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抉擇(8)
魯熱號。
塞缪爾正在觀察着星圖。從浮士德即将回歸的航線到魯熱號所在的位置, 沒有任何障礙物。
“羅勒, 把魯熱號再往前開一點。”塞缪爾說,“再靠近一些。”
副艦長拒絕了他的要求:“塞缪爾, 如果再往前, 魯熱號就會徹底脫離馬賽地面港的即時通訊範圍。這對我們很不利。”
塞缪爾想了片刻, 放棄了。
他坐在艦長椅上,看着駕駛艙裏的人。
軍事艦的駕駛艙比民用艦要大數倍, 裏面的人員自然也更多。魯熱號目前不執行軍事任務, 它一般只在阿爾法星系內部或周圍巡邏。在發現魯熱號開始移動離開自己的巡邏路線之後,馬賽地面港立刻聯系了塞缪爾。
塞缪爾也沒有隐瞞, 他直接告訴地面港的人:“我去接我的妻子回家。”
地面港控制室裏的所有人都知道, 浮士德回來了, 艦上有白令。但是魯熱號這樣的軍事艦是絕對不能随便脫離位置的,更何況魯熱號上搭載着大量武器和先進的勘測設備,一旦離開,事态随時會變得極為嚴重。
控制室裏, 塞缪爾的後輩奪過了通訊器:“塞缪爾艦長!請你不要着急, 我們已經聯系上李斯賴特将軍了!将軍的命令立刻就會下來!快回來!”
塞缪爾聽到了, 但他當做沒聽到。
後輩所說的話是真是假,他遠在萬裏之外,是無法驗證的。退一萬步說,就算聯系上了李斯賴特将軍,如果将軍不同意呢?如果将軍認為浮士德失蹤三十年行蹤可疑,不能讓它立刻返回馬賽呢?浮士德現在在天狼行星帶附近, 那裏情況複雜,塞缪爾認為不能這樣幹等下去。
何況白令就在艦上。
他的妻子,消失了三十年的妻子,健康而平安地,就在那艘艦艇上。
亞空間遷躍順利完成。魯熱號與馬賽地面港的通訊開始出現延遲。
後輩急得冒火,抓住通訊器不停地說話:“塞缪爾!前輩!你現在回來還來得及!尤其是魯熱號上還有排空炮,你這樣……艦隊的人很容易想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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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缪爾問他:“會歪到什麽地方去?我叛變?我投敵?還是我帶着排空炮和這些武器,要反攻馬賽?”
後輩啞口無言。
“我很快就會回來。”塞缪爾冷靜地說,“去審查,或者被革職,我都無所謂。白令就在前方,你讓我在後面不管不問,一直等待?不可能的。”
和地面港的通訊暫時切斷了。塞缪爾背靠在椅子上,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覺得對不住的,是魯熱號上他所有的船員。
在得知浮士德回來了,自己艦長的妻子白令也在浮士德上的時候,駕駛艙裏所有的船員都激動地歡呼了起來。這個喜訊随着魯熱號內部的通訊網絡立刻傳遍了全艦。這是塞缪爾管理了将近四十年的艦艇,艦艇上的每一個船員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艦長是如何在三十年中,徒勞地尋找着白令,卻一直都沒有放棄過。
所以在塞缪爾詢問衆人“我可以去接她嗎”的時候,沒有人提出異議。副艦長甚至還鼓動他:“責任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擔。我們只有一個要求:請務必要把我們介紹給夫人。”
畢竟白令也是馬賽艦隊裏一位極為出色的艦長,更何況在這三十年裏,他們無數次聽塞缪爾提起他美麗又勇敢的妻子。
“羅勒,聯系浮士德。”塞缪爾完全放松了下來,“白令他們大概還有多久會抵達這裏?”
“大概還有十分鐘。”副艦長向浮士德發出了通訊請求。
三十秒之後,魯熱號的駕駛艙裏,所有人都聽到了浮士德副艦長的驚叫。
——“有障礙物!”
