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格瑞亞F(6)
江徹雖然做得慢, 但是又煎又炸的, 蝦子的殼都酥了,沾滿了椒鹽和辣椒的味道。
而在酥脆的蝦殼裏, 包着又嫩又鮮又彈的蝦肉。
不知道是跟格瑞亞工蜂有關系, 或者是這個星球的土壤和氣候有關系, 和小金菇一樣,這些蝦子都有一種爽脆的韌勁, 是多一分嫌老、少一分覺生的恰到好處。
江徹的調味正正合适, 而且炸過的蒜末散出蒜香,中和了蝦子的腥味和泥味。
“有料酒就好了。”他很遺憾地說, 又往鐵板上放了幾只蝦, “料酒不僅能壓味, 還能提鮮。”
碟子裏做好的椒鹽蝦已經被吃完了。皮耶爾滿臉震驚,一邊咀嚼一邊口齒不清地說:“還……還能更好吃?”
江徹心情很好。他難得地笑了,眉毛挑起來,是個很活潑的表情:“當然能。”
奧維德搶到了兩只蝦, 自己吃了一只, 把剩下的那只塞到江徹嘴巴裏。
他知道江徹廚藝厲害, 此時此刻心裏有一種很膨脹的驕傲:“他很厲害!”
林尼、皮耶爾和唐墨雞啄米似的點頭。
布袋子裏的蝦和小金菇漸漸減少。因為沒怎麽吃過肉,他們對蔬菜毫無興趣,又肥又圓又脆的水草完全被遺忘了。
看着江徹做椒鹽蝦的奧維德感覺過程挺簡單,自己也能上手,主動提出試一試。
江徹數了數剩下的蝦,不足十個, 大家估計也吃得差不多了,于是讓奧維德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自己則湊到林尼和唐墨那邊接力吃小金菇。
唐墨跟林尼在搶小金菇,皮耶爾吃蝦的速度十分慢,因為他還在思考這蝦為什麽會有這麽複雜有趣的味道。趁着他不注意,唐墨把他面前剩的兩只蝦都扒拉到了自己面前。
“偷蝦!”林尼大叫,“皮耶爾!她偷蝦!”
唐墨大笑着,用叉子叉起那兩只椒鹽蝦,轉身一溜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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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照的範圍有限,她不敢跑到暗處,轉頭發現艦艇的側面有一排小梯子,便爬了上去。
“注意安全!”皮耶爾吓得在下面胡亂揮手,“下來吧!蝦……唉,你吃就吃吧。”
唐墨爬到了艦艇頂部,擡頭看着頭頂的星空。
“有星星。”她喃喃說。
由于浮士德深處天狼行星帶之中,它周圍布滿行星,在恒星的照耀下,這些行星或大或小,依靠反射來發光,光線并不強烈。星空中只有那幾顆恒星最為明亮,幾乎排成一線的行星帶閃動着隐約的光芒,仿佛是一條從天際這一頭卷向另一頭的漩渦。
她躺了下來,把手腳攤開。漆黑的夜空和星子落在了眼睛裏,像從一開始就緊緊跟随着她一樣。
林尼也躺了下來:“來,我給你們上課。我們現在能看到的最大那顆恒星就是控制天狼行星帶的二恒星之一,米開朗基羅。在米開朗基羅的右下方可以看到一顆很小的、光芒帶一點紅色的小星星。那顆就是阿爾法,馬賽的恒星,阿爾法。”
他熟知這宇宙的一切,天空如此近,于是幹脆舉起手來指點。
皮耶爾和江徹也躺了下來,一齊看着頭頂的星空。
只有奧維德仍在一步步按照江徹教他的方式做椒鹽蝦。小金菇被柴火烤得滋滋作響,黃油融化了,蒜片焦邊了。蝦子也在鐵板上滋滋作響,椒鹽殘餘的香味被熱油與熱火弄得有點兒過頭,飄散在夜晚的空氣裏仍覺嗆鼻。
“天狼行星帶的二恒星,在我們這個方向暫時是看不到的。它的學名很長,我們一般都叫它米開朗基羅二號。因為它平時都隐藏在米開朗基羅的背後,只有轉到特殊角度的時候才能看到。”
江徹想了想:“那白天的時候,是誰照着我們?”
