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我怎麽舍得騙他

說是要給齊衛東的主治醫生打電話,走出門,蘇凡瑜才想起來和美國有時差。

要不是齊衛東身份特殊,他們又何必舍近求遠地跑到國外去看病。他在心裏第一千零一次抱怨道。

想起那個古板又不近人情的拉丁裔女醫生在齊衛東出院前跟自己說過的話,他拿着手機猶豫了好一陣子,走到陽臺掏出煙盒,才終于硬着頭皮撥了過去。

電話不出所料地響了很久才有人接起。

“年輕人,我果然不該把我的私人電話留給你。”對面帶着惺忪的睡意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好的只在工作時間聯系我呢?”

“我真的非常抱歉,剛薩雷斯醫生。下次來美國,我一定不會忘記給你帶辣椒油的,蘭州牛肉面館的那種。當然,加班的費用也請務必寄賬單給我。”

“你這個乳臭未幹、富得流油、又該死地讨人喜歡的小男孩兒,你本該告訴我你必須打這個電話,因為這是一個突發情況,這樣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挂掉電話睡覺了。”

蘇凡瑜原本做好了被批評一通的準備,沒曾想對面竟意外的好說話,思忖了一下,順着她的話頭開玩笑道,“好吧,這是一個突發情況。”

似乎是被他的貧嘴打敗了,過了好幾秒,對面才又道,“……給你三分鐘,有話快說。”

“齊衛東他忽然又看不見了。”

同一時間,房間裏的齊衛東也沒閑着。

“對,我這倒黴催的眼睛又莫名其妙地出問題了。”——因為實在覺得憋悶得心口疼,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再次撥通了姜一寧的電話。

“卧槽!”姜一寧大聲喊道,如果可以,他是真想順着電話線爬過去揍齊衛東一頓,“這麽重要的事你剛才不說?還挂我電話?!”

“剛才,有更重要的事。”齊衛東絲毫不打算掩飾自己重色輕友的事實,坦坦蕩蕩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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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一寧并不想承認自己被好友近乎無恥的誠實打動了,但事實如此。

想起剛才他打電話來找他對質的事,他很快把先前的情緒抛之腦後,像個沒寫完作業就在路邊游蕩的高中生般吹了個口哨,道,“喲,蘇凡瑜答應和好了?”

“……沒有。”

“啥?!這不都解釋清楚了麽?他還在糾結呢?”姜一寧連翻了好幾個白眼,“你都為他喝酒買醉到傷身了他還不感動?要不算了吧,兄弟,這還怎麽搞?”

“我今天起床的時候還沒什麽的,不是因為喝多了才……哎算了,不跟你解釋。”

“這不是也得是啊!你就說是,他能不信嗎?”姜一寧急得直拍大腿,“我跟你說,感情的事就沒那麽理想化,你別顧着清高,該騙的時候就得騙啊。坦白從寬就是句屁話,不信你看看我爸。”

雖然知道姜一寧是一門心思地想幫他,但這話說得齊衛東心裏不舒坦極了,“你別拿我和你爸比,就你爸那德行……”

他下意識地張口想嘲,卻忽然發現自己可能并不比姜父好多少,砸吧了一下嘴,咽下了到嘴邊的話,改口道,“我之前,其實騙過他一次。”

聽他這麽說,姜一寧心裏便有了譜,猜他是失敗過一次後便不願意再做嘗試了,正想勸他“失敗乃成功之母”,便發現他并沒有要自己回應的意思,兀自說了下去。

“那會兒,我的眼睛什麽問題也沒有,但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告訴他,我看不見了。

所以剛才他來找我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是,完了,他肯定覺得我故技重施了。”

“狼來了的故事啊。”姜一寧聽得啧啧稱奇,“我認識的齊衛東可不會做這種事,你別是被下降頭了吧?”