林尼跌跌撞撞地從後艙跑過來。他剛剛在後艙的儲物室裏睡覺,眼罩還挂在脖子上。
“障礙物是怎麽回事?”他臉色蒼白,急急忙忙地坐在了控制臺前,“宇宙垃圾?”
由于浮士德和救生艦的通訊一直聯通,所以救生艦上的所有人都聽到了浮士德駕駛艙裏發出的聲音。
江徹和奧維德都想起了那團碩大的宇宙垃圾。皮耶爾的臉色也變了:“是的……我知道那是什麽……那團垃圾有浮士德的一半這麽大!浮士德現在的速度根本就躲避不開!”
浮士德将會撞上那團宇宙垃圾,就如同兩顆星球在宇宙中相撞。它們彼此粉碎、炸裂,最終消失在宇宙中。
浮士德上的所有人,都會在宇宙中化作塵埃。
林尼抓住了控制手柄。
“皮耶爾,我們回航。”他快速地說,“奧維德,協助我和皮耶爾,我們現在把救生艇開回去,能裝多少算多少。江徹,唐墨,你們到後艙去點數一下,有什麽可以扔掉的立刻扔掉,騰出空間來接人……”
“不用了,林尼。”白令的聲音從擴音器中傳出來。
“不要說廢話!”林尼大叫,“接不到人……接不到人的話,皮耶爾他們可以回到浮士德,我駕駛救生艇去撞那玩意兒!我可以把它撞開的,現在必須要有外力……”
白令很冷靜,仿佛他們面對的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仿佛将死的結局從未出現過:“來不及了,林尼。你們返回這裏至少要十分鐘,但我們距離宇宙垃圾只有不到兩分鐘的時間。”
林尼緊緊攥着控制手柄,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白令的聲音很清晰,仿佛人就在他們面前。
“林尼,不要動不動就想着死,你要多愛自己一些。你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無論對任何人,你的存在都是重要的。”白令溫和地說,“能認識你和西塞羅,是很令我開心的事情。願你們平安抵達黑海,平安抵達目的地,無論……無論你們回馬賽,還是去地球……”
就在此時,皮耶爾大叫了一聲:“排空炮!!!”
他忍不住站了起來。
“白令艦長!”他扯着嗓子大叫,“魯熱號上有排空炮!!!”
排空炮是馬賽艦隊研制的一種定點防禦炮,原本只在地面設置,為了增加軍事艦的防禦能力,艦隊研究了幾十年才研究出能夠裝載在軍事艦上的小型排空炮。
排空炮不需要在雷達上捕捉目标,只要确定目标定位,就可以實施極為精準的定點打擊。
在太空中的星體很難通過經緯度這樣明确的數據來定點,而馬賽為了能夠掌握周圍星域的情況,在五百多年間發射出了數以萬計的導航衛星。根據三點定位(*)的原理,只要三顆導航衛星捕捉到那團宇宙垃圾,那麽立刻就能給出這團垃圾的精确定位,排空炮可以發動攻擊。
軍事艦可搭載的排空炮研制成功之後,魯熱號這種執行巡邏任務的軍事艦是第一批被裝載上的。
白令也想起了這件事,那時候她還在跟塞缪爾吵架,一份離婚協議書簽了幾次都沒簽好。
但是排空炮不能開。
在沒有上級命令的情況下,一旦動用武器,那麽事态就沒有挽回餘地了。
這是一個艱難的抉擇。
如果魯熱號啓動排空炮,擊碎這團垃圾,那麽浮士德上的所有人都将保全性命,平安返航——但塞缪爾不止要接受審查,他還要走上軍事法庭,而最壞的結果是,魯熱號所有的船員都要上法庭。
如果魯熱號放棄排空炮,浮士德将會在兩分鐘後撞上宇宙垃圾,艦上的所有人都會死,或者漂出船艙,成為宇宙中一具冰冷的屍體,或者在燃燒殆盡之後,化作看不見的塵埃。
白令沒有讓塞缪爾做抉擇,她自己先做出了抉擇。
浮士德從起航開始就波折重重。先是遷躍時錯誤地進入了118航線,之後又被銀河核球的引力捕獲,無法掙脫。而在回到正确航線之後,又因為三十年的時光而失去了重要的信息,導致不能抵達黑海的同時,也無法返回馬賽。
浮士德似乎注定要被毀滅的。不在銀河核球那兒毀滅,最後便在這裏毀滅。
白令坐在椅子上,駕駛艙裏的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屏幕上越來越近的那一團鐵灰色固體。
“皮革米……”白令突然開口,“我這樣做對嗎?”
