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颠沛

然而彼時的南京,早已不再喚做南京。

那座古老而繁華的城池,有了新的名字——江寧府。它大抵已習慣了這樣的變遷,一代代人來了又去、生而複死。對它而言,再尋常不過了。然而對于來去的那些人而言,任何關于自己故事的細枝末節都是轟轟烈烈,在那渺小的罅隙裏,愛恨情愁、悲歡離合。

那阿茶呢?阿茶甚至還沒有意識到它名諱的變化,只是時間已悄悄溜過,許多事,仿佛早已是滄海桑田。但是她,仍固執地留在自己的位置,不肯往前。那應該可以算做是一種畫地為牢的執拗和勇氣,是一種近乎悲壯的信念了吧。

最絕望的一次,大概就是在南京(就姑且,還是這麽稱呼它吧),在城郊一座香火頗盛的廟宇裏。

阿茶有很久不信神佛了。當年爹爹和桑落他們出征的時候,她就見娘日日燒香拜佛,可最後的結果依舊是……那時候阿茶便覺得,這是世上最最無謂的事。但那日恰好路過此間,阿茶福至心靈,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安安靜靜地上了柱香,添了些燈油進去。幹完這些,她有些想笑自己——這又有什麽用呢?卻又笑不出來。是不是心底有所牽挂,就都會生出一份僥幸的奢求?

要離開的時候,阿茶被解簽的廟祝喊住,是勸她求根簽的。她輕輕一笑,說聲“不必了”,正要走,卻又習慣性地問出口,可曾見過那樣子的一個書生?她本就沒抱什麽希望。

“有吧。”

廟祝短短兩個字,卻叫阿茶定在當場,如被供起的泥塑佛身一般,久久不能動彈。“你說…什麽?”

“有吧…”廟祝捋了捋稀疏的胡須,想了想,“方才就有個跟姑娘說的差不多的書生,嗯…剛走沒多久吧,也就半柱香功夫。”

“哪個方向?!”廟祝看見眼前年輕人的眼裏竟隐隐泛起淚光,但眼神卻熾熱得吓人。

“那、那裏…”廟祝指了指進城的方向。

“謝謝!”言猶在耳,面前人早已不見蹤影。

終于…終于要給她找到了麽?

阿茶止不住疾行的腳步,卻又怕走得太快,錯過了小陸。

她可以再見到他了麽?她的漫漫行途,終于要走到盡頭了麽?再多難以置信的情緒底下,是從未有過的熱切的相信和期盼。

其實那個人未必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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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就是忍不住想:方才,就在半柱香前的方才,他們曾經又一次離得那麽近、那麽近。

可惜,老天爺給的答案是否定的。

半柱香功夫,說長不長,若是一個腿腳不便的人,根本走不了多遠;然而說短也畢竟不短——足夠讓兩個人,又一次地失之交臂,兩相天涯。

即便有再多千回百轉的磨砺,阿茶又怎能不迷惘、不絕望、不……怨恨?

她寧願她沒有聽到那一絲絲的希望,那麽最後,未得到的失望絕望,也不至如此…如此傷人之甚。

追尋了千裏,明明、明明就只差了毫厘……

阿茶她啊,她有些累了。

年少的時候,有爹爹和桑家的庇護,向來歡喜無憂。然而到如今,除了那段悠遠模糊的日子,她大半的人生,都是在尋找什麽人,先是桑落,後來,在她以為她興許可以安定下來的時候,居然又開始了尋覓。總是一個人。颠沛。流離。這樣的人生,停下來想想,真是荒謬。

于是現今的江寧城裏,多了一個日日尋酒的青年人。

“诶,你聽說了麽,之前在杏花樓喝幹他們窖藏五十年老酒的那個年輕人?”

“你說那個廿三?”

“是啊是啊,廿三廿三,嘿嘿,你說這人怎麽就沒個叫得出口的名字?”

“誰知道!聽說那次人家好奇去問,那一個大男人居然一面笑一面哭地撒酒瘋,說自己根本沒有名字。人家因為他一次喝幹了二十三壇子老酒‘一戰成名’,就順口叫他廿三了。”

“呵呵,奇怪的人。”

“可不是?前一日,還有挑事兒的人與他在臨滄居拼酒,那麽個精精瘦瘦的年輕人啊,整整喝倒了七個大漢!七個!”趙四舉起手重重比了個“七”的手勢。

“了不得!”應聲的李棟拿起筷子夾了口小菜,舉起酒杯與拼桌而坐的人碰了碰,“嘿嘿,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再來這臨滄居,我倒想見識見識呢!”

“哥哥我可是見過的,也沒什麽,一個細皮嫩肉的小白臉罷了,誰知道比牛還能喝!”

……

附近那一桌的閑言碎語一字不差地漏盡阿茶的耳朵。

這酒樓的小二已經認識了她男裝的模樣,她半點也不想惹人注意,是以今日她換了一身簡素的女裝,坐在臨滄居偏僻的角落裏獨飲。喝個酒居然還能在偌大的南京城裏喝出市井的“威名”來,她倒是覺得好笑,看來前一陣子,太過放縱自己了。小時候便混在軍營裏跟着一群叔叔哥哥們偷酒喝,沒認識小陸之前,她也向來是酒不離身,成日醉醉醒醒,卻沒想過自己的酒量到底有多少。看來——還不小呢。

渾噩了多久呢?她有些記不清了。

要放棄嗎?不——她大概,還是沒有辦法放棄的。

她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然後,找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再出發吧。

阿茶舉目往向窗外,西風已漸漸起了。這個時候,若是在丹山鎮……阿茶忍不住想,若是在丹山鎮,楓葉,應該開始要紅了。

“诶,對了,今日是八月幾日了?”那一桌還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

“八月廿九了吧,怎地?”

