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流離
又是一年春好處。大地回暖,萬物生發。
“春雨驚春清穀天!夏滿芒夏兩暑連!
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黃河北岸的一處小城鎮裏,街市上四五個孩子一個搭着一個的小小肩膀向前蹦跳着,一字一字念着剛學不久的節氣歌謠,玩鬧在一處。
街市兩邊商鋪林立,大門敞開,還可見到不少的小販。戰亂平息之後,不過三五年的休養生息,老百姓們又努力地過起自己的日子來。
鐘大娘的胭脂攤前,一個青年人倚在那裏很久了。
他帶了個小小的包袱,看起來風塵仆仆的樣子,似乎不過二十出頭,明明一個小夥子,皮膚卻跟姑娘似的細膩,看他的側臉,似還長着一雙柔和的杏眼。
啧啧,男生女相,用廟裏張半仙的話說,大概是福薄之人。鐘大娘也不趕他,就暗暗打量,竊竊揣摩。
那年輕人是在看孩子們,聽孩子們念着歌謠,他微微偏了頭,嘴角蘊了一絲幽眇的笑意,眉卻微蹙,眉宇間似籠了一層煙雨,有散漫的愁緒。
那樣子倒是叫人有些不忍的。
“公子是打外地來的?”鐘大娘忍不住跟他搭腔。
“啊?”年輕人反應了一下,才回過頭來,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擋了人家的鋪子許久,先歉然地說了句對不住,才問:“您是在同我說話?”
“嗯。”鐘大娘倒是被那雙一下子轉過來的靈動眸子震了一下,讷讷回道。
“啊…我是外地來的,來尋人。”年輕人好脾氣地笑笑。
“尋親嗎?大娘我還是頗識得些人,不知尋的是哪家?或許可幫公子指指路。”
“不是尋親…”年輕人斂目淺淺笑了笑,“他并不住這裏,我只是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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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鐘大娘只得了然地應了一聲。戰火方熄,親人離散也是常有的無奈之事。
“不知大娘有沒有見過一個約莫二十□□歲的男子?或許是書生裝扮,有這麽高…”年輕人比了一個比他高出一個頭的高度,又道,“他或許…腿腳有些不方便,人看起來很溫吞,很耐心,對誰都很好的。”看他的語氣,大概是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親人,而聽他說的熟練順暢,想是不知道這樣問過了多少次、失望了多少次吧。鐘大娘在心底惋惜。她實在是沒見過這樣一個人。
年輕人看她的表情,心裏隐隐已知答案,但仍是要不死心地問完:
“對了,他姓陸,單名一個川字。陸地的陸,山川的川。”年輕人一筆一畫,認認真真在擺胭脂的臺子上摹着。寫完了,亮亮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
“抱歉公子……”鐘大娘方講出“抱歉”二字,便看見那亮亮的杏眼一下子确然地黯然下去。但也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年輕人又釋然地笑笑,“如此,謝謝大娘,我這便走了。”他頓了頓,笑意更甚,眨了眨眼,道:“祝您生意興隆呀。”語罷便翩然轉身。
那一笑,明眸顧盼,燦然生輝。
鐘大娘愣了一愣——這,這竟是個姑娘吧?!
“姑…公子!”鐘大娘不知何故喊住了他。不,應該是她才對。
“嗯?”她回頭。
“敢問公子叫什麽名字?以後若是看見公子尋的人,也可以代為轉告。”
她遲疑了一下,大概是覺得這個可能性很低,但還是随意的笑笑,道:“我叫阿茶。”她低眉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認認真真的,更像是其他某個人的習慣,“是茶葉的茶。”
她留下一個纖長的背影,雖不輕快,但很挺拔、很精神,似乎心中有什麽力量支持着她,讓她可以這樣一直走下去,追尋下去,等待下去。
“阿茶…麽?诶……”鐘大娘看着她的背影。也是個可憐的人吶。
“這個要多少銀子?”又有顧客臨門,鐘大娘恍惚一陣,便又做起了自己的生意。诶…只盼,大家都好好的吧。
也盼…阿茶姑娘,早早找到那個人。
阿茶就是這樣,從一個城鎮到另一個城鎮,從東到西,從南到北。
一開始的時候,她曾經追蹤過那個洗掠過丹山鎮的軍隊,在兩個月的□□探查後,她方才确定了小陸并不在其中。于是她便離開,回到丹山鎮,方圓五裏、十裏、二十裏……認真地找,一遍一遍地找,還是沒有。從距丹山鎮五十裏的小村啓程的時候,大概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的光景吧。
這些年的漂泊裏,她走過很多地方,遇見過很多人,但,也僅僅是以一個“過客”的身份而已。那些她在這個世界上的羁絆——爹,娘,桑落,甚至桑伯伯,阿音……他們都不在了,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而小陸呢,小陸,大概已是她在這世上的唯一——唯一的,不會再有了的。
所以她一直找,一直等,也不害怕。大概只有在追尋他的路上,才讓阿茶覺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真正過得有意義的吧。
後來,在漫漫路途上,倒是又遇到了一個想不到的人。
是白鹿。
那個被小陸用一千兩黃金打發了的曾經緊追過她的讨厭的賞金獵人。
不過再次遇見他的時候,阿茶并不覺得他讨厭,還生出些莫名的親切之意,或許是因為,他是小陸和她共同認識的、為數不多的還活着的人之一吧。居然有種“他鄉遇故知”的奇怪感覺。
遇到白鹿,是在西南一隅的苗疆,在一個小酒樓裏,阿茶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在一門心思地…剝花生吃。
“好久不見。”阿茶是像一個久別重逢的故友一樣直接在他那一桌落座的。
不規則的鐵面具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見露出來的那根眉毛歪了半晌,白鹿放下手中的花生,握住了身邊的長刀,皺眉看了她半天。“……你誰呀?”
