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朱砂
阿茶她當然不是個妖怪。
“哈哈哈,小陸你這個人真是……”後來她聽到他早些時候的臆想,毫不掩飾地嘲笑他,“我嘛,”她一只手指點着嘴角,眼珠一轉,“頂多算個'怪'人而已。”
是蠻怪的。
因為,不過那一次見面,她就要想要在他家裏住下了。
她是想這麽說服他的:“我是來賞楓的,等楓葉變黃的時候,我就會走了。”語罷又讨好似的眨了眨眼睛。
“不成不成不成……”陸川手擺得飛快,頭疼欲裂。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被鎮裏人看見還指不定說成什麽樣子!小地方也就是這點不好,興許一頓飯還沒做熟的功夫,流言蜚語已經跑着繞了三四圈了。“鎮中那裏有可以借宿的人家,李伯啊、王姐啊他們家,我都是認得的,可以…可以不收你銀錢。”
阿茶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終于下了大赦:“唔……好吧!就住離你家最近的那處!”頓了頓她又補了一句:“要離酒坊也近些。鎮子裏有酒坊的吧?”
“是有的。”陸川點點頭。他自己,已經有些時日不碰酒杯了,而這麽愛喝酒的女孩子,他也還真是頭一次看見。他忍不住想起她扶着他肩頭仰頭喝酒的情景,他難得地以為,喝酒好似也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
其實阿茶并沒有常常來找陸川。
她喜歡自己撈着一壇子酒,坐在高高的紅楓樹上,醉眼看山,側耳聽風,有時候還會哼幾句不知名的小調,聲音飄渺。偶爾陸川走過,她才會低頭喚他一聲“小陸!”然後又自顧自迷醉起來。
更多的時候,陸川是被鎮裏人叫去找她的。他忍不住苦笑。
“阿川阿川啊,那個姑娘又跑到樹上去了!她是你朋友對吧?快勸她下來,這要是掉下來可怎生了得?”
“阿川阿川啊,阿茶,她叫阿茶對吧?快去叫她下來!”
“阿川阿川啊,那個紅衣服的姑娘她又……”
陸川每次都頗感到為難。他自以為他是沒有道理去管束阿茶的,他只是那個熱烈的女孩子無意間撞到的一個路人,等楓葉黃了以後,阿茶就會走,自己也會這麽一如既往的過日子,互不相幹的。
可因為自己幫她在王姐家借了宿,鎮裏人就把阿茶看做了“阿川的朋友”,而不單單是“來賞楓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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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川每次“被迫”前往找阿茶的時候,都可以遠遠地,在某棵火紅的楓樹上,找到阿茶的身影。這是有些奇怪的。明明她穿着一樣的顏色的衣服,融在那一片緋色裏,可陸川總是毫不費力地一眼就看見了她。嗯,大概是因為,她本來就是一個很耀眼的女孩子吧。陸川如是想。
走到樹底下以後,陸川仰頭看她。他實在不忍叫她下來。他覺得她那樣很好,就像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舒舒服服、惬惬意意的。
于是乎經常會見到這樣的場景:紅衣服的阿茶坐在紅雲般的樹上,自斟自飲,漫聲而唱,樹底下聚着七八來個人,圍着支支吾吾、對着樹上欲言又止的陸川,七嘴八舌地說:“快叫她呀阿川。”
阿茶一開始是不怎麽理他的,好像喜歡看他為難的樣子。她會投下來一片涼涼的笑津津的目光,然後繼續把玩身邊的葉子。
後來她坐在樹上的時候,會偶爾聽見幾句關于陸川的鄰裏碎語:“阿川那孩子啊,也怪不容易的……”
“是啊是啊,雖說,已過了這許多年……”
“你說他和那紅衣服的姑娘……?”
“噓!別瞎說,走啦走啦……”
“好好好。”
是什麽事情曾發生在他身上呢?阿茶歪着腦袋想。以後自己問他好了,嗯。
或許是因為那幾句“不容易”的評論,阿茶看見為難的陸川時,都會有些不好意思。後來只要陸川一來,不等他開口,阿茶就會像紅楓葉一樣,從樹上飄下來,對他笑一笑說:“小陸,走,請我吃霜葉糕去。”順便給周圍人留下一個笑意恣肆的流轉目光。
大半個月過去,鎮裏人也就都紛紛了解了:阿川有一個愛坐在樹上的穿着紅衣服的叫做阿茶的朋友,那個女孩子坐在樹上是不需要擔心的,就讓她這麽坐着吧。
不太會再有人因為阿茶來找他,陸川知道他們開始習慣了。但是當鎮裏人開始習慣的時候,楓葉也開始黃了,陸川知道,阿茶要走了。
阿茶今天也反常地老呆在陸川家裏,從一大清早就來了。
她是來告別的。兩個人都心照不宣。
阿茶就看着陸川打掃房間,清理院子裏的雞舍,然後同他一起去隔鄰的方姨家吃飯——方姨都是會照顧他的飯食的,聽說是從五六年前開始。有人來了,阿茶就看着陸川幫來的人寫信,看他仔仔細細地潤筆,然後左手輕輕拉着右手的袖子,緩緩落筆,寫一會兒還會擡頭問:“還要寫些什麽嗎?”那樣子很是耐心。
看累了,阿茶開始翻房間裏那個簡陋的木質書櫃。上層的格板上一目了然放着幾本書脊已經磨得看不清楚的書冊,下邊是一個櫃子,阿茶好奇打開了,裏面齊整地疊着厚厚的宣紙,下面是沒用過的,上邊的都有些墨色。
陸川送了要給兒子捎信的李伯出去,回頭便看見阿茶蹲在書櫃前,展開了幾張他畫過的畫,認真看了一會兒,轉頭對着他揚手問道:“小陸啊,這畫是你畫的嗎?畫的真是好看。”
陸川有一些窘迫,他低了低頭慢吞吞走過去,假意張望了兩眼畫,才點點頭說:“是我畫的。”
“怎地不着顏色呢?”阿茶把其他的放回去,拿了幾張站了起來,點着畫裏的楓樹道:“這你畫的是楓紅之時對吧?楓葉繁茂迎着秋風,葉落青石橋,跟幾日前鎮裏一處很像呢。可你這畫都是水墨,着了紅色的話……”她咬着下唇把畫拿遠了些,“會更好!”她信誓旦旦地下結論。
“這裏……”陸川好似更窘迫,“這裏沒有朱砂可以買。”
“啊?”阿茶像是沒聽懂似的扭頭看他,忽而笑出聲來,眼睛又彎成了細細的月牙,笑得很是好看。她又信誓旦旦地說:“我下次來的時候,給你帶來!”
那一年,阿茶走的時候,只說了一句:“我走了。”然後帶走了兩塊霜葉糕。
她帶走了想帶走的東西。她并沒有說明年再會。
所以陸川其實沒有很認真地等那盒朱砂。他畫的楓樹還是會一直這麽素色下去吧,他想。
作者有話要說: 當時只道是~~诶╮(╯▽╰)╭(諱莫如深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