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毫無保留

發布會幾乎準時開始。

因為這和齊衛東一貫的作風相差太遠,媒體們愈發覺得很有些蹊跷,手機也不玩了,聊天也停了。無需工作人員申明紀律,會場裏便猶如高三年級的數學課一般肅穆安靜。

齊衛東是一個人上來的。

慢悠悠走到站臺後面立定,他一手拿着麥克風,一手稍遮了遮晃眼的閃光燈,等再沒有人拍照,才不疾不徐地客套道,“首先,感謝大家的到來。”

他對于媒體的極度厭惡在圈內算是公開的秘密了,雖說是一句破天荒的感謝,但從他嘴裏說出來既冷又板,非但沒讓在場的感受到他的歡迎,反而讓不少人抱起了手臂。

——這會場的空調似乎是打得有些低了?

對于其他人做何想法,齊衛東完全不在意。目光不自覺飄向坐在第一排角落裏的蘇凡瑜,發現他并沒有和其他人一樣時刻盯着自己,他宛如給自己打氣般捏緊了拳頭。

以前,他也不是沒想過有一天能逃離這個肮髒的圈子,逃離作為“齊衛東”的一切,因為除了離開這一種法子外,對上底下的這群人,他永無勝算可言。

——他們一個個躲在行業、公司、職業的借口背後賺得盆滿缽滿,到期功成身退,只有他,猶如被圍困的野獸般,永遠紮根在這個角鬥場上,面對一茬又一茬的新敵人。

但他從未計劃過将這個想法付諸實踐。

一方面,在他的字典裏壓根兒就沒有逃跑二字,哪怕他明知自己贏不了,而另一方面,即便這個圈子再髒再惡心,“被很多人喜歡”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都是他賴以生存的東西。

但現在不同了。

“今天的議程主要有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寫稿,齊衛東深吸一口氣,沉穩道。

出于對這場發布會內容的保密,他們沒有請主持人。齊衛東做慣了嘉賓,要自己走完全部流程還是頭一遭,不過好在他從小到大在家耳濡目染,把父親威懾下屬的氣勢學了個七七八八,即便沒有專業主持人那般妙語連珠,要鎮個場子難度還不算太大。

只是因為模仿對象的問題,稍顯體制內風格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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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事前的規劃,工作人員調高了音響,一段稚嫩孩童的兒歌合唱不時傳了出來。

“籠中獸,園中關,一日三頓即飽餐。

游人來,園中觀,歲歲年年可憑闌。”

幾句唱罷,進入前奏,屏幕上緩緩浮現出兩個用沙拼成的字,在一陣風的特效後又消失不見。

——《孔雀》。

在動人卻有些沉郁的前奏中,齊衛東緩緩道。

“第一,我會發布我作為歌手齊衛東的最後一首個人單曲,也就是大家現在聽到的這一首。

第二,我會對我的歌手生涯做一下總結。

第三,我會簡單說明一下之後的個人安排。”

或許是他所說的內容太過于驚世駭俗難以置信,又或許是他如紀錄片旁白般沒有一絲起伏的語氣影響了所有人理解重點的速度,在他的話音落下後,又過了片刻,才慢慢開始有人面面相觑地小聲交流起剛才聽到的內容。

因為知道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齊衛東并沒有着急說下去,只是小小地瞄了一眼蘇凡瑜,随後垂下眼,在心裏默數:一、二……

作為歌手……最後一首……

三。

“什麽!?!??他剛才說了什麽?!???”

“齊衛東要退出娛樂圈??????!!!!!!!”

“他想幹嘛???????”

“這是千金的炒作嗎!!!!????!!!!”

“瘋了吧!!!!!!!!!!!!”

會場的分貝數呈指數狀上升,不過幾秒鐘,便宛如油鍋炸開一般,吵鬧得幾乎能掀翻房頂。

疑問聲此起彼伏,卻還有更多懸而未決的問題無法宣之于口。

齊衛東這樣做是因為當下千金和明珠的事嗎?

這樣大張旗鼓地通知媒體又想要達成什麽目的?

千金和齊衛東的關系究竟如何?

齊衛東這是要給蘇凡瑜站臺還是要曝光他的辛秘?

