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黑海(2)

黑海現在的狀态跟林尼印象中大不一樣。

在他的視野範圍裏, 大部分的建築都已經被人工摧毀了, 只有軍事基地裏一棟三層小樓還穩穩屹立着。小樓是鐵灰色的,樓上原本懸挂着馬賽艦隊和黑海中轉站的标志, 但現在也已經被拆去了。樓體沒有任何可以識別身份的标記物, 看上去就是一棟平平無奇的住宅樓, 周圍種着一些高矮不一的植物,完全沒了以前的氣勢。

“雖然看上去是這個樣子……”林尼指着那棟小樓, “但這是軍事基地的零號樓, 地下藏着一個武器彈藥庫。”

宋君行被他那拳揍得很傷,捂着側腹幾乎站不起來, 聽到林尼的話, 很詫異地接口:“你連這都知道?”

林尼沒理他, 繼續跟其餘的人解釋零號樓的來歷。

一行人正拽着宋君行往零號樓走。

零號樓是黑海中轉站上建起的第一棟樓房,在它之下的地層裏,有一個雖然不大,但十分重要的武器彈藥庫。

整個零號樓是不住人的, 它一直作為黑海中轉站相關史料的儲藏所, 同時也是黑海中轉站上埋藏的一個巨大的不定時炸彈。

“黑海其餘武器彈藥庫裏的東西都是可以轉移的, 但零號樓的不行。”林尼說,“在設計上,零號樓最終的作用就是,如果黑海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災難,比如遭到大規模的掠奪者攻擊,根本無法再作為一個中轉站來運作, 那麽馬賽會啓動引爆裝置。零號樓下面埋藏的東西,能炸飛半個黑海。”

唐墨和江徹都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情況。

“這太殘忍了!”唐墨皺起眉頭,“黑海上還有這麽多的生物。”

她擡起頭,在遙遠的、呈現出淡粉色的湛藍天空裏,一只拖曳着兩條長尾巴的飛鳥正掠過他們頭頂。

“黑海是我們的中轉站,是馬賽聯系各個航線的一個重要的地點。如果它被敵人侵占了,它也可能成為敵人吞并其他航線甚至侵略馬賽的中轉站。”林尼對唐墨解釋,“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江徹問他:“所以現在零號樓下面的彈藥庫還是正常的?我們要住在這裏?”

衆人看向宋君行。

宋君行被林尼拽着,但已經能夠略略直腰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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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擔心。”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由于胃部和側腹收到沖擊,他的身體內部顯然受了不輕的傷,“引爆零號樓彈藥庫的秘鑰在我手裏,我自己就住在零號樓。現在它就是一個宿舍。”

奧維德沒有來過黑海,他一路走一路東看西看,忍不住問了宋君行一個問題。

“為什麽要把這裏所有的建築都毀掉?就算基地廢棄了,這些建築的存在也沒有任何影響。”

宋君行皺眉往地上吐了一口血。

“說來話長。”他擦了擦嘴巴,“這跟我之前說的那個秘密有關。”

但宋君行卻不打算跟他們溝通和“秘密”有關的任何事情了。

“林尼打了我。”宋君行可憐巴巴地說,“馬賽艦隊最高領導人李斯賴特将軍的兒子打我。”

江徹:“嗯。”

宋君行:“你認為我能訛到多少錢?少說也要一百萬馬賽幣吧?”

兩人正在廚房裏熬粥,宋君行知道江徹手上功夫厲害,和他親近得非常自然。唐墨、皮耶爾和奧維德則在飯桌那邊控制住林尼:“先順着他!先順着他!”

一行人還在零號樓外面的時候,江徹就聞到了從樓裏飄出來的香味。

是大米,是光亮的、飽滿的大米,在充足的水分裏熬煮之後紛紛膨脹爆裂,之後才散出的米粥香味。

“你這裏有米?!”江徹立刻激動了,一把攥住宋君行的手,“小宋,你這裏有米!”

“是的。”宋君行很驚奇,“你們來之前我在熬粥,打算做生滾牛肉粥招待你們,喜歡吃嗎?”

林尼發現他們彼此之間的感情實在太不牢固了。宋君行這句話迅速勾起了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的興趣。現在唐墨和奧維德安慰他時說的就是——“再怎麽生氣也先吃完這一頓再說,吃光他的牛肉!氣死他!”