他們已經切斷了和魯熱號的通訊。白令不願意讓自己和浮士德最後瞬間的聲音留在塞缪爾的心裏。
皮革米沒應聲。錯的是他,是違規在工作中喝了酒的他。
“白令?”塞缪爾的聲音突然傳出,“聽到我的聲音嗎?浮士德不用轉向……”
“塞缪爾……”白令打斷了他的話,“我愛你。”
塞缪爾頓了一下,溫和地開口:“我知道。但不要現在說。我要你站在我面前直接告訴我。”
白令笑了一聲,鼻子由于強烈的酸澀而發緊。
【警告——警告——距離障礙物過近,距離障礙物過近……】
在浮士德的駕駛艙裏,他們已經能看到宇宙垃圾上那變了形的舷窗。
“魯熱號的通訊!魯熱號的通訊頻率!給我!”林尼揪着皮耶爾大叫,“我來聯系塞缪爾!讓他打開排空炮!”
“聯系不上!”皮耶爾哭了,“對不起!聯系不上!我們的設備沒辦法接上軍事艦的通訊頻率!我們只能接入地面站和民用艦……”
林尼一把将皮耶爾摔開。
在救生艦的後方,他們能遠遠看到一顆閃動着白光的小點在移動。
那是浮士德,它在這片無邊的宇宙裏,仿似一粒微塵。
通訊突然中斷了。
在安靜無聲的救生艦裏,他們全都看到了那顆微塵發出的亮光。
它仿佛炸裂了,在黑暗的宇宙裏展開一朵極小極小的火焰,随即立刻熄滅。
林尼趴在舷窗上,喉間發出嘶啞渾濁的呻吟。
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從浮士德說他們遇到障礙物到現在,一切都太快了。
皮耶爾站在衆人之後,像是忍不住了似的,突然放聲哭出來。
和他的哭聲一起響起來的,還有控制臺上的一盞綠色小燈的聲音。
提示聲單調地滴滴響着,聽在耳朵裏,讓人心驚肉跳。
最先反應過來的竟然是奧維德。他越過哭泣的皮耶爾,跌跌撞撞趴在控制臺上打開了通訊器。
“浮、浮士德!”因為驚悸和狂喜,他的聲調都變了,“是浮士德!!!”
在宇宙中炸裂開的不是浮士德而是那團堅硬的鋼鐵垃圾。
白令和駕駛艙裏的所有人都驚呆了。在距離浮士德不足10千米的地方,那團巨大的宇宙垃圾就像被人在內部引燃一樣,毫無征兆地突然間就炸裂開了。
內部微少的氧氣在爆炸之後燃燒起來,很快就因為燒盡了而迅速熄滅。
鐵片、石塊和塵埃組成的宇宙垃圾沉默無聲地在宇宙中解體了。
由于震動的産生,浮士德有十幾秒中斷了通訊,但很快,在爆炸結束之後它再一次和救生艦以及魯熱號聯絡上了。
塞缪爾的聲音平穩有力:“白令?沒摔倒吧?”
