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那侍衛跪在太合宮大殿的正前,雙手呈上太子殿的腰牌高舉過頭,雙臂堪堪發顫。數日前張廣之得了殿下的令出宮辦事,走前張大哥将腰牌親手給了他,特特吩咐要跟好廖公公,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與何人相見皆禀告殿下。切勿叫公公發覺了,這事乃首要大事,不可有失。好在廖公公平日甚少出行,若是出行也多與太子同行,今兒算是頭一遭了。

怎料頭一遭就遭上禍事,侍衛苦嘆,看來不怪殿下叫人看得緊,咱們廖公公真真是易禍啊,怎得随意這樣跑一趟就撞上小主了。眼見那小主來勢洶洶,張大哥又再三囑托不準叫人發覺了,侍衛一咬牙跑得草上飛一般去太合宮搬自家主子。太合宮層層盤查,見了太子腰牌紛紛讓行,一路跑上大殿跟前侍衛可算見着自家陳公公了,撲通一跪就把腰牌呈上求見。

陳白霜正和太合宮的掌事劉公公閑談呢,太監多愛鬥雞此等樂事,偶遇同好難免多說幾句。正聊到那仙鶴頂的雞子如何如何時,那眼熟的侍衛一晃而現就叫陳白霜心頭一緊,撩起拂塵跑下問道,果真是拂兒出了差錯。

陳公公問過便拂塵而去,劉公公也進去報了,可那侍衛都等得雙臂發酸了偏偏沒等出正經的主子來。

“方才太子神色焦急,可是因着殿外侍衛的事?”太後翹起四指、小指,朝嬷嬷那邊伸過去,水仙蔥身的兩枚指甲被細細套上了镂空護甲,護得穩穩當當的。其實她早看出太子的心神亂了,劉公公一出一退,太子眸中的亮光也跟着一明一滅。偏生急成這樣還非要做戲,她倒要看看自己孫兒的耐度。

祁谟自是掙紮,卻也不得不穩端坐住。如今他還在宮裏,能拿着自己腰牌辦事的恐怕就是廖曉拂那一份兒了。但偏偏他在太後這裏,還要做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假樣子來,身下的蒲團仿佛發了刺叫他如坐針氈。

“皇祖母說笑了,自是有事但也并非十萬火急,這宮中總沒有事能大得過皇祖母去。”

“哦?既然孫兒這般孝順,哀家就接了這份福祉,陪着太子再下一局吧。”皇太後拉長了聲音說道,笑看孫兒坐在另一端急得抓撓心肝。

“那……自然是好的,還請皇祖母執子先落,孫兒禮讓三子。”說着祁谟伸手去碰棋匣,卻被皇太後擡臂止住了。

“不必執子,這局祖母将子落在何處,你只體會便可。”皇太後右手斂了袖口,護甲尖端勾動銀線,透出一股沉澱,“這第一子,哀家落小尖。你母後輸就輸在尖上,雖說在落定的棋子斜上斜下一路處行棋頗為堅實,可太過自拘終歸束縛了手腳。太子可說說破解之道?”

祁谟黑白分明的眸色一暗,不知太後用意,便道:“小尖無大惡,母後身為大昭之國母自然是行事穩重,謹慎為上。”

“錯。”太後的臉被氤氲的佛香白氣籠得模糊幾分,辯道:“既知道自身乃大昭之國母,就應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手段。而鳳印可是活的,長着眼睛也會挑人,只會在能擔其位的女子手中。你母後錯就錯在無大惡。惡?惡怎麽了?惡又如何了?若行棋長與立,緊靠已落之子繼續延伸行棋,想來棋形也不會太壞。這第二子哀家下連壓。你母後無惡,連壓數子,如今可有破局之道了?”

話說至此太子就算再愚鈍也懂了,迎上答道:“若壓要低位上着子,連壓數子并非退讓,即是為了往後将棋勢張開,将自己的棋走厚實。”此刻一心二用着實叫祁谟坐立不安,小福子那邊必定有事了,而自己這一刻卻還要裝作無事與太後談棋,殊不知所說每一字都快冒出火來。

“好棋。這步铤而走險卻值當了。皇後将你連壓數年并無壞處,就看太子如何自處。若是有心,先守後攻,以退為進,殊不知此時之低走并非日後之勃發呢?哀家的第三子就順着勢下一着退,若将太子的棋連壓則該如何?”

