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小涼莊子的丞縣姓孟,曾經八番秋闱未中,私下被村民笑稱孟八。孟八孟丞縣要真算上去比鹽政吏賀英還年長二十幾歲,這七品的文職也是家中在其中舉後捐的官,故而還稱人家一聲賀老爺。孟丞縣不僅年長官低,還是個老年得子的,兒子女兒皆與賀老爺家中的一般歲數。去年年底自己兒子納了賀老爺家的庶女為二房,四品官家的女兒嫁進七品小官家中,還不是正妻,可見賀老爺家只疼着嫡親的女兒賀小芸,絲毫不在意舍出去一個庶女。
低嫁一個庶女還能結親丞縣,賀老爺這算盤打得怎麽都不虧。而自己寶貝的嫡女兒可不能低嫁,到了十四說親的年歲便早早叫夫人走動起來。鹽官向來油水多得如搖錢樹,丞縣自知自家兒子高攀不上,只能看地方富甲與三品官員往賀家催媒婆合八字,其中還有正三品中書令家的公子。只是人家的嫡公子也不傻,正妻娶個四品覺得不值,故而只願求個二房。賀夫人再貪圖人家的家室也只能狠心推了,定下從三品尚書仆射家的二公子。
這一回回打算盤般的精明被外人看着皆道不值,殊不知官家兒女婚娶都像如此,孟老爺只得捧着家中的賀家庶女。但也叫他兒子接了個福報,庶女自然有庶女的好,不僅善待公婆,肚子也是争氣,近來已有三月懷相,也算求仁得仁了。
今日孟丞縣正在縣衙中理稅,忽聞門口有人大擊冤鼓。冤鼓聲也是有講究的,若民告民便長擊三下一停,若民告官則短擊三聲一停。可這促敲而不斷的鼓聲如同梁上刺,莫非還要官告官了不成?笑話。孟丞縣被那經久不衰的鼓聲驚得腦仁疼,更不願出去管這趟白費力的閑事,只喚了個下手去探。
豈料下手出去不到半柱香便火燒眉毛般跑回來,鼠竄一樣,再細看他眼眶青腫,竟是叫人用拳頭賞了兩個烏眼黑。孟丞縣擲卷大怒,罵道這是何人大膽竟敢毆打地方官員,罵着就吆來衙役數十,命其出門将賊民就地結果了!打死作罷!
誰料那挨了打的下手竟死死拖住丞縣,疾呼萬萬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孟丞縣知道往日手下這幫人的性子,別說挨了打,都是挨了村民埋怨也恨不得出口氣的主兒。今日怎得不敢吱聲兒了?
那下手也不是傻的,拽着孟老爺的官服低聲道了幾句,道完竟連孟老爺也登時不敢呼聲兒了。衙役們你看我來我看你,手裏頭的刑仗都搬出來了,紛紛問道,這賊民是打還是不打了?
只聽孟老爺堪堪假咳了幾聲,慌忙得不知該退該進,油鍋上螞蟻似的。衆人平日将孟老爺欺善怕惡看在眼中,此刻見老爺不敢出頭了,心道那外頭究竟是何大惡人吶?竟讓孟八孟老爺打了退堂鼓。
半晌孟老爺才揮手喝道:“收拾衙堂,将衙門也關了!再将我藏着的好茶端出來與貴客!”說完臉色又一陰,急急派下手去賀家請賀老爺來。
四皇子在衙堂上座落了個清閑,翹着腿歇息,茶盞裏的茶倒是一般。喝慣了太師府的茶水這七品芝麻官的茶葉就像無味湯水一般,勉強能潤口罷了,嘗了一口沾沾唇就不再多看。孟老爺站在一旁賠笑,方才下手耳語道外頭來了個官人,一出手就是大印通牒,說是要見丞縣。莊子裏頭的人哪兒見過真正的大印,他霎時上前要看分明,一個不服就被那玉面羅剎賞了個巴掌,嘴都要抽歪了!往日只有他作威作福欺壓村民的份兒,挨打了自然要犟幾分,誰知剛要張口那官人身後的幾位爺不是吃幹飯的,兩人來捏住他肩膀,中間架起就是一腳。他欲張口再罵,其中一位爺硬怼來兩記直拳,唰唰地揍青了自己的眼眶。
下人一句整話都沒說出來呢就被揍得趴下,圍了好一圈兒的村民,皆拍掌道好。幾位爺退下去,對中間那位白衣羅剎敬畏得很。那羅剎走過來不言語,臉陰如刀,五官背光都看不清,像極了奪命的書生。他低頭又對下手耳語,下手被踹得肚子都打痙了也不敢再胡鬧,撒丫子跑回來給孟老爺報上。
“老爺,不好了,您和鹽官吏仿造大印獨占小涼莊子的事兒被人捅到了胤城,現下皇上沒工夫治辦,叫太子來收人頭了!”