“米開朗基羅二號。”林尼快活地說,“在馬賽很難觀測到,但是在這裏就不一樣了,二號、格瑞亞F、米開朗基羅和馬賽差不多處于一條直線上。格瑞亞F的黑夜有10小時,白晝有22小時。它恰好是接受米開朗基羅二號照射最多的星球。大概八十多年前,馬賽科學署的人在非常靠近米開朗基羅的地方觀測到疑似生物活動的痕跡,還引起過很多争論,大家都在猜,米開朗基羅上是不是有生物存在。”
“可是溫度這麽高,不可能啊。”皮耶爾接話說。
“也許那些就是在極高溫的地方才能生存下來的生物。”林尼的聲音很平靜地傳過來,“宇宙這麽大,存在各種各樣的生物,它們生存和需要的水分、溫度、微量元素,全都不一樣。如果用人類的自身經驗來判斷,可能很多星球都不适合生物生存和進化,但是具體情況怎麽樣,誰又說得清楚?比如這個格瑞亞F。雖然黑海垃圾說工蜂是格瑞亞之王,但是在工蜂不出來的夜晚,這個星球上肯定還有別的生物活動的,這是基礎規律。”
“小金菇能吃了。”奧維德在旁邊說。
但沒有人理他,所有人都看着夜空。
“……真有趣。”江徹小聲說,“如果我們一直往前去,經過黑海,往地球這個終點站過去,路上會不會碰到這樣的新生物?”
皮耶爾插話說:“你們要去地球嗎?我只去黑海噢。”
“會遇到的。”林尼枕着自己的胳膊,“就是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時,他們都聽到清冽的歌聲從救生艦上傳來。
是唐墨在唱歌。
她坐了起來,一邊吃着叉子上的兩只椒鹽蝦,一邊斷斷續續地唱着。
這是他們誰都聽不懂的語言,節律分明,音韻活潑。
小金菇和蝦都在鐵架上滋滋響,沒人去吃它們。奧維德也擡起了頭,從他的方向只能看到唐墨的後腦勺和她不斷舉起放下的,拿着叉子的右臂。
江徹覺得這歌兒和這星空一樣有意思,一邊吃蝦一邊唱歌的唐墨也非常有意思,心裏頭有一處沉寂很久的地方被這星光和歌聲震動了。
“唐墨。”等到唐墨的歌聲停了,林尼一邊鼓掌一邊揚聲問,“唱的是什麽?”
“我家鄉的兒歌。”唐墨趴在艦艇上,笑着回答,“有個孩子在森林裏迷路了,他帶着裝滿果子和蘑菇的籃子在小路上奔跑,尋找回家的路。在小路的盡頭,媽媽等着他吶,舉着一盞永遠不會滅的燈,就站在小橋的邊上等他。”
奧維德舉起手裏的小叉子,叉子上有一只椒鹽蝦:“唐墨,這是我的蝦,送給你了。”
唐墨立刻來勁了:“好好好,我現在就下來。”
在滋滋嗤嗤的熱油聲裏,林尼和江徹突然聽到了一句很小聲的嘟囔。
——“唉,真想跟她結婚。”
林尼突然爆發出大笑,就地一滾,壓住了皮耶爾。反應過來的江徹也撲了上來,幫他按住皮耶爾不停掙紮的肩膀。
“唐墨!”林尼一邊笑一邊大喊,“唐墨快過來!皮耶爾有話要跟你說!”
正在慢慢從梯子往下爬的唐墨轉過頭:“什麽?”
皮耶爾緊緊抿嘴,臉漲得通紅,奮力抵抗這兩個壓在自己身上的人。
“他不肯說!”林尼高聲喊,“沒關系!我複述給你聽!——哎喲……”
皮耶爾趁着江徹松手的瞬間掙脫了林尼的鉗制,并且給了林尼的側腹一個肘擊。
林尼在地上滾來滾去,又是痛又是快活,笑聲一抽一抽的,完全湊不成完整的句子。
唐墨落地了。她和奧維德對視一眼,又齊齊驚奇地看着遠處的林尼。
這是他倆第一次看到林尼笑。
蝦和小金菇終于吃完,林尼在皮耶爾的再三催促下,終于懶洋洋地起身,和他一起去修理起落架了。
唐墨跟着奧維德學習槍械使用的方法,最後發現自己最喜歡那把350馬賽幣的昂貴砍刀。
江徹無事可幹,洗刷幹淨鐵架之後開始整理自己從峽谷裏撿回來的槍。
完成維修的林尼走了回來。他手裏拿着一根尾針,很謹慎地放進了自己的包裏:“給黑海管理員的禮物。”
他壞笑着:“上面說不定有毒,能麻醉人。我們把他麻倒了,就可以搶管理員的艦艇,不用再坐我們這艘救生艦了。”
江徹知道他在胡扯,随手給他遞了一支槍:“這是什麽槍?”
