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太子這話語的聲不大,卻絲絲傳入了衆人之耳,挾持走了衆人的氣魂。祁谟一手負于身後,一手收于胸口,傲視而立。十七年,十七年的隐忍不甘終究将他釀成了一杯苦酒,憤懑痛飲方成就了一個慎心謹行的太子。

陳貴人還在一旁行禮,周身服飾皆恰一座搖搖欲墜的玉宇危樓,耳墜子都晃蕩起來了,更別說美人髻中插着的蝴蝶松風粉珠發釵,當真是一點兒主子的周全臉面都沒有了。太子今日換了心腸,陳貴人自然惴惴不安,一心想着先将大錯擇出去,急急道:“太子明鑒!嫔妾确确實實丢了一支皇上賞賜的玉釵,怕聖上大怒怪罪下來才一時情急!況且這小公公身上不幹淨,搜出了女兒家的物件!并非是有意刁難而是……”

“陳公公。”祁谟望向波紋漣漪的湖面,眼中似有燃之不盡的野火燎原,“孤方才說什麽來着?掌嘴。”

“老奴省得。”陳白霜低頭喏了一聲,大步流星朝陳貴人過去,伸手就是一掌。這一掌昂得幹脆利落,落得擲地有聲,清清脆脆打在貴人團粉脂面的臉蛋兒上,連胭脂錢都省了。

“你敢!”這話還沒說盡,陳氏臉上就挨了打。別看方才陳白霜憐惜徒兒的那番舐犢情深勁兒,畢竟是鐘鼓司裏大公的出身,手底下的功夫不含糊着。落手必有掌痕,掌痕必分得出指頭來,這才叫真真的掌掴。

雖說陳氏是丫鬟出身可也是武貴妃精細養着的,平日訓誡都不曾動過她的身子只怕留下瘡疤,更別說動辄打罰。如今陳貴人的禮還行着呢就叫大公當衆掌嘴了,這對她這般看重身份、急于攀高的心性而言才是實打實的教訓,一時間竟然死了的心都有。

“你!你個奴才!”陳貴人捂面而道,晶瑩淚珠從眼眶撲朔淌下,卻無半點美人落淚叫人憐惜的勁兒。皓齒微微沾血,想是方才這一掌将貴人的齒尖磕碰在唇壁上。

“他是不敢,但孤敢。”祁谟說道,語氣彷如帶着棱角:“別說你丢了一支玉釵,就算今日你丢在這槐林裏了,孤那父皇也絕不将眉頭皺一皺。榮貴人因為一碟子糕點就成了瞎子,如今可還在冷宮裏歇着呢,父皇當真憐惜過哪一位美人嗎?糊塗東西!”

陳貴人的華服跟着身子轟然而塌,猶如飛蛾撲火之勢重重砸在地上,與方才得意之時判若兩人。這一倒終于驚動了自己的奴才,安蘭及幾個丫鬟哭着撲過來扶住,一通哀嚎冤屈,臉上竟也挂着幾條淚痕,果真物随其主。

眼看自家主子吃了虧,當奴才的都有奮力一搏的心,興許這一搏就力挽狂瀾,事過之後再得賞更得了重用。安蘭本就不是安分丫頭,到了這份兒上更知逃不過去,不堪風雨地撲在陳貴人身上,哽咽嗫嚅道:“主子……主子吃苦了,是當奴婢的沒用,叫太子曲解了小主的用意……當初從那小公身上搜出東西來就該蒙着心,一昧當看不着的,可小主又偏偏不是這般的人……若是早知落得這樣一個苦果,奴婢就是拼了也該攔着小主,不該聽那奴才說什麽與太子的淫.邪之詞……”