“屁,要真下也是我給他下,他犯得着給我下麽。”齊衛東說完,微微一滞,然後猛地搖頭,把“要不打聽下哪裏的降頭比較靈”的念頭扔到九霄雲外,“你別打斷,先聽我說完。”

姜一寧竭力憋住了一肚子的槽,“你說。”

“我的第一反應是,他不會再相信我了。甚至哪怕我找你、找王檀給我作證,他也可能會覺得我們是串通好了要騙他的。”齊衛東揉了揉發酸的鼻子,“但沒想到,他沒有一點猶豫地信了。”

蘇凡瑜挂了醫生的電話,走到齊衛東的房間門口,本打算直接推門而入,卻在聽到裏面傳來說話聲後停住了開門的手。

“阿寧,這樣一個人,你讓我怎麽舍得騙他?”輕而易舉地穿透厚厚的門板,齊衛東的聲音像一支箭一般,堅定而有力地射向了他。

有了之前的經驗教訓,他沒有草率地憑直覺下判斷,小心翼翼地拆開了箭尾上綁着的竹筒,反複琢磨了一會兒,終于決定把這枚寫着“舍不得”的小徽章如履薄冰地暫時別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想,他一直以為齊衛東的坦誠源自于他高傲的性格和家教,原來不是。

“康複期後的半年到一年內,病人如果表現出較為嚴重的焦慮和壓力,那麽視力問題再次出現,也不是不可能的。這和酒精沒有關系。”

腦海中響起了醫生的話,他在原地踟蹰半天,思緒如柳絮般紛飛。

“通常情況下,病人最有可能因為擔心自己的視力無法完全恢複而産生焦慮,但齊并不像是這樣的人。

當時在做康複訓練的時候,他是我碰到的病人裏少有的能熬得住的,不會每天都纏着我問今天能不能多摘一會兒紗布,也不會反複地問他什麽時候才能完全恢複正常。

我很好奇,就問他,你難道不貪心光明嗎?

他說,如果不是這場事故,他的人生就是一場暗無天日的災難,所以能不能用眼睛看到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并不是重要的事。

他很特別,所以我沒有想到這種情況也會發生在他身上。

恕我直言,他最近,遭遇了什麽重大的變故嗎?”

被囚禁的大象

不一會兒,房間裏便再聽不到人聲了。

蘇凡瑜站在門口,卻忽然沒有了進去的勇氣。

他聽到齊衛東說,“我會等他……其實也不能說是等他,因為除了他以外,我不會再愛上別人了,所以無論他的決定是什麽,我都會在這裏。”

他聽到齊衛東說,“你不用再勸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只是做了一個自己絕對不會後悔的選擇。”

他聽到齊衛東說,“你不懂,姜一寧,你不懂。他是光。人沒有光是活不下去的。”

“小時,你是我的光。”

齊衛東以前也這麽說過。

但在沒有聽到他的後半句話之前,蘇凡瑜一直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他是在他失明期間對他最好、給他最多關心的人”。

他從不敢想多,因為這一路上,他都是從背後看着齊衛東前行的,也早已習慣了這個視角。

當他努力呼喊着愛意的時候,齊衛東在很遠很遠的前方,從不回應,而當齊衛東走不動想要停下的時候,他終于趕上了他的步伐,從背後抱住了他,給予他力量。

曾經,他也不是沒幻想過突然有一天齊衛東會回頭看一看,但時間長了,他終究也明白該如何自得其樂地生活。

——進一寸有進一寸的歡喜。從齊衛東寬闊的後背也能聽到他的心跳,也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他是抱着這樣的想法,度過了過去的三年的。

而現在,換成齊衛東在他背後了。拉着他的衣角,溫熱的氣息噴灑在他的頸間,仿佛只要他轉身,兩個人就能吻在一起。

可是他不敢。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始終因為“沒有被放在戀人的位置”上而耿耿于懷,但當他終于被承認了之後,他卻發現,自己能夠心安理得地做那個“滿足他需求”的人,卻不敢站到齊衛東給他預留的“戀人”位置上。

他怕走着走着,齊衛東再次走到了他的前面,任憑他瘋狂呼喊也不回頭。

他怕某一天早晨起床,齊衛東冷漠地看着他,說,夢醒了,你該離開了。

他怕命運一次又一次的橫生枝節,其實不過是在提醒他,前方只有懸崖,回頭是岸。

“小時?”

“小時你還在嗎?”

