身邊,他本身就是一條龍。”
徐恪嘲道:“因為身上龍氣不重,所以找了一條龍嗎?”
林信不想理會他,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生出的攀比心。
徐恪再問:“是貌美的龍女嗎?”
“不是。”林信再看了一眼顧淵,顧淵也擡眼看他,伸手揉揉他的腦袋。
徐恪笑問道:“難不成是醜陋不堪的……”
“不是。”林信道,“是個男的,是條公龍,比我還高一個額頭。”
徐恪微微一愣,面色一凝,随後斂了斂眸,掩去眸中晦暗顏色。
十月廿五,徐恪登基的前一個晚上。
天色陰沉,徐恪換上明日登基要穿的禮服,屏退左右,獨自一人,踏過承朝宮前的八十一級臺階,
吳國以玄色水蛟為圖騰,禮服也都是這個顏色的,濃得與宮牆、與夜色融在一處。
他站在承朝宮正殿門前,回頭下望,将吳國宮殿盡收眼底。
那時林信正坐在屋頂上,與顧淵一起,在漆黑的夜裏找星星。
徐恪等了一會兒,林信才反應過來,他是在等自己過去。
林信拍拍顧淵的手背:“我過去看看,等會兒就回來,你記着我們找到那邊了。”
“好。”
林信飛身落到徐恪面前,徐恪并無喜色地朝他笑了笑。
林信道:“你還有事情想問我?”
“孤明日登基。”徐恪的目光轉向腳下宮殿,“孤記得,你之前說,要孤做個明君。”
“是呀。”林信抱着手,“賢明到了極點,就算後代修史,将你弑父登基的事情照實記載,史官仍稱你是個明君的那種。”
“你是這樣想我的?”
“是。”
“孤這幾日一直在想,倘若孤的父皇如你一般,倘若孤有一個與你相同的兄長,孤是不是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你這小孩子,怎麽老是在想這種事情?”
“滿手鮮血,滿腹算計。孤午夜夢醒,看着鏡中的自己,連自己也生厭。”
林信斂了神色,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腦袋,想起他不喜歡被人摸頭,便收回了手。
徐恪繼續道:“其實我吳國也供奉有護佑神,只不過孤沒有見過。”
他定定地看向林信:“林信,你很好。你想不想留下來,做吳國的護佑神?”
林信原本還有些心疼他,一聽這話,便正色道:“不,我不想,也不能。”
護佑神是百姓推舉,天道欽點的神明。
誠然做一個小村落的護佑神,好像很沒有面子,但是林信絕不會做吳國的神明。
不似徐恪做事的風格,他沒有多加糾纏,只道:“好吧,孤知道了。”
徐恪朝他伸出手:“那你能抱我一下嗎?”
林信遲疑,他便繼續道:“像你抱那只小鳥一樣。我沒有父親和兄長,你抱我一下,我就做個明君。”
林信想了想,幻出實形,只是慢慢地抱了他一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
徐恪将手搭在他的腰上,極輕極輕地笑了一聲。
他系在腰帶上的玉禁步忽然散落在地,發出叮當響聲。
忽然,從承朝宮沖出上百個方士,手執符咒,将林信團團圍起。
而徐恪從寬大的衣袖中,拿出一張人間道士所繪的符咒,貼在林信背上。
“孤要你做吳國的護佑神,你還能拒絕不成?”
林信從背上揭下符咒,看了兩眼,慢條斯理地将符咒撕碎了,散在徐恪面上。
“你這熊孩子,大人說話根本不聽。”
徐恪道:“初見時,你說你在承朝宮伺候。你知不知道承朝宮是什麽地方?這是我朝供奉護佑神的宮殿。你說你在承朝宮伺候,可不就是要做我吳國的護佑神麽?”
同他講不清楚,林信深吸一口氣,用手指着殿中:“那你便問問你們的護佑神,敢不敢要我伺候。”
徐恪一擡手,宮人們便将承朝宮中的蠟燭全部點亮。
殿中金裝玉砌,華貴非常。
正中一尊巨大的神君塑像。
林信憤憤地轉頭,想看看吳國的護佑神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養出這樣一個太子。
宮殿裏亮如白晝,只一眼便能看清。
林信卻如遭雷擊,怔怔地站在原地。
他想起吳國開朝的那個傳說,吳國高祖原本是個樵夫,偶入仙境,得見蛟龍,池中水花,濺濕衣袖,化作仙緣一段。
蛟龍,天池。
原來就是這麽個混蛋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