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造化弄人

齊衛東在聽到這個關于“錯題”的故事之後的反應,與蘇凡瑜想象中的樣子大相徑庭。

而當他把這段刻骨銘心的回憶重新翻出來後,他更是錯愕地發現,齊衛東說的是對的。

“是……但是,你怎麽會記得這個?”

——雖然這件事有些丢人,但作為一個學校裏的小透明,他并不覺得自己的糗事會大老遠地傳到齊衛東的耳朵裏。

得到了蘇凡瑜肯定的答複,齊衛東忽然在被子裏發出了嘻嘻索索的笑聲。

蘇凡瑜有些摸不着頭腦,問了幾遍“怎麽了”也沒得到回答,只能稍嫌郁悶地等待他洩幹淨爆發出的情緒。

“小時,以前總是你跟我講故事,今天,終于輪到我給你講一個了。”

終于笑完,齊衛東清了清嗓子,身體向前傾去,把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了蘇凡瑜身上。

“說來也巧,你沒聽到改題幹的那次,我因為那會兒在睡覺,也沒聽到。”

他一字一句地娓娓道來,身上的熱量一點一點透過被子,熏得蘇凡瑜有些出汗。

“後來,因為我覺得出錯題不是我的責任,沒聽到改題也不能怪我,班主任把我拉到辦公室裏說了一頓,’你還有理了你?全年級一共就兩個人沒聽到,其中就有你這個笨蛋’。”

他壓低了嗓音,癟着嘴,把那位慈祥和藹的地中海老師學得惟妙惟肖,最後“嘿嘿”兩聲,道,“原來,另外一個笨蛋,是你呀。”

蘇凡瑜沒有被他的模仿秀逗笑。他連嘴角上揚都做不到。

和齊衛東“翻外套突然翻出一個丢了很久的錢包”的狀态不同,打從心底裏,他就沒有辦法因為這個近乎神奇的巧合而感到驚喜或是甜蜜。

更多的,他覺得後背猛地發涼,仿佛自己是一片半枯的樹葉,被一陣風吹得要掉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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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經是個徹頭徹尾的樂觀命運主義者,最擅長做的事,就是用意義內化發生過的不太好的事。

比如,齊衛東對他的拒絕,被他內化成了自我提升的動因,他告訴自己這是命運對他的考驗,就像打游戲一般,他需要變得更好,才能達成讓齊衛東喜歡上的成就。

又比如,讀書時長期的孤獨,被他內化成了作家必備的經驗,他告訴自己這是命運對他的饋贈,只有真切地體會過那種淋漓的痛苦,才能讓手裏的筆化作心上的刀。

但父母的死,把他的這種人生觀徹底打垮了,因為他無法找到一個原因去內化這件事,更不可能相信父母的死是有意義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崩潰的舊人生觀與無處尋找的新人生觀幾乎把他逼瘋。

而當他終于把自己從命運的意義當中解脫出來,那個叫命運的東西卻再一次施施然冒了頭,輕描淡寫地解釋道,“你看,我說了,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滾蛋!他咆哮着驅散開那張寫滿嘲諷的臉,塵封已久的崩潰與恐懼卻依舊死灰複燃,讓他的胃突然猛烈地痙攣起來。生理性的惡心一陣一陣反上天靈蓋,他被迫彎下腰用拳頭抵住嘴,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吐出來。

齊衛東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聽到蘇凡瑜的回應,以為他是不信,又急忙補充道,“如果沒有發生過這件事,我肯定會說,你別在乎那道破題了,我這張考卷就你一個人能做,或者,我這道題只給你劃了重點,但我沒有,因為這件事是真的。”

暫時勉強抽回思緒,蘇凡瑜掐着胃思考了一下齊衛東的話,感覺自己無法反駁。

——對于他的這套說辭,無論從理性上還是感性上,他都是相信的,一方面是因為齊衛東聽起來真誠極了,而另一方面,他平時并不擅長也不喜歡說假話,更是極少會對他不誠實。

這樣想着,他忽然愣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對于齊衛東的判斷出現了分歧。

——要麽,他必須相信齊衛東是一個花言巧語欺騙他感情的混蛋,而過去三年發生的點點滴滴都是他憑借超凡的演技假裝出來的。要麽,他得承認,他對于齊衛東那些承諾和情話的下意識不信任,并非是因為齊衛東做了什麽違背諾言的事,而是因他的先驗經驗導致的武斷。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動搖,齊衛東乘勝追擊道,“而且,而且!我以前做過很多混賬的事,但那都是我沒瞎之前!瞎了之後的我是個好人,不會傷害你的!我發誓!我過去三年也沒幹過什麽混蛋事,你知道的,對不對?”

“你在說什麽?!”