挂了電話的齊衛東只安靜了一會兒便開始找人。

手忙腳亂地推門進去,蘇凡瑜平複了一下情緒,站定在門口,看着頂了一頭亂蓬蓬的頭發靠在床頭的齊衛東,柔聲道,“醫生說,可能是心理上的壓力和焦慮導致的暫時性視力障礙,這很常見,一般調整好心理狀态後,幾天到幾周就會恢複,你不用太擔心。”

“我不擔心。”齊衛東滿不在乎道。感受到蘇凡瑜沒有靠近自己的意思,他有些難過地撇了撇嘴,又小聲補充,“你也不要擔心。”

蘇凡瑜聽着他話裏溢出來的委屈,本能地心口一疼,握緊了拳頭,卻到底沒能說出一個字。

齊衛東一開始在等他說些什麽,“我相信你”“都會好的”“我不擔心”,什麽都好,等了一會兒也知道等不來了,便把頭埋進了雙膝間,用膝蓋蹭了蹭濕潤的眼眶,“我不知道該怎麽做了,小時。”

他說,“我把你弄丢了,你能不能教教我怎麽把你找回來。”

隔着門板的千百句話,都不如當面的一句來得震撼。

猶如當頭一棒,蘇凡瑜捂住臉,緩緩蹲了下去。

五髒六腑揪在一起的疼痛,讓他不得不把自己蜷縮成一團。那種痛苦,來自于為了不受到預期的傷害,而不得不拒絕夢寐以求的可能性。

他就像是馬戲團裏的象,從小被捆在鐵鎖裏,在一次次的嘗試中明白了那是他掙脫不開的東西,明白了如果試圖掙脫就會挨鞭子,哪怕長大後擁有了與之前相比百倍的力量,也很難再相信自己可以和那個東西抗衡。

道理他都懂,但他對此無能為力。

被慣性的痛苦和恐懼從背後驅趕着,他只能帶着鎖鏈,本能地朝着一條看起來沒有鞭子的出口沖過去。

“你從來都沒有弄丢過生不逢時。我把他和《火眼》一起,原封不動地交給你了——而在此之後,這個世界上,再沒有生不逢時這個人了。”

師兄,山高路遠,不必相送。

這是葉笙的最後一句臺詞,也是生不逢時寫給齊衛東的訣別信。

“現在拒絕你的人,并不是生不逢時,而是他那個貨不對板的、名叫蘇凡瑜的軀殼。

他是個和生不逢時完全不同的小人物,沒有夢想,精明世故,油膩市儈,能力有限,靠着一點微薄的家底茍且營生,活得戰戰兢兢,是恣意潇灑、随性自由的反義詞。”

“小時……星星,你別這麽說自己。”齊衛東嘗試着反駁道。

“齊衛東,你清醒一點。”

深吸了一口氣。

“蘇凡瑜不是那個和你相聊甚歡一見如故的隔壁系同學,不是那個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救你于水火的親密伴侶,也不是那個才華洋溢人人豔羨的編劇。

他只是一個暗戀了你很多年,一直處心積慮地想要接近你,又不敢告訴你他是誰的變态,一個靠低價兜售家産、劇本,才勉強保證公司暫時不會倒閉的廢物,一個害你再一次陷入黑暗卻不敢承認又不敢負責的懦夫。

你其實不必因為曾經對蘇凡瑜的看法而感到抱歉。你有所有理由看不上他。

——就連他自己,都看不上自己。”

蘇凡瑜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也不知是說給齊衛東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生不逢時,蘇逢時。”

齊衛東摸索着下了床。

“蘇凡瑜,蘇老板。”

一步一步,他踉跄着走到了門口。

“星星。”

蘇凡瑜來不及反應,便被抱了個滿懷。

“你的這些自我貶低,除了讓我更加愧疚之外,再沒有其他作用了。”

濕漉漉的液體自蘇凡瑜的頸間滑入。

“我和蘇凡瑜沒有一見如故,是因為我一直無知地用偏見去審視他;蘇凡瑜救了我卻無法告訴我他是誰,是我在他身上留下的不可磨滅的傷疤;在蘇凡瑜的父母去世後,他被迫承受的一切,是我想要穿越時空去和他一起面對,卻無力回天的事實。

我很清醒。準确來說,我愛的人從來就不是生不逢時,我只是,一直以為蘇凡瑜叫生不逢時罷了。”

馴獸員堵在了門口。但象突然發現,他手上拿的不是鞭子。

是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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