浮士德穿過了煙火與碎裂的鋼鐵殘片,從稀疏的煙霧之中鑽出,終于看到了在遙遠前方懸浮着的魯熱號。
和馬賽上其他的軍事艦一樣,魯熱號的模樣平平無奇,但前方的炮口尚未收回,露出了一個黑魆魆的圓洞。
浮士德駕駛艙裏,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
魯熱號的艦長在明知道後果的情況下,居然啓動了排空炮。
“你瘋了!”白令抓住話筒大吼,“塞缪爾!你瘋了!你是把所有魯熱號船員的前途……”
“他們都很支持我。”塞缪爾接話道,“不要生氣嘛,他們很想認識你。”
白令說不出話來。但她在片刻的茫然之後,很快調整了自己。排空炮已經啓動,這意味着馬賽地面港的人已經收到消息,魯熱號擅自動用了重量級武器。她要和魯熱號一起面對即将發生的事情。
“把乘客叫醒!都叫醒!”白令向浮士德的船員發出了訊息,“浮士德即将靠近魯熱號,并且進入魯熱號船艙內部。各位船員嚴守崗位,做好準備。”
皮革米的手還在顫抖:“我想喝酒……我現在很想喝酒……”
白令揍了他一拳:“別想了!”
整艘艦艇都變得亂紛紛起來。人們從房間中走出來,四處張望。方才的震動所有人都能感覺到,不少人拉着船員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後勤部的希尼在船艙中奔跑,他發現自己的部下江徹不見了。
“我們安全了!”船員們激動得臉都紅了,和一無所知的乘客相比,他們全都很清楚剛剛發生了什麽,“馬賽的軍事艦救了我們!我們能回家了!”
有些一心想到地球去的乘客在聽到浮士德真的要返回馬賽之後,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知道可以進入平民百姓不可能進入的軍事艦,不少人還是充滿了好奇。
穿過好奇和興奮的人群,白令終于真切地感受到了活着的安穩。
她并不認為這些好奇和興奮是不合時宜的。她甚至希望所有的乘客都不要存着任何憂慮和不安,盡管興奮就可以了。本來浮士德這艘民用艦就是為了旅行才會離開馬賽的,這原本就應該是一次暢快愉悅的旅行。
“艦長!我們開始接近魯熱號了。”副艦長在通訊器中跟她說,“塞缪爾艦長說他在入口等你!”
“知道!”白令開始往浮士德的出口狂奔。
其實她自己也沒有上過魯熱號,對于塞缪爾到底在怎樣的艦艇上工作,她心裏也滿是好奇。
在跑過走廊的時候,白令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在鏡子上照了照自己的模樣。
走廊上這一面鏡子太小了,只能照出白令的臉和上半身。她看着鏡中年輕的女人,想了一會兒之後轉身繼續往出口奔跑。
只是她一邊跑,一邊拆開了自己的頭發并把它弄亂,而且擦去了口紅。
這樣有些狼狽,但她要的就是狼狽。
在魯熱號上,塞缪爾也在緊張地詢問副艦長:“羅勒,我看起來是不是很糟糕?”
副艦長是個中年人,他上下打量着塞缪爾:“艦長,不糟糕,你非常完美。”
塞缪爾的頭發白了一半,整齊地梳着大背頭。他的制服也是嶄新筆挺的:去年剛剛獲得了一個獎勵,艦隊因此給他制作了新的制服。他的左胸上和白令一樣,同樣別着橙色的畢業徽章,鳳凰號在燈光中亮出一道溫柔的弧。
“真的?”塞缪爾很懷疑,“白頭發讓我看起來太老了……羅勒,有染發劑嗎?”