“你知不知道兩三年前開始,傳說南…江寧第一的酒樓姑郢軒,每到這個月份,都……”

“噢噢噢,我曉得!你說的是那個糕點!!聽說名字古怪,味道卻好得很,別的酒肆想要學,卻怎麽也做不出姑郢軒廚子的那種味道!名字……叫、叫相思…相思什麽來着?”

阿茶原本有些飄忽的注意力驀地一下被“糕點”和“相思”兩個詞拉了回來。

應該、應該不會是…吧……她已不敢再輕易做這種充滿期冀的揣測。

然而世界仿佛就在那一刻凝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在一片膠着的寂靜中,窒息着等待着答案。

“叫相思成霜啦。”

相思成霜。

随着這四個字輕輕吐出,好似哪裏傳來一陣幽玄聲響,細碎的,綿厚的。

冥冥中,仿佛有什麽東西,塵埃落定。

“彭!”“嘶——”“嗙!”後頭那桌突然傳來幾聲莫名卻着實震耳欲聾的巨響。同桌閑侃的二人還來不及回頭,已有一個素衣女子突然出現,一把抓住了李棟的領口,女子瞪着一雙靈光畢現的杏眼,氣勢洶洶地質問道:“你方才…說什麽?”

“姑…姑娘息怒!”趙四着實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着了,下意識地“勸架”。

這一下動靜引得酒樓裏的人紛紛矚目,有人還道是遇見了女大王,于是膽小的逃命,膽大的圍觀。小二躲在人群裏,皺這一張包子臉想着該如何是好。诶,為什麽鬧事的總那麽多呢?

“我我我……”那邊廂被抓着的李棟結巴了半天,但他發現抓着他的這位姑娘似乎并沒有“目露兇光”,青天白日那麽多人,也不至于是劫財的強人,而那雙揪着他衣領的手,分明——是在微微顫抖吧?

李棟冷靜了不少:“方、方才,在下說的是姑郢軒,姑郢軒自打兩三年前,每逢秋日便會買出的特色糕點,喚、喚作那個…相思成霜。”他還是不免緊張地舔了舔嘴唇。

感覺到抓着他的手抖得愈發厲害,李棟大着膽子主動迎上那姑娘的目光,看見裏面波瀾肆起,只聽她問:“那糕點…長什麽樣子?”

“楓葉模樣,大半個手掌大小,糕下面還襯着一張真的楓葉……”李棟把想到的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他的衣領,驟然一松。

是素衣女子聞言,放開了手。她茫然地望着前方,看起來……有些恍惚?

“書生,這東西叫什麽?真好吃。”

“就叫霜葉糕。诶诶,你把下邊的葉子也吃進去了。”

“怕什麽?我試試這麽美的葉子味道好不好……”

“方才你說這糕兒叫什麽?霜葉?唔,我還以為要更有趣一些……只叫霜葉,你們可把紅豆放去了哪裏?我瞧啊,應該叫……紅豆糕?相思糕?不對不對,那有沒有楓葉了……”

“哈哈我知道了!叫'相思成霜'好了……這樣有了紅豆也有了楓葉,你說是不是?書生?”

“啊?哦……嗯,挺好的。”

“嘁!我瞎說的啦!”

女子忽的低下頭,自顧自笑了一下。

那是怎樣的笑意呢?李棟想不出什麽言辭來形容,大概是……溫柔婉然到心底裏去了的那種吧。

然後那女子拍了拍他的肩,也并沒有看他,只是說了聲“抱歉”,便自顧自地走了。

人群散去的時候,店小二才想起來,那個奇怪的素衣女子,她——沒付銀子!完了完了又要遭老板苛扣工錢了。只是……方才那女子,怎地會如此面熟?

“趙四兄,趙四兄!”李棟吐出口長氣,見旁邊盯着女子走掉方向發愣的趙四,皺了皺眉。這人不會如此不濟,吓傻了吧?

“啊?”趙四兀自怔怔地,漸漸回過神來,“我說李兄弟,那個姑娘……很眼熟啊……”

“趙四兄,人家都走了,現在說這話有些晚吧。”李棟沒好氣地笑他。

突然趙四一拍大腿,一副猛然醒悟的誇張神情:“她她她……她就是那個廿三!不會錯!”

“什麽?!不會吧?!”李棟難以置信地瞪眼。今日的驚吓怎地如此之多。

一旁暗自洩氣地腹诽的小二聽到這桌的言談也是乍然一跳。對哦!沒錯!怪不得!

原來……原來那堂堂海量、喝吐七個漢子的廿三,竟然——是個姑娘?!

于是乎順理成章的,那日以後,江寧的市井間又多了一個人們茶餘飯後衷于讨論的趣聞。它被編成各色各樣的段子,被不同的人們繪聲繪色地說着,幾多質疑,幾多猜測,幾多調笑。

女兒身的廿三,就此成為了酒坊間的一個不滅傳奇。

當然,那也是後話了,于阿茶而言,并無關緊要。

作者有話要說: 飛白我啊真的是親媽啦,大家放心看哦吼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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