顧不上胃疼,蘇凡瑜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大驚失色地去掀他的被子。

齊衛東沒有阻撓或反抗,平靜地讓還帶着陽光香氣的被子從臉上滑落。黑黝黝的眼珠散着光,看着便無端讓人想起“明珠蒙塵”這四個字。

心裏驟然一緊,蘇凡瑜無意識地把手伸向齊衛東的臉龐,又在他面前一寸堪堪停住。

“小時,我看不見了。”齊衛東把手在身前揮了揮,抓住了他顫抖的手臂,不緊不慢地重複道,“而且,如果你願意和我在一起,我一輩子看不見也沒關系,只要你不再離開。”

最近實在是太忙了,不能連更請見諒

黎明前的黑暗

“你是故意的?喝酒自殘?”

聽到齊衛東說出“一輩子看不見”這種話,蘇凡瑜只覺得腦袋“轟”地一聲炸開去,胸腔猛烈地起伏着,幾乎要被他氣死。

“齊衛東,你是不是依然覺得,你看不見了這件事是有意義的?你是不是還是覺得,正因為你看不見了,你才能遇到我?”

小時,我有的時候覺得,瞎了可能也不是件壞事,至少它讓我遇到了你。

齊衛東曾經這麽告訴他。

你別這樣想,他當時道,如果看不見是遇到我的代價,那麽我情願你一輩子都不要認識我。

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一番讨論過後,話題便被無限期擱置了。

“不,我……”齊衛東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只能緊緊地抓着蘇凡瑜,生怕他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你有沒有考慮過,當你這樣想的時候,我在你的命運裏,扮演的是怎樣的角色?貴人嗎?”蘇凡瑜停頓了一下,又不等齊衛東回答,飛快地接道,“不,是災星。”

齊衛東既心疼他的自我貶低,又委屈地想跳腳,只好用空着的那只手一路摸索,從蘇凡瑜的胸口摸到他微微有些起皮的嘴唇,捂住。

“我不許你這樣說自己!你不是!我沒有這樣想,也沒有自殘。”說完,又嘟囔道,“我以為那個可以消毒嘛,又沒有喝,不信的話,你親我一下啊……”

蘇凡瑜掰開了齊衛東的手。

“那你說什麽’只要我和你在一起,你可以一輩子都看不見’?”

在複述完齊衛東那聽起來有些瘆人的表白後,他忽然覺得心口像是被煙頭燙了一下般,忍不住冷冷地笑了起來,“為了一個你不愛、但是能填補你內心空缺的人,真的有必要做到這個份上麽?”

齊衛東呆住了,茫然又無措地張大了嘴,半晌才憋出一句,“什麽?”

為自己鳴不平的忿忿很快散去,蘇凡瑜把視線輕輕地落在齊衛東身上,覺得他看起來就像是猝不及防之下,被吹散到空中的蒲公英一般,飄蕩着找不到落點。

“我可能确實錯誤地低估了自己在你心裏的地位。”他嘆了口氣,在大腦彈出“加載失敗”的警告前,搖搖頭,甩掉了那根加載到到99.9%之後就再也沒有動靜的進度條——那根,屬于他的愛情進度條。

“但是等你找到你真正愛的人之後,你就會意識到,你并不真的需要一個不愛的人來填補內心的空缺,而你這麽做,對這個人,也是不公平的。”

“……小時,這話你是哪裏聽來的?”

事到如今,倒也沒什麽不能攤開來說清楚的了。想着,蘇凡瑜幹脆道,“姜一寧的婚禮上,我親耳聽到你對姜一寧說的。”

齊衛東忽然快速摸了摸口袋,一無所獲後,又開始在床上摸索。

“你找什麽?”

“我的手機。”

蘇凡瑜并不知道他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也不知道他在這個時候找到手機又能幹什麽,但還是沉默地把剛才從地上撿起的手機遞了過去,看着他熟練地用語音助手撥通了姜一寧的電話。

“小钊!謝天謝地你終于聯系我了,沒事吧?幹嘛好端端的失聯啊,你他媽吓死我了你知道嗎?”一接起電話,姜一寧便連珠炮似的抱怨道。

“阿寧,你還記不記得你結婚的時候,我彈了一首什麽歌?”

“哈?”姜一寧被他沒頭沒尾的問題問得一愣,想了半天後,猛地“急中生智”道,“你是還沒酒醒嗎?還是被人綁架了所以故意說些奇奇怪怪的話求助?我看過新聞的,有人被帶進傳銷組織之後……”

“姜一寧。”齊衛東在他說完腦洞大開的猜想之前打斷了他,“你趕緊麻溜的回答我,要不然我就把你初中的時候偷偷給蕭蕭寫情書結果夾在語文作業裏交上去的事情告訴她。”

——這件事情最丢人的地方還不是情書被全辦公室的老師圍觀,而是語文老師在看完情書後,盡職盡責地用紅筆給他圈出了十幾個錯別字和引用錯誤。

“卧槽!我這是關心你啊你還要插我兩刀?是不是兄弟!”姜一寧大呼小叫地從客廳跑到了陽臺,就怕坐在不遠處看書的于蕭無意中聽到些什麽。

“別廢話,我就問你,我那天彈完《真實愛情故事》之後,你說了什麽?”