皮耶爾尚算正常:“我認為即便你要打人,也得先補充能量……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吃過熱的澱粉類食物了。”

這是事實。

林尼在睡覺時摸到自己手上和腿上的肌肉,甚至悲從中來:結實了,可是每天都很餓。

林尼冷靜下來,開始思考怎麽從宋君行嘴巴裏撬出他想要的信息。

宋君行想要的長揚艦黑匣子還在救生艦上,這是他們的籌碼。

江徹全副心思都撲在了生滾牛肉粥上。萬事皆虛,吃飽最重。在他們抵達之前,這鍋粥已經在煮了,白稠稠的粥水在火上鍋裏,咕嘟嘟冒着半透明的泡泡。宋君行腌好的牛肉就放在一邊,切得很薄,拌了鹽、白糖、澱粉、醬油,香氣撲鼻。

眼看粥快煮好了,江徹端起裝了牛肉的碗,将牛肉全都倒進粥裏,随即立刻把牛肉片攪勻。

肉片很薄很鮮,被滾燙的粥水一泡,立刻變了顏色。

為了不讓粥粘鍋,江徹一直全神貫注地用鍋勺慢慢攪拌,幾分鐘之後看着牛肉的顏色,聞着香氣,估摸是快好了,便把鍋子端了起來。

零號樓以前是不住人的,自然也沒有廚房。現在這個做法吃飯的地方,是零號樓一樓被騰空的一個大房間。宋君行在黑海住了五年,他細心地将零號樓按照自己的生活習慣改造了一番。鍋碗瓢盆都是馬賽運過來的,竈臺是自己搭的,光能發電機和風能發電機為零號樓提供能源,但宋君行卻仍舊用木柴來燒火做飯。

江徹小時候家貧,住在江河邊上的小村子裏,他也是從小用這種土竈臺給妹妹和家人做飯吃的,所以并不生疏,看到了、用起來了,反倒覺得很懷念。

鍋子離開了熱源,還在嘟嘟冒泡。江徹把切細的姜絲、蔥花撒進去,回頭看到宋君行給自己遞來了一碟子花生米。

“花生都是我種的。”宋君行晃了晃手裏的碟子,圓滾滾胖乎乎的花生米裹着半碎不碎的紅衣,在碟子裏嘩嘩響,“早上剛炒熟,很好吃。”

江徹詫異了:“這裏還能種花生?”

“我還種了番茄、土豆、姜蔥蒜。之前基地裏的人留下來一些種子,玉米大豆都有。”

江徹想起了剛剛在零號樓附近看到的那片植物。

“那牛肉呢?”

“在尼尼抓的,很小的牛。”宋君行伸出胳膊,“跟我這條手臂差不多長短。還挺可愛的。我以為它能長大,但不行了,都老了還是長不大。我第一次殺牛吃肉的時候還哭了,我怎麽那麽蠢呢?我給他取了名字。”

江徹把生滾牛肉粥舀進碗和盆裏。黑海上只有宋君行一個人,他根本拿不出那麽多碗,所以自己端着個大杯子,讓江徹等人用碗和盆來吃。

“我一會兒帶你去看我的農場。”宋君行很興奮,“你養過什麽東西嗎?不是寵物那種。”

“我養過雞鴨,看別人養過豬和牛。”江徹很平靜地跟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份,“我不是馬賽人,是地球人,500年前的地球人。因為冷凍倉漂流在外,我是不久前才被馬賽艦隊找到并複蘇的。”

宋君行愣了一下,脫口而出:“那你說的話,他們能懂嗎?”

江徹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他很吃驚。宋君行的這個問題,一下擊中了江徹心裏那些恐慌與生疏之感。

在馬賽上的時候,他跟別人的交流很少,确實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說的話,別人聽不懂。

不同的語音,未聽過的詞語,因為沉睡而嚴重脫節的自己,不止無法令別人理解,同時也無法理解別人。

但自從踏上浮士德,自從開始搭乘救生艦流浪,一切都不一樣了:沒有人會追問他的過去,他也不必要四處搜刮話題來博取和他人溝通的機會。奧維德、林尼、皮耶爾和唐墨都知道他的來歷,可那又怎麽樣呢?他們沒有任何不同,所有人都在這艘小小的艦艇上吃喝、睡眠、值守、争執,聽拒絕寫小黃書的通俗文學作者林尼講故事。