淫.邪之詞?祁谟狐疑了一刻,将神定在腳下那盒胭脂膏上。他望向陳白霜,陳白霜不語。再望向陳鴛,這公公也不支吾一聲,方才的伶牙俐齒竟像假的,是個屬狐貍的。再一望廖曉拂,好嘛,敢情禍端的正主兒在這兒呢,雙耳尖尖已紅透,亮眸緊着閃躲,竟有趁太子不備将身子藏到陳鴛後頭躲着去的架勢。

“廖公公是孤殿裏的人,由不得旁人污蔑。”祁谟看出自家的小東西惹了事,不覺嘆然,怪不得廖曉拂連聲兒都不出呢,敢情真給自己招事兒了,故而不作多言,大事欲化小,便道:“今日只是給你個教訓,若叫孤再知道……”

“小主一片苦心,聽不得旁人用房中之術污蔑太子,當真是屈辱了!”安蘭在那端朝陳貴人哀哀悲怨,俨然又是一位梨花帶雨的哭主。這聲說大不大的,好比夜雨槐樹之下如泣如訴,卻偏偏能叫這一圈兒的人聽個七八成,生下的二三成則浮想翩翩,媚色無邊。

祁谟聞言不覺将眉峰微挑。皇太後有一言極對,太子再如何終歸是善了些。祁谟自小聽得是國君之書、仁治之言,耳邊子的叮囑都是如何寬待百姓、善待下人。這點真叫祁谟自居下風,當真是比不過四哥。若說他是善中惡,那他四哥才擔得起一聲真狠毒。

既然閻王将地府的門兒都開了,有人想進,那他祁谟就還不攔着了。

“這就是廖公公身上掉的?”祁谟不失分寸地溫笑道,用靴将胭脂盒從泥裏挑起來。青白描紅的胭脂盒乃是個雞心形的,這一挑則開了闩,袒露出一塊濕潤殷紅的膏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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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蘭還不知大難臨頭,帶着其他幾個婢子點頭應承着。一手摁着眼角,一手卷着帕子掩面,仿佛清白女兒家看不得那房中之物了。

“孤怎麽沒看出這地上有東西呢?”祁谟的靴尖兒一轉,将那惹火的胭脂盒勾起,再一發力,竟噗咚一聲兒踢進了湖。靜若銅面的湖水頓時水圈兒漣漣,蕩出不顯眼的波紋來,複而平至如初了。

太子開口說沒看着了,那這東西就是沒有,哪怕它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的也是沒有。安蘭頓時呆若木雞,吶吶動動唇,不知如何自處。

“不僅孤沒看見,方才走這麽一趟,還真是掉了個珍奇的玉墜子。那玉墜子還是母後賞的,不說價值幾何也是貴重異常,若怪罪下來可是不好。”祁谟見那丫鬟張口還欲再說,順手一甩,一根接一根順着白玉扇骨将折扇的扇面兒依次撚開了,“陳公公,方才孤的玉墜子掉了,見那奴婢鬼鬼祟祟的,搜身。”

陳白霜躬身應了句省得,清風好似黏稠樹膠,将人都定在了原處。片刻後只聽一聲撕裂肺腑的太子饒命,祁谟厭煩地扭過頭來,也不看廖曉拂,只将折扇放于他的肩頭輕輕敲打了一下,倒顯得這宮中衆人的卿卿性命都無關了。

“乏了,回去給孤好好捏捏頭。”

廖曉拂眼中淚光一閃,心裏頭的不安與暖意交織更濃。“奴才小福子謝恩。”

陳鴛回了鐘鼓司的時候正趕上斜陽如金,赤色的琉璃瓦片被餘晖晃得烈烈奪目,缤紛錦繡。這就是宮中,哪怕白日裏折了多少人命在裏頭,到了晚半晌依舊燈火通明。

方才他随師父先回了太子殿,頭一次踏進了太子殿那扇朱紅大漆描金龍的正門。太子殿裏的下人頗多,從正門口至玉階就站滿了兩列,見着他師父也都畢恭畢敬。師父和幾位宮人交代了幾番,抽出空來帶他回了自己歇息的居室。正當陳鴛尋思先跪下哭一場戲還是給師父捧幾句好話的功夫,進了屋就叫陳白霜踹了小腿一腳。

