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何夕

阿茶看到那幅畫的時候,意外地安靜,沒有說話。

但陸川還是很開心。

因為他看見阿茶本就清亮的眸子在看見畫的時候,愈發明顯得亮了一亮。然後,那雙杏眼裏慢慢浮起了薄薄的霧氣和暖意。就像……陸川仔細想了想,就像是盂蘭盆節的時候,滿溪漂浮着花燈,點點燭火昏黃閃爍,清溪也好似變得迷離而溫暖了。

看着畫裏畫外的朱紅,陸川終于在這一刻想起了他心心念念了許久的想要問阿茶的問題。

“阿茶,你,為什麽喜歡穿紅色呢?一般女孩子都是不會的呀。”

他自然是問了出來。

只是他問出口以後,幾乎立時就後悔了。因為,他看見阿茶聽到那個問題以後,她的眼睛裏,仿佛一下子吹進了一股徹骨的寒風,溪上的燭火幾乎在同一刻齊齊滅去,然後,才黯黯地、幽幽地,重新亮起來。

阿茶還是笑了,她問:“小陸,你…想聽一個故事嗎?”

陸川只好勉強笑了一下,難以掩飾笑裏的苦意。現在,他已經來不及說“不想”了。

陸川被阿茶拉到了鎮子中心的十月居。那是一家酒館,是鎮子裏唯一一個兩層樓的房子。裏面有鎮子裏最好的酒,最香的霜葉糕,最老的楓樹。每到十月楓葉最紅的時候,這裏才會聚滿最多的鎮外人。十月,是這裏最熱鬧也是最賺錢的時節。所以,随便的老板就叫這裏“十月居”。

現在阿茶正趴在二樓的欄杆上,一手小酒杯,一手伸到欄杆外,去觸碰老楓樹的葉子。樓上還比較清靜,樓下人聲嘈雜,偶爾才會傳來幾句分辨得出的“外面真是越來越亂了”“這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難過了”的語句。

桌上的酒壺快空了,兩塊霜葉糕一絲熱氣也無。

陸川就坐在那裏看着阿茶的背影。他現在一點也不好奇了,他真希望自己沒有那麽愚蠢地問出那句話,也真希望阿茶喝着喝着就醉了,明天一早起來,她就完全不記得這個蠢蛋一樣的問題,依舊笑津津地扯着他的袖子,讓他再畫一幅畫。

可惜他終究不能這麽幸運得心想事成。

阿茶突然回過身來,看見了他根本來不及收回去的眼神。她笑着“嘁”了一聲:“幹嘛呀,我只是突然想到十月居,突然想喝點溫好的暖暖的酒罷了。”

陸川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甚至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表情。那一刻,他好像變作了一截姓陸的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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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茶看着他的樣子,又笑了笑,然後垂下雙睫,雙手捏着酒杯淺淺啜了一口,目光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再一次移到了欄杆外。

她悠悠地說:“我穿紅衣服嘛……”那一小息的停頓,她目光幽眇,一恍之後,才用輕曼而篤定的口吻說:“是,為了一個人。”

陸川這回終于是立時地發覺了,她只說“穿”,而沒有說“喜歡”。

“其實我常常喝酒,最開始也是因為他呢。”阿茶一直望着外面,“已經很久沒有同別人說起他啦……我,我得好好想想。”

“哦,對了……我從前問他為什麽這麽喜歡喝酒的時候,他老是喜歡對我說:‘我的名字便是一種酒,我怎能不會喝酒呢?說出去可是要被人家笑話的呀。’真是一個奇怪的人。”說到這句,阿茶笑了笑,笑得很好看。

酒……的名字嗎?陸川心裏有什麽隐隐地泛了起來,将溢未溢,又總是抓不準。于是他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他……叫什麽名字?”

“桑落。”阿茶回過頭看他,就像是在跟他吃酒的時候,随便談到了一個好朋友,這樣的神情,“他呀,叫作桑落。”

陸川好似聽見“咚”的一聲顫音長鳴,一顆石子被丢進了心海裏。

他想起去年剛見到阿茶的時候,她醉倒以後的夢呓。

“竹葉青…嗯不錯…松醪……羅浮春……嗯~桑落,桑落,桑落……”他竟然還是記得清清楚楚。他當時竟然那樣以為。

原來竟是這個樣子。

陸川在心裏透出一口長長的氣。

漣漪平複以後,他的心底,卻又有奇怪的情緒,突然又緩慢地滋長起來。于是他也笑了一下,也用那種平淡的口吻,看着阿茶,問她:“那……之後呢?”

阿茶一手托着下巴,放下酒杯,拿起筷子戳了戳已涼得有些發硬的霜葉糕,還是夾起來咬了一口,然後和酒咽下。“他的爹爹是将軍,我爹是個副将,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他比我大四歲。他是個少将軍,十七歲的時候,就已經上陣殺敵了……哦,他那個名字,聽他說,好像是他爹爹打完勝仗、與将士們飲着桑落酒的時候,聽到家裏捎來他出生的消息,便取了這個名字呢。”阿茶一句一句,斷斷續續,并不連貫地信口說着,将“桑落”這個人,在陸川面前,一筆一筆勾勒出來。

“明明只比我大了那麽點,卻喜歡叫我小丫頭,他喜歡哈哈大笑,他很得軍中将士們的敬重。”