孟老爺疑心生暗鬼,自然不敢全信卻又不敢不信。當年那事的的确确是自己昏了頭辦出來的,搶占個莊子倒不至于喪命,可當年聽了賀老爺蠱惑,私仿了皇上下通文的大印。這若是查出來就真真是個死罪,興許還是個株連九族。自己那孫兒還在兒媳婦肚子裏,若是牽連了……想着就一身冷汗。此刻再看那坐在上座中的官爺頗為英俊,舉手投足間不像個凡夫俗子。只得擦擦冷汗,期盼着這賊民是個仿造貨,待賀老爺前來驗證一舉将其識破!那時候就怪不得他求死無門了,敢拿砍頭的事糊弄丞縣,就算他只是個丞縣也是官!自來民不與官鬥,非要叫衙役用刑仗廢了此人雙腿再扔出去!
這些陰險歹毒的念頭一一返在面上了,又豈能逃過祁容的眼睛?四皇子自小就是個毒蠍性子,這人若自己狠毒,旁人的狠毒就逃不出去,冷笑道:“孟丞縣這是叫孤等誰呢?可別是叫鹽官吏賀英前來送死。你與他是一條船上的人,必定都要收拾了,放心,都跑不出圈兒。”
孟老爺與下手面露慘相,怎麽偷着請賀老爺的事兒也被看出來了?其實這也是祁容心思缜密之處,既然敢來必定做足謀算。太子的玉令牌是一,可這見過太子之面的人說話才作數。孟丞縣區區七品,怎敢斷言?必定是要叫人去請賀家的人。而他那些歹毒的念頭也被祁容掐個正着,別看現下好茶上座地招待着,若是賀家來看斷言說不是,變臉比四月天還快……但這也是必定不能的事。
賀良材剛出門就被丞縣的人截住了,那人支支吾吾急道賀公子快去吧,大難臨頭大難臨頭了,驚得賀良材還當丞縣被人打殺了。一路聽完也是驚得不知所雲,哀哀重嘆,還不如丞縣被人打殺了呢。這事若真如此,那賀家和孟家倒是足足能去地府湊一家子整整齊齊了。只盼望那假太子是虛張聲勢,東窗事發叫什麽人自以為能得着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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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揣這般心思,賀良材戰戰兢兢進了縣衙,一踏入衙堂就如同被天老爺劈下個龍蜒大雷,只敢跪道天道好輪回。二年前官宴雖只是遠遠瞻望太子,可龍子樣貌見過便不曾敢忘,如今這人手拿玉令腰牌,當真是太子親臨,恐怕勢必要将幾年前的大錯翻出來,一舉收拾了賀家。
祁容見賀良材怔愣一瞬,便知這法子起效了,一品大官家養出來的尊貴不是裝的,端這架勢站起來從上座走下,每每邁一步都叫人膽寒。張廣之也捏了把汗,雖說四殿下與主子長相頗似,換上太子的便服更挑不出來一二,可這內裏也差異太多,如同黑白日月陰陽天地,不知将來兩位皇子相碰又該是如何慘烈。
“孤領旨前來,不知鹽官吏家賀公子還記不記得孤這張面孔了?”祁容一步一字問道。兩日內他已着人打聽出一二,莊子裏最叫人臉上添光的事無非兩件,一來就是賀老爺家的大公子受太子垂青,曾把酒言歡。二來就是賀老爺家的嫡女近日大婚,嫁妝就足足一百二十擡呢。
賀良材原先還驚愣着,一聽膝頭便是一軟,直直跪道:“太子恕罪!太子恕罪!賀某不知殿下前來,有失遠迎,有眼無珠!”
“有眼無珠?”祁容見他雙腿如篩抖,與五弟極為相似的鳳眸眯成兇險眼刀,食指擦一擦唇邊的茶水說道:“既然如此就将眼珠子廢了如何?留着也無用。禦前侍衛聽令!給孤……”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賀良材被祁容虛晃的一招先聲奪人制住,再加上家父夥同丞縣仿造大印一案在身,當真怕太子一個不如意就痛下殺手。自己跪了還不止,眼白中的血絲龜裂般發散開,怒而瞪向孟丞縣,罵道:“你這不長眼睛的狗官!太子在此還敢不跪!立在一旁等什麽呢!等着殿下打斷你那狗腿!”語畢孟丞縣才恍然大悟,方才心中自是不信還立着給太子賠笑呢,自己到底是有幾顆腦袋才敢這般作死啊!