副艦長指着牆上的警示牌:“染發劑是易燃物品,不能帶上艦艇。艦長,你非常好,非常帥,相信我。”
塞缪爾:“好吧。”
他仍舊緊張着,在左胸的徽章下方,心髒勃勃跳動。
魯熱號打開了艙門入口,它的體積遠比浮士德要大數倍,浮士德謹慎小心地鑽入了艙門,平穩地停在了魯熱號的底部。
這一處艦艙是用于安放戰鬥艦的,浮士德安靜下來之後,乘客們站在舷窗邊上,好奇地看着魯熱號內部的一切。無數的戰鬥艦整齊排列在魯熱號內部,它們騰出了一塊不大的地方,專門安置浮士德。
塞缪爾就站在艦艙的入口。他拉了拉自己的制服,緊接着便看到浮士德打開了艙門。
白令站在艙口喘氣。她頭發淩亂,臉色蒼白,唇上無一絲血色,整個人看起來很狼狽也很憔悴。
塞缪爾頓時就忘記了自己看起來是否過分蒼老之類的問題。他走了幾步,想說些話,可是所有的話都擁堵在喉頭,令他哽咽。他朝着白令張開雙臂。
白令以為自己能控制好的,但是在看到塞缪爾的時候并沒能忍住眼淚。
塞缪爾知道年輕的她是什麽樣子的,他們看着彼此一起成長——可她從未想過,六十歲的塞缪爾會是什麽模樣。
或許在曾經的談話裏,他們都曾談起過彼此踏入暮年的情景。但那絕不是現在這樣:她仍舊年輕着,還有幾十年歲月在後頭等着她慢慢地、有滋有味地過下去。可她的塞缪爾已經沒有時間了。
她等不到艙門的滑坡放下,直接就從浮士德上跳了下來,撲進了塞缪爾的懷裏。
塞缪爾就跟以前擁抱她的時候一樣,低頭吻了吻她的頭發。“你沒有好好照顧自己。”他低聲說,“你看起來很不好。”
白令抓住他的制服,一邊哭一邊笑了出來:“你還是一樣帥。”
塞缪爾的眉頭皺了一下,嘴角卻露出了笑容。白令熟悉他這個神情,即便他現在老了三十年,即便臉上布滿皺紋,但她立刻就知道塞缪爾這個表情的意義:是無可奈何,又滿是憐愛。
他輕輕撫摸着白令的頭發,看着自己的船員紛紛登上浮士德,引領着浮士德上的乘客走下來。
“像做夢一樣。”他小聲說,“親愛的,我今天一整天仿佛都在做夢。”
白令在他制服上擦了擦眼淚,終于想起自己要責罵他:“是啊,你就是在做夢!你居然就這樣啓動排空炮!”
“嗯……”塞缪爾講話也像是在夢中一樣恍惚,“我要上軍事法庭。”
他現在無法正常地思考問題。在馬賽度過的、沒有白令的三十年裏,他設想過許許多多和白令重逢的畫面,但沒有一個像今日這樣緊急,這樣心驚肉跳。塞缪爾感覺自己一生的願望仿佛都在這一天得到了滿足,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麽和說什麽,只能将白令緊緊抱在懷裏,喃喃地重複着一句話:“上軍事法庭……”
白令撫摸着他的臉,塞缪爾露出了略帶痛苦和慚愧的表情:“我老了。”
他終于在白令面前露出了一絲彷徨與脆弱:“白令,以後怎麽辦?”
白令沒有絲毫猶豫:“我們一起去。”
“去……去哪裏?”
“軍事法庭,我們一起去。”白令注視塞缪爾的眼神堅定,口吻也同樣堅定,“我和你一起上軍事法庭,這次的事情我們可以辯解的。”
對于這個問題,塞缪爾倒不是特別擔心。他就要退休了,而且這是他的個人行為,為了把魯熱號上的其他船員撇開,他和副艦長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所有的航行檔案裏做出決定和實際操作的,都只會顯示塞缪爾的名字。
“去了軍事法庭之後呢?”他問白令。
“那就回家。”白令說,“我們回家。……你沒有換鎖頭吧?這麽久了,鎖頭壞了嗎?你得給我新的鑰匙……”
塞缪爾吻了吻白令的額頭,心頭湧起說不清楚的溫情。将要到來的災厄像是被遠遠隔絕在外,他和自己的愛人在茫茫宇宙裏漂游,永遠沒有阻礙也沒有盡頭。
“沒換。”他擦去白令的眼淚,溫柔地回答,“我知道你帶着家的鑰匙,不敢換。”
浮士德進入魯熱號之後,關停了艦艇本身的通訊頻率,自此與救生艦失去了聯絡。
林尼呆呆坐在控制臺前,看着屏幕上顯示的各種數據。在他們都看不到的地方,魯熱號開始帶着浮士德返航。
“排空炮打的不是炮,是熱射線,所以目标物會從中心炸開!”皮耶爾興奮極了,臉上還帶着淚痕,卻已經在萬分興奮地說起軍事艦上的武器設備,“除了排空炮之外魯熱號上應該還有……”
奧維德阻止了他:“別說了。”
皮耶爾:“不能說嗎?也不是機密。”
“沒人聽你說。”奧維德憐憫地看着皮耶爾,“可憐孩子……你的聽衆只有我呀,但我也不想知道這些事情。”
唐墨從後艙拿了一堆零食來吃,江徹則坐在控制臺前試圖再次和黑海中轉站聯系上。林尼最古怪,他自從知道浮士德平安無事之後就一直呆坐着,一言不發。
皮耶爾盯緊了奧維德:“奧維德,那你聽我說吧?”