這是氣他今日帶着老九置險呢。若不是太子匆匆來了,諒他師父是大羅神仙也護不住這兩個小子。

陳鴛自是曉得師父疼惜,無外乎就是打一打、罰一罰,痛罵一炷香就過去了。畢竟這是宮裏,不是尋常人家。尋常人家若疼愛孩兒只需寵着好處、供着吃穿就是,宮中若是這樣豈不是叫人送死了嗎?若真疼哪個了,就把他拴在身邊兒嚴厲管教着,在旁人打罰之前先罰過,教他長了記性。如此謹言慎行,保他性命無憂。

陳白霜氣也撒了,手板也罰了,自然更不用問就知道那盒子胭脂是怎麽回事兒,必定是老九孝敬的。老六自小身性都随了娘親,那點子俸祿也都省下,時而買買脂粉買買頭面,存在一處用不着便是了。罵過臨了終歸是自己心頭肉,陳白霜又給了膏藥又給了碎銀,細細問過現下鐘鼓司裏是哪位大公說話好使,也好去打點幾分,給兩個徒兒通通路子。

快晚膳時陳大公才舍得将老六送出來,特特從牧白師傅手中讨了一包子散熱的草藥。道別時叮囑與陳鴛聽,說今日他受驚發汗,心中虛火大旺,若是夜晚起了高熱就将這包藥煎下吃了。師父不在身邊更要知道慎言,不可再與小公厮混,也不可再耍弄戲子的玩意兒。

那刻陳鴛皆喏喏答應了。當夜果真叫陳大公說着了,陳鴛睡下後輾轉難眠,噩夢驚醒了二回。過了二更再醒了一次,只覺得心肺裏生火、額頂上滾燙,喘出氣來都要冒火星子。

現下他倚靠着軟枕發昏,腰肩處被那幾個小公拿住的地方隐隐酸澀生疼,怕是要淤青了。迷蒙中自己以手背貼面,嗬,當真是滾燙如碳。

陳鴛重重嘆然。

沒多會兒被褥子裏赫然探進來一雙手,指尖發涼。這雙手将陳鴛燒軟了的身子扶了起來,再規規矩矩地将人用被面攬住,怕碰着他,怕碰着不該碰、不該想的地方。

陳鴛聽着被褥被肢體撚擦出的擦音,焦幹的嘴角勾起生笑。能這般規矩摸他的人還有誰?恐怕是蠍子拉屎——天底下獨(毒)一份兒了。

“師哥,鴛兒耐不住,難受。”陳鴛閉目輕嘆道,真想一扭頭就賴在江文成的頸子邊上裝昏,吓一吓他也好。

“來,張口喝藥了,喝了就好。”江文成束衣吊着發,一看便是還未躺下過。師父算準了老六不肯喝藥的小性兒,睡下前又特特喚人跑一趟,吩咐了老大。江文成一向辦事妥帖,早早就将藥煎熟了,一直在爐子上溫火熱着。剛聽老六在睡房裏重嘆難受了就過來看看。

“不喝。咱家今兒就是死人了,死你懷裏。”陳鴛腦袋裏發着蒙,光着膀子在江文成身上鬧騰,無奈還是裹着一層被褥,怎麽都脫不出身去,就跟蛇精被法器收住了那樣。

往常他都是用一根打磨光亮的榆木簪子将發髻绾好了再睡,這樣鬧一鬧,發根的松緊頃刻沒了。陳鴛閉眼橫躺,真想幹脆一頭燒死了。

“師哥給你把頭上松開了,簪着躺下不舒坦。”江文成給他松了松發頂,架着老六的脖子像捧着個燙手山芋,一手還箍着藥碗呢。

“先把藥喝了。喝過去了熱,好睡。”

“不喝,我娘親就是喝了一碗藥去的。”

“鴛兒!”