“好槍。”林尼拿過江徹手裏的遠程獵槍,“我們叫它‘小狐貍’,重量輕,瞄得準,發彈速度快,用來獵狐非常合适。後來狐貍少了,改進過幾次之後,它開始進入軍隊。”
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抓走了小狐貍。
“怎麽會有小狐貍?”奧維德很驚喜,“救生艦上的?”
“是江徹在峽谷裏撿的。”林尼轉身把自己今天用過的雙筒散彈槍也拿了過來,“這些武器都很專業,裏面還有嗎?”
“有,很多。”江徹回憶着,“估計死在裏面的人不少,還有艦艇的殘骸。除了槍之外我還撿到了手雷。”
林尼和奧維德對視一眼,兩人心裏都是同一個想法:為了以後去別的星球能多撈點兒食材,現在就得去撿武器。
三人合計片刻,決定立即啓程,趁夜晚還未過去,在工蜂開始活動之前先多撿一些槍支彈藥。
跟皮耶爾、唐墨說清楚情況之後,三人便出發了。他們帶上了燈和自己的武器,奧維德背上挎着小狐貍,腰間揣着C66手槍,林尼用雙筒散彈槍代替了原先的步槍,江徹仍舊端着那把沉重的鐳射槍。他們穿過靜谧的草地與森林,再一次抵達了峽谷。
林尼打開便攜探照燈,照了一圈峽谷。峽谷之中很安靜,能聽到細細的蟲鳴,但沒看到任何一只格瑞亞工蜂。
“好!”他說,“其實我們還可以趁着這個機會,多撈一點蝦子,多摘一些小金菇。我帶了個口袋。”
奧維德:“我也帶了。”
江徹:“我也是。”
林尼:“……”
大家都差不多。三人笑了幾聲,依次順着鋼線抵達峽谷底部。
江徹帶着他倆進入了那一處缺口。
缺口裏并不是完全黑暗的,有綠色的磷火飄來飄去,在屍骨和艦艇的殘骸間飛舞。
打開探照燈之後,這處缺口裏的東西全都展示在他們面前。
和白天相比,夜晚的缺口陰森了數倍。林尼走在最前面,他沒有立刻開始察看地面的東西,而是徑直走到了缺口的底部。
“這裏不算深。”林尼用腳步丈量缺口的深度和寬度,“而且艦艇的殘骸都是不完整的。”
他指給江徹和奧維德看。在峽谷最深處的艦艇顏色不一樣,大都只剩下半邊,走近了才發現,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被昆蟲啃噬過的痕跡。有的已經被啃穿了。
“這些肯定不是最近兩百多年的馬賽艦艇。”林尼分析,“我們用的宇宙合金是咬不穿的。”
根據艦艇受損的情況,他們推斷這些是在格瑞亞F墜毀之後,被工蜂拖到這裏來的。工蜂是雜食動物,它們習慣于吞食金鑽和這些金屬碎屑。對這些大昆蟲來說,艦艇的殘骸就是它們的食物。
“這附近不止一個工蜂的巢穴,我估計這些艦艇墜毀之後,很快就被幾個巢穴裏的工蜂瓜分,各自拖回各自的地盤。”
江徹好奇地把頭探進艦艇裏:“能看出這是什麽時代的艦艇嗎?”
“看不出。但是這裏有六艘不同艦艇的殘骸。”林尼照亮那堆分不清形态的艦艇,“你看它們被腐蝕的程度就知道了。”
他把一盞探照燈交給江徹,轉身和奧維德去撿武器了。江徹晃動了一下手裏的燈,靠近了這個巨大的、由艦艇殘骸構成的垃圾堆。
在艦艇垃圾堆的右側,有一個已經被腐蝕得看不出原貌的金屬殼子。從它受蝕的情況來看,應該是殘骸中年資最老的一個。
殼子只剩一小半,擋着雨水與陽光。殼子的下部已經完全被泥土掩埋,江徹晃了晃手裏的燈,竟然發現裏頭長着一大叢和小金菇截然不同的灰褐色蘑菇。
另一邊,林尼抓住了機會,揪着奧維德不放。
“跟我說實話。”他陰森森地開口,“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身手這麽好,槍法這麽準?你不是軍人,在哪裏接受的訓練?”