“沒興趣。”奧維德沖他亮出白令送給自己的橙色徽章,“你先告訴我,怎樣才能跟林尼一樣在徽章上打個洞,然後做成墜子挂起來?我試了好幾種工具都沒用,這是什麽材料做的?這麽硬。”
皮耶爾接過橙色徽章,眼神中帶着掩飾不住的羨慕:“真好啊,白令艦長居然把這個給了你。”
奧維德本想說“你不是也有麽”,但擡頭卻發現皮耶爾佩戴的徽章雖然樣式一樣,但卻是藍色的。這是普通畢業生的标志,他低頭不說話了,拿起一把錐子看個不停。
“這些工具都沒用。”皮耶爾說,“徽章是用特殊的宇宙合金來制作的,普通的工具和普通溫度根本不可能損傷它。”
奧維德:“哦……”
他突然想起了林尼的徽章。那枚被他挂在脖子上的徽章上很明顯有被烈火燎燒的痕跡。
“除非是在宇宙裏遭到了極高溫的影響。”皮耶爾繼續說,“徽章上就會出現燒過的痕跡,并且材質會稍稍變軟,可以打洞。”
奧維德看了眼林尼的後腦勺,壓低了聲音:“那什麽情況下會遭到極高溫的影響?”
“要不是進入了恒星的能量圈,要不就是岩漿爆發吧。”皮耶爾想了想,突然想到了方才他們看到的那一次爆炸,“哦對了,艦艇爆炸燃燒也會産生極高溫。”
林尼突然站了起來。
奧維德等人吓了一跳,因為林尼的臉色很糟糕,看起來像是壓抑着極大的憤怒,又像是充滿了屈辱。
他大步跨過奧維德,徑直走向了後艙。
奧維德目瞪口呆,看到江徹回頭瞧自己,連忙指着林尼的背影:“他、他太沒禮貌了!他居然就這樣跨過我……”
江徹:“因為你和皮耶爾正好擋住了門口。”
奧維德看了看狹窄的駕駛室門口,不吭聲了。
江徹努力了幾次都無法聯系上黑海,他估計是因為他們不告而來,以及林尼粗暴地切斷了通訊,因此宋君行不想再理他們了。
浮士德和魯熱號一起返回馬賽了,在經歷了大悲大喜的沖擊之後,他出現了一種古怪的疲倦感。
唐墨打開了奧維德帶上來的白切豬手吃得還剩兩塊的時候被奧維德發現了。兩人争執起來,江徹呆看着他們争吵,自己也突然感覺到餓了。
“我去拿點兒東西吃。”他問皮耶爾,“想吃什麽?”