“娘親一去便沒人疼我了。”

一擺出自己過世的娘親,陳鴛就料到江文成不敢逼他作甚。逮着師哥身子松了勁兒,陳鴛一下用手扶着江文成的腕子就将人摁倒,藥湯也灑了滿地。

“老六!胡鬧!”江文成斥道,終于急了。身子也仿佛跟着發了熱,皮肉皆燙,卻執意将人推了開,想要彎腰把摔碎的瓷碗片拾起來。

借着燒勁兒沖頭和白日裏的委屈嘤咛了幾聲,陳鴛也惱了,手腕一圈圈地絞着師哥的衣帶将人往回拽,渴盼着不肯放人,好容易拽回來了又撲在榻上。

“我死了都成,你疼疼我吧,師哥……你說話不作數。”陳鴛挖寶似的用雙手将江文成的衣擺撩開,燙着手伸進那衫下,急急地肌膚相貼,就貼那麽一下就成,就能解了他的病,救了他的命。

江文成若是出力便能将人從身上掀下,鬼使神差般地既不舍得又不想,只能扯緊自己的衣衫喚他乳名,好似這樣就能将病入膏肓的人喚醒。

“鴛兒你放手,快回塌上!”

“你疼疼我,怎麽就不行了,我怎麽就不行了……”陳鴛衣衫盡褪,扯了绾發就癡癡摸黑去尋那人的嘴,一磕竟找錯了地方,鼻尖兒磕上了江文成的下巴。這一磕是疼着了,又是酸着了,鼻梁子隐隐發脹。

“鴛兒快起身,你病着,不曉得做什麽呢。”江文成閉眼不看,一擡首就能将老六身上每厘寸的皮肉看盡。他幾番起身幾番又被纏上來,直到陳鴛細細的舌尖勾到了自己的下巴,頓時渾身猶如雷打閃劈,兩人皆漠然被驚住了。

“舒服嗎?他們說疼人的時候都舌勾着舌,要與我來,我沒依過。”陳鴛紅着眼圈在頸側說,那麽一舔就叫自己酥了半邊身子,口鼻唇齒仿若都與師哥相貼過了,沾上了江文成的汗鹹。

江文成定定地凝望眼前,神色中滿是扯心扯肺的痛楚。鴛兒在他身上呢,雙臂扣着他的後頸,叫師哥疼他。然後就這點子盼望都是無望,皆是沒有。

“鴛兒起來,起來吧。師哥給你煎藥去。”此刻竟分不清是陳鴛央求他,還是他央求着陳鴛,“起來,師哥……師哥疼不了你。”

陳鴛聽了雙目頃刻婆娑,眼耳赤紅地不依,無望之下竟去扯江文成的褲帶,也不知自己要去找什麽盼頭。開口頓時變了調子,像替自己委屈又替老大委屈。躲閃之中陳鴛伸手胡摸,不知怎麽才能将這人求過來,恨不得自己就當個戲子,不當個太監。

“師哥就疼我一遭……”他四下探着,急急出聲兒,摸着什麽算是什麽,有點子盼望就肯滿滿當當知足,“夠了,這夠了,師哥這個就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第一對兒出場的副CP 江文成陳鴛

咳咳,其實豆子不算清水寫手,開車速度猛得可怕,本文是一定會有車。但請放心,一定會等可愛的小福子成年。遵紀守法,保護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

還有……這一對兒的車暫時開不起來,只能算踩一腳油門。要想江文成想開,還要往後再說。

再兩章上卷就完結了,請期待我們小福子的華麗變身(手動滑稽),鞠躬

陳鴛:師哥你說我都求你了,你還不趕緊過來疼我?

江文成:師弟,豆子把咱倆都寫成了太監,無能為力。如果我現在疼你了,那就是玄幻文了。

豆子:是的,我這麽有節操,開車什麽的,完全不會寫。騙人是狗。

豆子: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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