祁容不經意搖出折扇,恍如太子親臨,連張廣之都驚覺極像。他也不提仿造大印一事,轉臉朝張廣之賊賊一紮眼,又扳起面孔,似乎将人命捏在手心兒很是享受,上前也不訓斥何人,竟是擡手将地上跪倒一片中的賀良材扶起來了。
衆人只聽太子道:“孤此番出行确實是來拿你賀家人頭,但聽你家喜事臨門,此事還有得商量。”祁容将人從地上揭起,心道這太子的滋味當真不錯,可将人玩.弄鼓掌之中。若不是每隔幾日要被張廣之看着喝一碗藥湯,這令牌不還了也罷。轉而又起念,先把那丫頭哄好了,叫她寫出方子來,那大昭的太子究竟是哪個就由不得五弟了。
祁谟讀完張廣之的信件,知道四哥手段了得,收鹽官吏欲拿丞縣下刀,很是滿意。若他前去也必定是從七品父母官下手。如果能将鹽官吏收為己用,那每年便能劃出幾百萬兩的現銀來,不僅有了可以買糧草的銀兩,連小涼莊子附近的山坳也能占住。自從祁谟去過一次便留了心眼,馬耳山是有幾道天澗險處,易守難攻且不易發覺,又呈寶盆狀可開墾山田,偷養一支萬人的親兵再好不過。
這還都是小福子給他帶來的福氣呢,想着便叫玉兒傳廖公公來,看看自己的福氣做什麽。
廖曉拂正在太子殿的院子裏與蘇大人習騎術。蘇青松引來自家馬廄的一匹良駒,從馬蹄至馬肩隆都是雪白的毛色,親人且溫順。礙于小福子的身子,祁谟又名匠人做了一張嶄新馬鞍,兩頭翹起中間凹,不同其他的,中間還用上好棉絮堆出個貼合皮肉的小包。蘇青松上鞍試了試只覺得坐不住,便知這是殿下特特照着廖公公的身子做的。
昨日殿下說自家大哥已經被護送去番邦府邸治馬了,身上好好的,沒吃什麽虧,這消息叫廖曉拂懸着的心落了地,也有心思來學學騎術。依殿下算半年之內興許就要出兵,行軍一日百裏哪有人供着馬車,男兒皆是在馬背上颠簸。
“好馬兒,好馬兒,咱家叫小福子,大名廖小福,你且記住了啊,往後別記錯了……”廖曉拂頭一次上鞍才覺得馬兒比想得高大生猛,鼻孔呼呼地噴熱氣,蹄子上的鐵塊噔噔脆響,真有些打退堂鼓,差着一步不敢過去,小手揣着在一旁道:“馬兒你看啊,咱家手勁兒小,必定不勒你的缰繩,不叫你難受了。一會兒咱家上鞍馬兒要聽話,要乖乖兒的啊,別掀咱家下來……馬兒你瞧這地都凍得硬,摔下來咱家也疼呢,是不是?聽話啊……”
蘇青松只看一馬一人隔着一丈遠,也聽不清廖公公嘀咕什麽,笑着催道:“公公莫怕,這馬兒是自家馬廄中生下的,臣親眼瞧着它長起來,性子溫柔得很,你別當它性子烈,恐怕它還怕生呢。”
“這……這怕生豈不是更不好辦?若是馬兒不認得奴才,将奴才掀下去,傷筋動骨也要百天。若是殿下行軍豈不是要拖後腿?”廖曉拂瞧瞧那馬,心裏更懼了幾分,當真怕殿下将自己留在宮裏頭。
“好馬兒,好馬兒,你且等等啊,咱家去給你找份大禮。”廖曉拂道,瞧這雪白白的玉馬漂亮極了,厚重的睫毛下蓋着一雙沾有靈性的眼,說完一溜煙兒跑了。蘇青松暗自發愁,看這模樣叫廖公公上鞍是有難度了,不好給太子交差啊。還沒反應過來,就看青緞色的一小條影子跑回來,又隔着一丈立定在馬的正前。
“馬兒乖乖兒啊,吃了咱家的小白菜,就是咱家的小馬駒了。你吃吃,這是婆婆剛洗出來的,若喜歡還有。”
蘇青松的臉色險些憋出茄紫色,當真沒見過這幅場景,這麽個小公公站得如冰雕一般直,一小顆滴着水的青白菜幫子用手拿着往前送,嘴裏念念有詞哄那馬兒吃下。不愧是殿下看上的人物,天下沒有第二個了。
“廖公公還沒給這馬起名呢,起了名字,馬兒便認人。往後随你出行還能記路,若遇險境還可救主子一命。”
“蘇大人家的馬,哪兒能叫奴才起名字,能得着一匹就是恩典了。”廖曉拂也是喜歡活物兒的,那馬耳尖扇扇的像是聽懂了話,打了個響鼻似是催促他呢,于是想了一想又道:“那不如……那不如就叫小白菜吧?”
說完那雪白千裏良駒尥了尥蹶子,看上去對這新名字頗為不滿,這是要踢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哎呦呦好想寫太子帶着小福子騎馬,這匹千裏良駒就叫小白菜好了……大家原諒我這個起名廢……
數月後北遼邊境,只見幾十親兵在戰場大喊:
小白菜——小白菜——小白菜你快出來啊————
小白菜:mdzz,這破名字一點兒都不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