那些一同穿過的黑暗,一同奔跑逃竄的經歷,好像才是江徹現在的生命裏真正開始鞏固下來的一部分。

他不是馬賽人,也不能算是地球人。

他和他的同伴一樣,是這個茫茫宇宙裏的流浪客。

這個事實反倒讓他高興起來——至少他有了一個身份,

江徹在這一刻,在宋君行面前,突然有種古怪的感覺:他找到了一個同類。

“……你在這裏五年,沒人來過嗎?”他問。

宋君行把花生米用小勺子舀起,放到粥裏:“沒有,就我一個人。”

“那你平時都跟誰聊天?”

“跟豬啊,小雞啊,牛啊。”宋君行想了想,“最近跟你們聊得比較多。”

江徹點點頭,笑了笑,理解了他為什麽突然對着自己那麽多話。

宋君行要講話的欲望停不下來:“我是地道的馬賽人,我的父母都有亞洲血統。但他們完全不了解地球的事情。你有時間的話可以跟我說說嗎?”

“可以。”江徹答應了,“我們為你拿到了長揚艦的黑匣子,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我也願意和你分享我家鄉的故事,所以你能不能也坦誠一點?”

宋君行拿起兩顆花生米扔進嘴巴裏,眯着眼睛咀嚼。

“林尼很崇拜他的哥哥,別再開他玩笑了。”江徹說得很誠懇。

宋君行咽下了花生米,沖江徹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奧維德盯着兩人,坐在桌邊焦慮地敲湯勺:“跟那個混帳聊什麽呢?聊得這麽開心?”

林尼盯着江徹:“有好吃的,江徹就叛變了。”

叛變的江徹和混帳宋君行端着粥過來了。

牛肉粥新鮮濃厚,滋味都蘊在粥水裏、熱氣裏,呼嚕嚕能吞一大碗。

奧維德顧不上說別的了,吃了再想。

林尼一邊喝粥,一邊瞪着宋君行,在心裏醞釀着如何讓他把“秘密”全招了。

宋君行只吃了半杯。米是馬賽運過來的,分量很足,他每天都能吃。看着一桌的人狼吞虎咽,他心底生出一種位于金字塔頂端之人俯視蒼生的優越感。

“咳咳。”裝腔作勢地咳了兩聲,在林尼兇狠的目光裏,宋君行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你們知道‘提純’的意思嗎?”

“什麽提純?要上化學課嗎?”林尼兇惡地說,“快把秘密告訴我們。”

“先吃先吃,不着急。”宋君行靠在椅背上,姿态悠哉,“我要說的這個秘密就和‘提純’有關。提純計劃,聽過嗎?”

林尼、奧維德和皮耶爾都點了點頭。

他們三人曾經都是馬賽航天航空學院的學生,學院在選擇學生的時候遵循着極其嚴格的考核和選拔标準,家世、財力、基因測試、智力測試、體格測試……所以在馬賽艦隊裏有一種說法:學院的選拔和考核,其實就是一種“提純”。

把優秀的那部分選出來,放到別處,然後放棄無法達到标準的另一部分。

“馬賽學院的‘提純’只是小意思。”宋君行懶洋洋地說,“其實很多年前,人類經歷過一次更大的‘提純’。”

一桌的人都不吃了,目光炯炯地看他。

只有江徹明白他的意思。

“‘大撤退’之前,地球人口突破了20億。從20億人之中選擇一百多萬進行星際移民。你說的‘提純’是這個嗎?”

宋君行臉上的嬉笑神情慢慢消失了。他看着天花板上兩只正在蛛網裏掙紮的小蟲子,在腦子裏謹慎地選擇語句。

“哦,那是我考慮不周。”他說,“我更正我的說法:人類經歷過兩次大規模的‘提純’。”

宋君行仍舊靠着椅子,和其餘人拉開了微妙的距離,像是在防禦。

“你們忘記了嗎?‘大撤退’的時候,從地球離開的人有一百多萬,但最終抵達馬賽的只有三十萬。”他低聲說,“這也是‘提純’。”

沒等他們做出反應,宋君行立刻繼續說了下去:“這是一次有計劃的‘提純’活動。消失的七十多萬人裏,一半以上都是非正常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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