“其實……”阿茶突然揚了揚眉毛,“其實從小,爹就與我講,我們定過娃娃親,長大了,我是要嫁給桑落作老婆的。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那麽喜歡他,只是從小這麽想着,那時候對我來說,這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他又同我很是親近,所以,我那時候想,我這一輩子,大概就跟這個人一起了吧,一直到頭發變白了,好像,也不是不可以。”阿茶勾起唇角,似乎有那麽一絲自嘲。

“後來,我十五歲了。”雖然阿茶只說了那麽一句,但陸川從她的語氣裏聽了出來,這裏,大概便是急轉直下的轉折點了。

“那一天,我試了嫁衣。他那時候的笑容裏好似有陽光,他說:‘小丫頭,真是長大了。’倒是沒誇我漂亮呢。”阿茶歪着頭低眉笑了笑。

陸川不說話,只是看着她,聽她說。他發現阿茶說完那一句以後,握着酒杯那只手的食指,開始摩挲起酒杯來,一下又一下。

她沉默了一陣子,終于又開了口,“也是那一天,他和他的爹爹,還有我阿爹,突然接到了軍令,要即刻出征迎戰。他走的時候,只跟我說了這樣一句,他說:‘小丫頭,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你就穿着嫁衣等我吧。等我回來了,就娶你,要記着啊。’”

“他甚至,連一句告別的‘再會’,沒有同我說。”

“後來,遠方傳來消息,戰敗了。我的阿爹,他,他的阿爹,都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其實,我一開始是不相信的。這麽輕飄飄一句話,又怎麽叫人相信呢?後來我啊,等了好久,就穿着那一身紅色的嫁衣,等他回來,等阿爹回來。”

想人生最苦離別,三個字細細分開,凄凄涼涼無了無歇。別字兒半晌癡呆,離字兒一時拆散,苦字兒兩下裏堆疊。他那裏鞍兒馬兒身子兒劣怯,我這裏眉曼臉腦兒乜斜……

“可是我還沒有等來他們的時候,家裏就落敗了。我還是不肯脫那件嫁衣的,整個人,都好像臭掉了。娘求我,我說:‘要是他回來的時候見我沒穿着它,又該說我了。’娘就紅着眼睛勸我:‘那他回來的時候,看見你這丫頭臭烘烘的,可會開心?’”

“娘騙我脫了衣裳,給我洗了洗,然後,找了件一樣那麽紅的衣裳給我穿。那時候我整個人也渾渾噩噩的,也就這樣子過了。只是娘一給我其他的衣服,我就在那裏發瘋似的發脾氣。”

“那時候,娘買了好多好多大紅色的衣裳給我。”

“後來,娘也死了。”

“我一個人,還是穿着那些娘買給我的大紅衣裳過日子。沒東西吃的時候,就去偷。有時候,還偷那些達官貴人的東西拿去賣錢。”

“那時候,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還在等他,總覺得,若是什麽時候再遇上他,就同他說:‘喏,桑落,我可還是穿着嫁衣等着你呢,現在就娶了我吧,你可是答應過的呀。’”

想人生最苦離別,唱到陽關,休唱三疊……書兒信兒是必休絕,花兒草兒打聽得風聲,車兒馬兒我親自來也……

“再後來,我到處跑,到處逛,到處玩,本來大概是為了找他吧。我想,如果那個時候,我是在戰場上,如果我曾經一個一個翻開屍體,最終找到他,找到我阿爹,找到桑伯伯的話……又哪怕,哪怕沒有給我找到,至少,也可以給我一個可以死心的理由,讓我不會有那麽深的執念,想要再見到他們、覺得會再見到他們了。”

“可是呢……”

“可是,好像……日子那麽一天天,一個月,一個月,一年又一年的過去的時候,有那麽一天,我突然發現,我好像沒有那麽容易想起他了……”

“我,好像,快把他忘記了呢。”

“只是,酒喝多了,就喜歡上了,覺得就這樣子吧,挺好的。”

“紅衣裳穿久了,也覺得習慣了,舒服了,不想再變了。”

想人生最苦離別,雁杳魚沉,信斷音絕。嬌模樣其實丢抹,好時光誰曾受用?……篤篤寞寞終歲巴結,孤孤另另徹夜咨嗟。歡歡喜喜盼的他回來,凄凄涼涼老了人也……

那一天,到最後,阿茶也只是說了一句:“故事,我說完了吶。”

陸川也只是抿了抿唇角,輕輕說:“哦。”他覺得該說些什麽,卻不知道該怎麽說。

片刻的靜默之後,他卻在一股奇怪的情緒驅使下,傾過身子,抱住了阿茶。他在她肩頭輕拍着,說:“我知道了。”

阿茶先是僵了一下,然後她也抱住了陸川。她把臉深深埋在他的頸窩裏,許久不曾擡起。她說:“小陸啊……”

那個擁抱很長久,很安靜。也很溫暖,很踏實。

而如今,陸川已記不清楚那時候阿茶究竟有沒有流淚,他只能記得那天阿茶平靜卻微顫的聲音,那一堆空了的酒壺,還有自己,自己最後笑着閉上眼睛、對她點着頭的時候,一定是流了一滴眼淚出來。

可真是不争氣。

還有啊,阿茶,你不是忘記了他,只是一部分的你,變作了他,所以你分辨不出來而已。

可真是個傻瓜。

作者有話要說: 看起來爽氣利落的人大概都是有一段心傷的往昔的吧。心底萬千的磨砺,才最終變成如今的模樣。只是那些記憶,現下回想起來,早已忘了彼時是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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