……

如果人腦裏的問號有實體,這間宴客廳怕是遠遠裝不下萬分之一。

片刻後,因為得不到任何回應,臺下逐漸安靜了下來,只是審視的目光比開場時更加炙熱地投向了齊衛東。

所幸,無論齊衛東喜不喜歡,這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東西了。

嘴角勾起一抹戲谑的笑,他輕描淡寫地把來自他人的溫度撇到了角落裏,再次穩穩當當地開口道,“大家先聽歌吧。”

前奏結束,人聲進入,時間卡的剛剛好。

“也曾幻想過幾刻鐘,像一陣風,吹進森林無影蹤。

終是清醒在泥潭中,開闊心胸,散落一地自尊重。”

趁着放歌這會兒忙裏偷閑的時間,徐晏喬溜到了舞臺邊上,遙遙望向另一端的蘇凡瑜。

她是在場少數幾個提前知道齊衛東計劃的人之一。因為不贊同齊衛東瞞着蘇凡瑜想給他一個“驚喜”的做法,她當時還跟齊衛東理論了一番。

“你可別玩兒脫了,驚喜變驚吓!”仗着自己對蘇凡瑜多年的了解,她理直氣壯道,“雖然小瑜不像尋常老板那樣,但也是喜歡事情在他掌控之內的,何況這對他來說是好是壞還兩說呢。”

齊衛東卻并不聽她的,随意地擺擺手,敷衍道,“這點小事還吓不到他。再說了,我敢打包票,即便我現在就去告訴他,他也不會有一點兒反對的意思。”

他倔得像頭牛,她說不動,便只能自己擔驚受怕好幾天,每晚做的噩夢都是蘇凡瑜知道真相後給她發了一筆巨額賠償金讓她卷鋪蓋走人。

直到現在看着蘇凡瑜和周圍格格不入的、淡定中還帶點兒欣慰的表情,她才覺得自己的擔心大概是多餘的。

蘇凡瑜當然不會覺得齊衛東的決定有什麽問題。在他看來,這是完全合乎人物性格和追求的。

——天性使然,齊衛東理應是一只生活在雲南那種山清水秀四季如春的地方、自由自在地山野間穿梭、看上了誰就要不斷地在人家跟前顯擺羽毛的小孔雀。

但他在冰冷的動物園裏長大,是鎮園之寶,被許多人關照卻感受不到善意,被更多人追随卻找不到同類。他的每一次開屏都會被人激烈地讨論,卻無人知他那光鮮亮麗的尾巴張開并非是想讨好誰,而是出于對不安全環境的應激。

這樣的生活,這麽多年,他也該過夠了。

“它的痛,天地懂,人不懂,開屏中,深藏誰的騷動。

已詞窮,憑姿容,論英雄,擁趸衆,架起誰的牢籠。”

聽着耳邊應景的歌詞,蘇凡瑜對着齊衛東的發旋露出了一個心疼又鼓勵的笑來。沒成想嘴角勾起的瞬間,齊衛東竟剛好擡頭。收是收不回去了,他只好保持着笑意,又沖齊衛東點了點頭。

齊衛東笑得眯起了眼睛,趁着無人注意,用拿着話筒的手指悄咪咪給他比了愛心。

“反骨淋漓生長中,痛苦又怎算無用。”

“……”

歌放完了,第一項議程也結束了。

齊衛東并沒有給人提問創作思路和心得的機會,就像他從前任何一次新歌發布會一樣,“接下來進入議程二。”

随着他的話音落下,大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昏暗而模糊的人影。

雖然視頻出于減少二次傷害的考量被消了音,但作為當年轟動一時的事件,在坐的中幾乎沒人不知道那人影漫不經心地動了動嘴後,說出的是什麽話。

——“那些人活得真可憐,還不如去死算了。”

臺下再次嘩然。

要知道,因為明珠和千金的劇本糾紛,齊衛東作為傳聞中的天才男主原型,這陣子在網上的風評可以說是他近幾年的巅峰了。

一方面關于他人品的評價早已多的不再令人感興趣,另一方面當一個人的新聞被賦予了某些故事性的色彩後,人們對他的看法似乎也會随之變得寬容起來。

可偏偏就是現在,他竟選擇主動喚起大家對于這件事的記憶來。

簡直離奇至極。

十五秒的視頻轉瞬即逝。畫面最後定格在模糊人臉一個事不關己的表情上。

看着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齊衛東自嘲地哼了一聲,收回視線,毫不避諱道,“事實上,在剛經歷車禍那會兒,我确實是那樣想的。”