阿茶呆了呆,想了想,又笑嘻嘻地說:“你還記得丹山鎮嗎?那個紅衣女賊,還有給了你一千兩黃金的姓陸的傻書生。”
“你……”那條似墨重掃過的眉毛還是歪着。突然他眼裏了然的光芒一閃,幹笑了一下,說出“失陪”二字時,人已不在座位上,連同長刀和桌上的一把花生一齊不見,只留下幾個銅板。
“喂!”阿茶哭笑不得,追了出去。
雖然賞金獵人的腳力很好,可好歹,當年他也是追了許久未追到阿茶的。
趕上他的時候,白鹿仰躺在一車大垛的茅草上,嘴裏還叼着根草。
“便車搭得可舒服?”阿茶也落足于茅草上,自上而下斜睨着他。
“陰魂不散!”白鹿懶得跑了,大概只是翻了個白眼。
“彼此彼此。”阿茶笑津津地坐下,問:“你跑什麽?”
“遇見你,會倒黴。”白鹿言簡意赅。
“怎麽說?”難得遇到“熟人”,阿茶心情頗好地再問。
“就上次,為了你一擲千金的那姓陸的小子,我是猜到他是嶺南陸家的人,幫他還個印鑒本以為沒什麽,我有錢拿就好了,誰成想…”白鹿一皺眉,“噗”的一聲将叼着的草呸了出來,一臉“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樣,“誰成想那掌櫃的一看到那東西,就問我哪裏來的,死拉着我不放,軟磨硬泡,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說要請大當家的來,讓我等上個十天半月,誰有那閑工夫!”白鹿沒好氣地瞪眼。
“哈哈哈哈哈哈~”阿茶笑地開心,小陸家的人還是挺有趣的嘛,“然後呢?你拿到銀子沒有?”
“銀票倒是當場就給我了,雖然有人監視,不過他們倒也是好吃好喝伺候了我五六天,後來我不耐煩,跑了。”
阿茶瞪圓了眼睛:“……這樣也使得?”
“怎地不使得?”白鹿理直氣壯。
“哈哈哈好好好……”阿茶笑得兩眼彎彎,笑着笑着,聲音卻漸漸低了下去。
白鹿歪頭看了一眼,見她有些失神,又打量了一下阿茶的男裝打扮:“喂,我說,你如今怎地這副樣子?那個姓陸的小子呢?”當年看起來對她很有意思的樣子。
“他啊……”剛才阿茶是在想,白鹿這麽一搞,陸家,大概是永遠找不到小陸了吧。那自己呢?自己…幾時能找到他?還能找到他嗎?被白鹿一問,她回過神來,朱唇一勾,“他啊~他被我逼婚逼得太緊,一時害怕就跑了。我找了他好久了,都找不到,你可曾在哪裏見過他嗎?”
“诶?”聽到這樣的回答,白鹿坐了起來,瞪了她半天,見她促狹的笑意裏藏了婉轉的涼意,也難得笑了一下,回答倒是認真:“不曾。”
“哦。”阿茶笑着低下頭去。
車輪在土路上不停地轉,吱伊呀,吱悠呀。
“吃麽?”
阿茶擡頭,看見一只粗糙的大掌裏盛着不知哪裏掏出來的一把花生,鼻子輕輕噴出下氣來,憋住了笑,擡起下巴,她一本正經地拿出嫌棄的眼神:“不吃。”
“不吃算了。”白鹿極快地縮回了手,“那個…下次若是見到那小子,我便轉告他去丹山鎮等你罷。”
“好呀,”阿茶偏頭想了想,“若是我找到了他,那杯謝媒酒,一定給你留着。”
“呵呵那感情好。”白鹿讪讪一笑,“我等着!”
後來,道別的時候,阿茶是很認真地這樣對着白鹿說的:“以後若是我和小陸再遇見了,我們大概會去南京,記得去喝酒呀。”
白鹿仍在茅草車上躺着,随意揮了揮袖子,卻是大聲而篤定地道:“定當如約!”
生命或許就是如此,我們相遇,然後別離。
作者有話要說: 有愛的花生控白鹿再上線咯~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