“這……”祁谟坐着沒動,淡淡的神色依舊可眼底已沒了笑意。祁谟并非不知道如何應對,而是不知道皇祖母要何樣的應對,故而啧啧道:“還請祖母明示,孫兒必謹記于心。”

皇太後稍顯憤憤道:“刺。刺其斷點,探其薄弱,斬其連接,促而逼使對手回應,必應!如今你心有大計卻比哀家當年少了一分惡毒,是好也非好。若要治國,這善是國之大幸。可若要治人,這心就要多一份不善。你這孩子啊,性子終究是善的,故而狠不下心的時候也頗多。哀家今日不是叫你作惡,而是叫你收起些善來,別學你母後太多。武氏如何了?光是一個後位就可壓制住她。皇子再如何了?你父皇既已立你為太子,你從小就該有壓在上頭的本事。哀家這皇太後又如何了?你那十萬火急的大事若真等發落,太子就該有披荊斬棘的心将哀家也挪了去。該争便争,該刺便刺,衡量權衡其輕重急緩,此乃帝王之心。如此太子可懂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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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谟一愣,奮而站起直徑沖向殿外,剎那又止住腳,回頭大大給皇太後跪了一禮。“孫兒祁谟,謝皇祖母今日教誨之恩,永世不忘!”語畢不作停留,轉身大步而去。

嬷嬷緩緩走出了屏風,見太後一動未動遂而拿過一個軟墊子塞給太後靠住。“太後今日說了這些話,若是累了就歇歇吧,奴婢伺候着。”

皇太後執起棋盤上的絹帕摁了摁眼角,輕聲說道:“當年先帝駕崩,舉步維艱。他于大寶殿為國運祈福,數日誦經未停。哀家被困在這深宮之中,他執一棋盤進宮講佛,解我困局。那日,就是這般說與我聽的。”

“太後莫要自苦,大師那哪兒是為國運祈福……奴婢看着……大師明明是為一人祈福。”嬷嬷近乎喃喃自語道,“太後該喝參茶了,叫奴婢扶着進去歇着吧。”

“走吧,扶哀家去。大師還在天上和菩薩一起看着呢,哀家可要珍重自身。既然他曾求皇後百歲安康,哀家……可不能叫他打了诳語。”皇太後淡淡說道,朝那看不見的天穹遙望了一瞥。

廖曉拂小小的身子被人按住,動彈不得,求到嗓子就要咳血了似的。他不是求自己而是替他六哥陳鴛求貴人,眼看着六哥快被人搜光了,饒他們再是奴才也不能叫人将裆片撤了去。

“貴人饒命!貴人……貴人身份尊貴!沉、沉魚落雁!菩薩心腸!觀音娘娘!求求貴人饒了奴才吧!小福子和師哥……确實不曾看見什麽玉釵!貴人……”廖曉拂求得極近以命相搏了,不知道嘴裏求的什麽好話,只管先求了再說。早前在鐘鼓司最大的莫不過掌印大公去,後來到了太子殿車灑水那處無非是給嬷嬷公公們磕個頭,直到伺候了太子才有福氣沾着些真貴人的氣息,哪裏惹着過什麽真正的主子。

原是主子一句話就能将他們碾成泥,而奴才只能戰戰兢兢地喪膽自危。

“這玉釵的事先不提,你這師哥身上藏着丫鬟的物件,誰知道還有什麽?”安蘭談笑間又命人上去動手幫忙,一時又給陳貴人扇風搖扇,好不痛快。

“姐姐,奴才求求好姐姐,別、別搜了!”廖曉拂眼見六哥身上又多了一人,那翻弄雲手的幹淨指頭扣在土裏,指節都泛白了,一時不知哪裏來得膽量急急嘶道:“那不是我六哥的!那不是我六哥的!”

安蘭得了陳貴人的眼色,問着朝這邊走來,笑盈盈說道:“哎哎哎!都住手!貴人有話問!”瞬而那搜身子的奴才都止住了,陳鴛從地上爬起來像從土裏滾過一趟,卷起葛布朝身上掩蓋,無奈還是晾着一片肩膀子的風光。

“小福子是吧?”陳貴人自知不敢拿他怎樣,故而只敢作踐另一個,看他們舉措不安轉而輕笑出聲來,問道:“小福子你說,這胭脂是誰給你的?”

陳鴛方才咬住舌頭都沒求一句,心裏頭主意大了,若是此時此地叫人剝了褲裆露出尻,來大不了拽住那死丫鬟往池子裏一跳,走得幹淨。可這陳貴人當真歹心,問老九這話擺明是挖了個火坑,一時急道:“老九給我把嘴閉了!”

“禀貴人,那胭脂是……是奴才求着師哥買來留給自己的!師哥身在鐘鼓司,與宮外交接也方便些,奴才在太子殿摸不着門才求了六哥!”這點子心計小福子還是有耳力的,若這盒胭脂再牽扯出一個丫鬟,那才是一百張嘴說不清呢。

“你自己的?好嘛,本宮在這宮裏多少年了,還不知道閹人要用這個呢。”陳貴人掩面一笑,旁人自然跟着一起輕笑,她探出一只錦鞋将地上的胭脂盒輕輕一踢,那胭脂便滾到廖曉拂跟前來了,又問:“都說太子房裏寵了個閹人,該不會就是廖公公吧?”

陳鴛若不是提不起衣帶只想奮起撕了那貴人的嘴,誰料旁邊的老九甩了甩袖子又是一躬,竟将此污濁之事認了!