他試過拿輸液針自殘,試過絕食,試過把口服的藥物藏起來攢到一定數量後再一次性吃掉……

那時的他對未來已無絲毫念想,只是不知道被什麽吊着命,盡管折騰得雞犬不寧,卻依舊茍延殘喘了許久。

後來,是蘇凡瑜告訴了他答案。

“小钊,你是個很聰明的人,”他說,“哪怕在這種環境下,你要是真的想作踐自己,有的是不被人發現的辦法,但是你偏偏選了動靜極大的那些。

——你不是在自暴自棄,你是在求救。別怕,我聽到了。”

那一刻,他“看到”了一束光。順着光,他第一次窺見了“不知其貌,不可妄言”的道理。

“人是一種離完美很遠的物種,永遠無知,永遠渺小,卻擁有遠超自身能夠彌補程度的巨大殺傷力。

所以,我雖然對曾經說過的話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深感歉疚,卻也很清楚這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抵消的。

但是,我仍想借這個機會,對那些被我說過的話傷害到的人說一聲,對不起。而這,也是我想對我的歌手生涯做的全部總結。”

說完,他沖着臺下,沖着蘇凡瑜,深深鞠了一躬。

閃光燈再次瘋狂閃爍起來。

起身後,齊衛東繼續道,“接下去,在完成了現在已經簽約的綜藝、代言之後,我将不再以歌手的身份出席任何活動。

我将,以影視作品的配樂作為主要的工作內容,繼續在音樂的道路上不斷探索。”

有了先前的鋪墊,加上齊衛東表示将繼續從事音樂創作,對于這則消息,大家的接受程度還算比較良好。

雖然也有幾個看起來像是齊衛東粉絲的媒體在唉聲嘆氣,但從臺下竊竊私語的內容看,總的來說還是理解、佩服的居多,可見撇開齊衛東的人品不說,對他在音樂上的造詣和追求,大家是認可的。

站在攝像後方的王檀對媒體的反應滿意地點了點頭,雙手舉過頭頂,給齊衛東比了個ok的手勢。

接收到暗示,齊衛東拿出了一張用熒光筆劃着“待定”的手稿,深吸了一口氣。

“曾經我以為,找到喜歡我歌的人能夠讓我的人生被填滿,但後來我發現,不是這樣的。”

被千萬人熱烈追捧,也比不上那一個人回應。

“正好借今天這個機會,我想向一個人讨一句承諾。”

似有預感,蘇凡瑜在快速掃視了一圈會場工作員後,最終将目光停留在了臺上。

齊衛東的俊臉上露出了他在公衆場合罕見的羞澀表情。

“蘇凡瑜先生,你是否願意将你未來的作品都優先交給我來配樂呢?”

沉寂半秒後,會場再次炸裂開來。

口哨聲、掌聲、起哄聲此起彼伏——不管對齊衛東和蘇凡瑜觀感如何,看熱鬧的基本素養,大家并不缺乏。更有甚者還趁機喊出了“在一起”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話。

耳邊的聲音炸開一秒後,又歸于寂靜。對蘇凡瑜來說,這一切好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上一樣,與他無甚關系。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高中的時候,因為齊衛東想要追易冉,他們難得和平地吃了幾頓飯。

一次席間,不知是怎麽聊起了盛寅,齊衛東評價道,“別看他人前光鮮亮麗的樣子,被千萬人盯着的壓力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來的。”

彼時,齊衛東的第一首作品作為盛寅電視劇的片尾曲,一經播出便爆火,大街小巷随處可聞。他有些好奇,便問,“那你以後想進娛樂圈嗎?”

他原以為齊衛東會至少猶豫掙紮一下,卻不想他答地幹脆利落,“會吧,誰不想被人喜歡呢。”

年輕氣盛的英俊少年理直氣壯,寡言少語的小編劇便默默在心裏把原先給他寫好的人設抹掉了一角,臉色微紅,“被人喜歡是一件很好的事,但其實,有家人朋友愛人的喜歡,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齊衛東的臉色當即變得無比難看,後半頓飯裏也總對他愛答不理的,而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終于知道了原因。

看着聚光燈下不知是因為熱還是緊張而有些微微出汗的齊衛東,蘇凡瑜忽然明白了他這段時間在別扭什麽。

——他是賭上一切想和他在一起的,自然希望他也毫無保留。

見他回過神來,齊衛東微笑着對他伸出了手臂。

蘇凡瑜的心髒快速地跳動着,沸騰的血液被迸出心房湧上臉頰。他下意識想要捂住臉,手擡到一半又在千萬注視的目光中僵在了原地。

最終,他還是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到臺上。雖然走得很慢,但無論是齊衛東還是有幸親眼目睹的其他人都沒有想要催促他的意思。

他們在等他。他在等他。邁出那一步。

“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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