“餅幹吧。”皮耶爾說,“夾心蘇打餅。”
後艙裏儲存着許多食物和飲用水,江徹走進去的時候腳下忽然當的一聲脆響,把他吓了一跳。
一枚系着古銅色鏈子的橙色徽章落在他腳下,徽章上還有燎燒的斑紋。
江徹撿起徽章,擡頭看到林尼正躺在後艙的箱子上,雙手蓋着眼睛。
“林尼……”他想把徽章還給林尼,但被林尼粗暴的一聲“滾”給呵斥跑了。
江徹把徽章放在紙箱上,并不打算理會這位脾氣暴躁的青年。只是在走過林尼身邊的時候,他看到了林尼掌心上的傷痕。那是煙頭直接按在皮膚上留下的圓形痕跡。
江徹找到了餅幹。這是馬賽上賣得很好的一種夾心蘇打餅,夾心是一種綠色的糖醬。他對顏色古怪的食物興致不大,于是繼續彎腰尋找自己可以吃的東西。等他拿着幾包肉脯站起來,林尼已經走了。但徽章他沒有帶走,似乎是并不是知道它就在自己身邊,因而沒有發現。
橙色的徽章挂在紙箱邊上,江徹想了一會兒,把它揣進了自己兜裏。
睡覺的時候,江徹和奧維德産生了分歧。
“艦艇上房間很多,睡袋也很多。”江徹把奧維德攔在自己的門外,“你自己睡。”
奧維德又驚訝又沮喪:“我們一直都是一起睡的。”
江徹想了想:“那就從今天開始,分開睡吧。”
唐墨吃着一包水果軟糖,笑嘻嘻地經過奧維德身後,沖江徹擠擠眼。
奧維德卡住江徹的門:“江,我已經習慣跟你一起睡了,一個人我睡不好。”
“別擔心。”江徹溫和地說,“你先試試,如果實在睡不好,就過來吧。”
奧維德半信半疑,轉身走了。江徹立刻将門反鎖,杜絕了被食物小偷入室的可能。
他懶得去思索奧維德是什麽意思,反正他自己沒有任何意思。
奧維德在江徹門外哀嚎了一會兒,被林尼趕跑了。江徹迷迷糊糊睡了一陣子,忽然聽到了從門外傳來的一串奔跑聲。
那不是奧維德,奧維德走路和跑步的聲音都非常輕。江徹一下子坐了起來:也不會是皮耶爾,皮耶爾今天要在駕駛室和唐墨一起值班。
他打開門,看到林尼的身影消失在後艙的入口。
江徹走進後艙的時候,看到林尼正把紙箱弄得亂七八糟,趴在地上找東西。
“是找這個嗎?”江徹問他。
他手指一松,一根鏈子從掌心垂落,橙色徽章墜在鏈子上,晃個不停。
林尼立刻起身從他手裏把徽章搶了過來。
“不要亂丢呀。”江徹撓撓頭,坐在紙箱上打了個呵欠。
林尼把鏈子戴在了脖子上。他額頭上沁出了一層薄汗,似乎也沒了睡意,幹脆也和江徹一樣在後艙随便找了個紙箱坐着。
江徹很耐心地等着,直到林尼終于開口。
“今天皮耶爾說的話你聽到了嗎?”
江徹點點頭:“聽到了。你的徽章遭受過極高溫?”
林尼看着江徹,似乎在審度是否應該和他說出心裏話。
“這不是我的徽章。”良久,林尼終于開口,“是我哥哥西塞羅的。”
他并沒有從學院畢業,因而連普通徽章都沒有得到過。
“你哥哥一定很優秀。”江徹想起了離開浮士德之前白令和林尼說的話,“白令艦長也說他很出色。”
“非常、非常出色。”林尼攥住了那枚橙色的徽章,“他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人。”
片刻後,他放開了手。
“但他已經死了。”林尼漠然地看着後艙牆上小小的舷窗,“駕駛着一艘戰鬥艦出航,然後戰鬥艦爆炸了。這枚徽章是僅剩的東西。”
江徹沉默片刻,沒找到合适的話語安慰他,只能說了句:“節哀。”
“他是自殺的。”林尼沒有表示感謝,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他也是将軍,是比我更年輕的艦隊将軍。一個将軍駕駛戰鬥艦自殺,這是很可怕的事情,要上軍事法庭的。”
江徹抓抓下巴。又是軍事法庭?
“可他不能去了。”林尼的腰彎了下來,這令他看起來疲憊且傷心,“代替他去的是我。”
作者有話要說: 三點定位原理是我胡謅的,其實就是三點成面的延伸。作者是個理科學渣,代數相關很糟糕但是幾何學得還行……我就是覺得如果三點成一個面,那麽在這三個點構成的三角形平面裏,只要知道三個點到A的距離,那麽就能夠知道A的坐标了。查閱資料之後,發現确實有“只要三顆脈沖星就可以定位宇宙某一個星體”的說法,所以化用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