奧維德自覺自己已經脫離了殺手這個前途無亮的職業,可以勇敢大方地向夥伴坦陳自己的身份了。
“我是個殺手。”奧維德說,“浮士德啓航時說的危險人物應該就是我。”
林尼滿臉驚愕,漸漸松了手。
見他這樣吃驚,奧維德心想,幹脆讓他更吃驚好了。
“我不知道我的雇主是誰。”他輕聲對林尼說,刻意用了一種神秘且令人害怕的語氣,“但我的目标是你。”
林尼仍舊滿臉驚愕,上下打量着他。
演戲不奏效,奧維德很失望:“是你啊,聽到了嗎?我的目标是你,我要殺你。你別揍我,我沒下手——雖然有下手的機會,但我沒下手。”
“……你當時躲在我房間天花板的通道上,是不是?”林尼突然問。
奧維德:“你果然知道!所以你才不關燈是嗎?!”
林尼:“我不關燈是為了方便你下手!我一開始就知道你藏在那裏了,連隐藏自己行蹤都做不好,我對你完全沒有信心,所以給你留了燈!”
奧維德正要反駁,突然意識到有些不對勁。
“等等!”他握住了林尼的肩膀,“給、給我留燈?”
林尼失望且不悅地盯着他:“奧維德,我就是你的雇主。那五十萬是我給的。”
奧維德眨了眨眼睛。他心裏有很多種想法在飛快地打轉:先是老大抽成太多,騙了自己——明明說好抽兩成,但他承諾給自己的只有三十萬,他抽了四成,這個混蛋;然後是林尼居然雇人殺自己,這個瘋子;最後他終于回過神了,一把揪住林尼的衣領。
“也是夠陰險了!”奧維德氣壞了,“我接任務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你是李斯賴特将軍的兒子。你明明自己想死,卻雇傭別人去殺你,如果我得手,就算我真有五十萬也沒地方花,李斯賴特将軍一定會翻遍整個馬賽來找我!”
林尼皺眉沉思片刻,點點頭:“抱歉,你說得對。是我沒考慮清楚。”
奧維德第一次聽到他跟人道歉,态度還這麽平和誠懇,自己倒先被吓了一跳,連忙松手。
“我如果自殺,只會重複我哥哥的悲劇,李斯賴特家族以後再也沒面目見人了,兩個兒子都自殺……”林尼低聲說,“所以我就想了這樣一個辦法。”
奧維德從地上撿起一支槍,恨恨道:“幸好有江徹,不然我真的下手了。”
“可是在你離開之前,你在我房間藏了好幾天,一樣沒動手。”林尼踢開一具屍骨,從骨骸裏抓出一條子彈帶,“你不行,不及格。我很後悔找了你。”
奧維德瞥他一眼:“要是我得手了,你就吃不到小金菇和椒鹽蝦,也聽不到唐墨唱歌了。不遺憾嗎?”
說完之後他繼續往前,頻頻彎腰撿槍。
片刻之後,身後的林尼開口了。
“……是有點遺憾。”他說。
江徹不知道奧維德和林尼在吵什麽,聽到争執聲漸漸消了,他才安下心,舉起燈照亮那個殼子和殼子裏的蘑菇。
那一叢蘑菇長得非常漂亮,傘蓋光滑,但不知道是否有毒。江徹想了想,最終還是沒忍住這個食材的誘惑,彎腰鑽進了殼子裏。
這個殼子像是艦艇的某一部分,在內部還有一根扶手,已經被鐵鏽吃得只剩一點了。蘑菇就長在生鏽的扶手下方,江徹舉燈細看。
在晃動的燈光裏,他忽然瞥見了殼子上的一些痕跡。
他渾身一震,下意識擡手去摸,燈卻從手裏掉了下來。
光亮頓時消失了。
江徹手忙腳亂地摸起燈,但手指顫抖着,找不到開關。
算了,沒有光也沒關系。他認得那兩個字——他當然是認得的!那是他從小就學習過、從小就熟知的。
江徹慢慢地伸出手,觸碰冰涼粗糙的金屬表面。利器劃過金屬表層,應該用力劃了許多遍,又因為在此處不知受了多少年的侵蝕,所以字的每一筆都深深淺淺,滿是溝壑。他在黑暗之中,順着筆劃,先是一撇,然後是一豎,接着又是一撇。
眼淚毫無預警便湧上了眼眶。
那是兩個一筆一劃、端端正正的漢字: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