“貴人說得是,這……主子喜歡奴才搽脂抹粉,奴才一俱應了就是……若是、若是貴人不信,大可派人去問、去問殿下。”廖曉拂這慌扯得猝不及防,瞬間略有遲疑,嘴唇更是抿得緊緊的。心裏只求自己沒算錯陳貴人還忌憚着太子。

“你敢用太子壓本宮?當真是以為自己攀龍了!”陳貴人算錯一招,怎能料到這小太監也不是個好對付的,一時吃了癟惱羞成怒,呲目怒道:“都看着幹什麽!本宮今日偏要搜他的身子,看看還給太子藏了些什麽污濁東西!”

廖曉拂被推了個猝不及防,一下又被揪了起來。自八歲入宮他就沒認過命,哪怕是此刻也在心中轉着對策。忽聽身後一聲怒斥住手,回身看清了來人。

陳白霜匆匆趕到只看兩個愛徒衣衫不整被人拿住,怒火刺得心底一陣尖銳刺痛,雙目赤紅。不待衆人回神,陳白霜便一步上前用拂塵橫掃那小公的面門,一把将陳鴛的衣襟提住拉回了身後。那小公被拂塵的馬尾毛劃破了面皮,絲絲道子滲出了血珠,一下也坐在地上。

“把身子擋好,回去算賬。”陳白霜眼直直地盯住陳鴛臉上的紅腫,氣得喘不過氣來,轉而沉悶地沖廖曉拂吼道:“沒眼色的!快不過來?叫你諸事當心,現下臉都花了!若是太子問起來還如何伺候!”

小福子見着師父如同見着了活菩薩,連滾帶爬地膝行過去,不是為了讨憐而是腿跪麻了。看着兩個徒兒被人欺侮了,陳白霜心裏頭不是滋味,可眼前這位又是正得盛寵的小主,也不好發作,只能強壓了怒氣,臉色起起伏伏白了又白。

“奴才見過貴人,給小主請安。不知老奴這兩個徒兒如何沖撞了貴人,還請小主明示,好叫奴才回去狠狠責罵,叫他們長着記性。”因這貴人的位分不高,陳白霜再恭敬也只需躬身而禮,叫人挑不出錯處。

“本宮當是誰呢,原是陳公公。”陳貴人嫣然一笑,也不像要責罵何人,只是心中暗道作嘔,直道晦氣。今兒居然撞上兩個同姓氏的閹人,回去必然要沐浴熏香了。笑完了又皓齒微露:“是本宮疏忽了,竟不知這是陳公公的徒兒。這兩個小公也不知早說,方才如何盤問都不肯張口,當真是誤會了。”

廖曉拂背着身幫陳鴛綁衣帶,将那弄髒了的亵衣給六哥套好穿上。太子殿裏的日子過順當了竟叫他松了心,險些叫六哥的命搭在一盒胭脂上,惱得不知如何是好。

陳白霜的笑只蔓延到顴骨上,眼神死沉沉的,恭敬地拜向那張笑顏。“叫貴人動了怒是奴才不是,這兩個徒兒确實是嘴笨愚鈍,不會說話。不知如何惹惱了貴人,還望小主能饒過一回。”

“惹沒惹本宮先略過不提了,這深宮裏什麽稀奇事什麽稀奇人都有,是不是?”有些話奴才說得,貴人當着旁人卻說不得了,陳貴人轉而一問,看向了安蘭。

下人自來就是主子的舌頭,安蘭走了兩步子朝陳白霜不情不願一福,施施然說道:“禀大公,我家主子向來仁義,從不嚴苛了奴才的。只是這兩個奴才口無遮攔,竟仗着有太子撐腰頂撞我家貴人,還說……”

“還如何了?”陳白霜問道,尋思着這是哪一宮的奴婢,身後又經過幾個主子了。幾番思索從腦海裏翻出個叫安蘭的丫鬟,想來也沒伺候過什麽太大的主子。

“這話就是大不敬了,可陳公公問了,奴婢如實說就是。”安蘭垂下了眼睑,好似提那幾個字都嫌髒,小聲說道:“那位年歲小一些的公公說……說他是殿下養着的閹人,還願塗脂抹粉扮女兒相去……去……”

陳白霜的手指狠狠捏住了拂塵的竹柄,心裏五味雜陳。這話已經不是頭一回聽人嚼耳根子了,可旁人說歸一碼事,真叫小福子認了就是另一碼了。

“拂兒,這安蘭姑娘說話可是真的?你當真這般渾說過?”陳白霜低頭問道,面色陰晴不定,眼裏也沒了慈愛。而陳鴛卻猛打了個激靈,心道師父這是怒了。

作者有話要說:

皇太後:裝,我讓你裝。

祁谟:祖母我覺得我們可以再看看國事。

皇太後:好啊,我看你接着裝。

祁谟:不裝了不裝了,遛了遛了。

大家別急!太子下一章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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