“我說了什……我說你怎麽挑了這麽個表白前任的破歌兒糊弄我?”對于自己吐過的槽,姜一寧好歹還是有些印象的。

齊衛東稍微松了一口氣,繼續問道,“然後呢?我怎麽告訴你的?”

“你說,這首歌是你參加完一對夫妻的葬禮有感而發的,不是寫給前任的。”

“還有呢?關于這個前任,我是怎麽說的?”齊衛東越說越激動,連帶着一旁的蘇凡瑜也莫名地心跳加速起來。

“你說……你不喜歡他?只是那會兒正好空虛寂寞冷?”

“呸,你才空虛寂寞冷,我明明說的是用他填補內心空缺。”

“不是一個意思嘛?我哪兒記得住你那麽多狗屁倒竈的渣渣感情史啊。”

要換做是以前,齊衛東保管還會怼回去——他和姜一寧在感情這件事情上那就是大哥莫笑二哥,但對于現在的他來說,遠還有更重要的事。

“行了,先這樣。”

說着,他挂斷了電話,把手機扔到一邊,又去抓蘇凡瑜的手腕。

“小時,你都聽到了,就算不相信我,也應該相信姜一寧吧?”

蘇凡瑜沉默了很長時間。

但因為他的心跳始終被自己握在手裏,齊衛東并沒有焦急地催促他回答,只是安靜地等待他消化事實。

過了好一會兒。

“所以,咳咳,”蘇凡瑜被自己起伏不定的語調吓了一跳,趕緊捏住了喉結,以為可以借助外力讓自己聽起來波瀾不驚,但聲音裏的倉皇卻不随人願,大咧咧地從喉嚨口跑了出去,“那首歌,是寫我爸媽的?而那句話,也不是在說我?”

齊衛東拼命地點頭,又生怕他自責,急忙補充道,“不過說到底,這還是我的錯。是我沒能讓你相信,除了你之外,再沒有別人了。”

蘇凡瑜沒有聽進去。他聽不進去。

——他滿腦子都是當年齊衛東在梧桐樹下彈琴的樣子。

“等讀懂了庭有枇杷樹,才知它亭亭玉立人卻無歸處”,他默念了一遍歌詞,想,這首歌的第一句便引了《項脊軒志》,他當時聽的時候,便覺得有些古怪,卻最終将其歸咎為了自己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但實際上,哪怕是撇開感性的認知,他也該覺出問題來的。哪裏會有人給喜歡的人寫這樣喪氣的歌詞呢?

可笑如此簡單的道理,他直到今天才醒悟過來。

“我們兜兜轉轉了那麽久,相互折磨了那麽久,原來……”他的喉嚨異常幹澀,每吐一個字都像是踩着聲帶在沙漠前行一般,“不過是一場誤會嗎?”

“小時。”

齊衛東忽然抱住了他,“雖然命運這玩意兒有的時候很操蛋,但……我在,我一直都會在。”

他嘗試着用蘇凡瑜安慰他的辦法去安慰蘇凡瑜,心裏卻沒什麽底氣。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之于他,是否一如他之于自己那般。

“話說的這麽英雄,”蘇凡瑜拍了拍他的背,“小钊,你知道你在發抖麽?”

被一陣見血地拆穿了內心深處的恐懼,齊衛東的喉嚨裏猛地發出一聲變調的嗚咽,“我從來都不知道,那個說’我在’的人,也會害怕。”他說,“小時,我害怕。”

齊衛東從不是一個願意和別人分享自己感受的人,但蘇凡瑜不是別人。

他曾經對蘇凡瑜說過無數次“我害怕”——因為知道蘇凡瑜總是能穩穩地托住他的情緒,所以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猶豫,只需要本能地踏進蘇凡瑜給他圍好的安全區。

但這一次,蘇凡瑜沒有告訴他“我在”。

因為這一句的意義和以往的都不同。他終于意識到了齊衛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也明白了當齊衛東期盼着他說出那句“我在”的時候,他在期盼什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麽做。”他坦誠道,“你對我的表白,我沒有辦法理直氣壯地接受,但你随口一句并不針對我的評價,我卻會情不自禁地對號入座。我不知道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對不起。”

對不起,我對你的害怕無能為力。

聽到蘇凡瑜的道歉,齊衛東忽然像是被抽走了靈魂般,精氣神全無,僅靠着最後一點脊梁骨勉強支撐住皮肉。

蘇凡瑜不敢多看他,“我去打個電話給你的主治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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