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寅時,夜露凋落,東邊乍現一道白,是日頭快要升起來了。
往常到了這個時辰,廖玉林只要将那扇窗子推開,就可看見日出一抹曙光穿破祥雲。可自從上回玉籽鋪空手而回,他就将窗子關上,猶如懼怕乍暖還寒的倒春,再不曾開過一瞬。
莫非那天阿斐真是信口胡謅,消遣他空落一人獨自賞月、傷春悲秋?廖玉林胸口憋悶地厲害,扶着桌案一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入朝短短不過幾月,廖玉林頭頂狀元郎的名號,卻比半年前的自己瘦得厲害。
大皇子頻頻向他示好,有意拉攏,他明知是個火坑可避不開又推脫不掉。四皇子手裏捏着小妹的性命,吩咐的事一樁比一樁兇險,卻只能唯命是從。如今眼看着蘇婕妤要為皇上添子,可這大計中的重中之重竟還沒有着落,急得他接連尋遍胤城的玉鋪,累得眼窩深陷都毫無察覺。
如今每走一步皆要步履謹慎,稍不留神踏錯一寸,不僅斷送了性命,更是護不住小妹的周全。一想到依依自落地起就孤苦一人,好容易到了出嫁年紀又被四皇子押做人質,廖玉林的心口就如同被短刃狠狠捅穿了一記,疼得他舉步維艱。
不知不覺中,他竟走至窗邊,不由地嘆氣,想着今日再去哪幾家鋪子搜羅珍品,将窗子重重地推開了。總之那人是不會再來了,自己關窗裝腔作勢也是無用,還憋着作甚。
“呦,玉公子終于舍得敞開窗子叫小生進來了?這般熱情?那小生可就卻之不恭了。”武樂賢倒挂在房檐上,一襲鴉衣與煙霭般的曙色極不相稱,也不瞧廖玉林的臉色是如何心事重重,自顧自地翻了個跟頭,輕輕躍下窗口。待腳跟站穩已經身在室中,好似回了自己的地方,不客氣地翻看着廖玉林的書卷。
廖玉林被這一出變戲法似的身手吓了一跳,心口連堵幾日的巨石瞬間被大斧劈開一般,敞亮通透極了,堵在胸膛的濁氣一散,就連喘氣都順暢了不少。可他卻仍舊沉着臉色,瞥下嘴角甩袖問道:“怎麽又是你?這回不請自來,竟還登堂入室了!”
“不請自來又不是頭一回了,反正玉公子菩薩心腸,又不會轟趕小生。”武樂賢小指勾起一段紅線,豔麗得直紮廖玉林的眼,猜也猜出是穆小公子情動之時給拴上的,歡喜快意剎那煙消雲散,轉身将搭在肩上的手爪子打了下去:“怎麽不轟,這就下逐客令,還請阿斐怎樣來的,再怎樣回去吧。”
“真舍得轟我啊?自那日離別,小生可在窗外挂了幾夜,聽着屋裏頭唉聲嘆氣的悲戚,看燭火暗了又滅,還當玉公子等不來小生才關窗避世,以免觸景傷情呢。”武樂賢這是明知故問,踏遍萬花叢還看不出清高孔雀的那點子心思,攬着人家的身子就往榻上欺壓。
“天光之下!你……你作甚!”廖玉林還沒有到不知羞恥的地步,強作鎮定地想将人推走,更是不肯承認叫阿斐猜中了大半。起先他還存了幾分幻想,覺得阿斐性子頑劣,就算他不開窗也會直推闖進來。可這一夜接着一夜毫無動靜,只等來了心頭濃郁的落寞。
“啧,真是比清倌還難伺候。”身下長發散亂,武樂賢低頭叼起一縷。
“起開,從我榻上下去,誰知你是不是剛從……從穆公子的榻上下去。這一大清早的,又來找我何事?我可招待不起你。”說着,廖玉林神情古怪地将人從身上推下去。那人自然是賴着不走,不可置否的笑挂在嘴角。他便整整衣衫,徑直地站了起來。
阿斐不是尋常身份,他是武相的暗哨,興許接近穆家也是聽從主子的吩咐,和自己同樣身不由己卻勢不兩立。廖玉林這麽想着,背後忽地被什麽東西砸中了,怪疼的,回頭想怒視那人不知好歹,腳下卻被一枚蜜色荷包絆住。
“送玉公子的,拆開看看啊。”武樂賢似笑非笑。
廖玉林猜不透自己是否又被拿來消遣了,半信半疑地撿起來,拆開一看驚得面色錯愕,原本就煞白的臉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這不是、這不是那玉料嗎?怎麽叫你拿來了?莫非是……穆小公子贈送于你了?”
武樂賢霎時被問懵了:“送?送小生的?呵,玉公子別說笑了,你當恩客皆如你一般好哄,繞上幾句話就敢拿全部家當來尋柳居點燈了?尋常金銀首飾也就罷了,這個東西,沒人舍得送出去,自然是小生潛進穆府偷出來的。幫你這樣一個大忙,玉公子打算如何謝我?”
“什麽?竟然是你……偷出來的?”四肢繃着的力氣像是不經意間都抽空了,廖玉林胸口裏噗通噗通震得歡,想到阿斐為了自己竟舍得潛進穆府偷小公子的心頭所愛,明知這是行竊,可耐不住惬意漫上嘴角,卻心口不一地說道:“這種事,往後還是不要再犯了,一是竊人錢財,畢竟算不得什麽光彩之事,二來穆家宅院深嚴,你若叫家丁逮住,興許報官之前就已被打折手腳……”
說得廖玉林自己竟擡不起頭來,嘴上一套仁義道德,心裏卻已經将這玉收下了,既可恨又僞善,還不如阿斐直白。
“哼,小生若能叫人打折手腳,那恐怕真要驚動半個胤城了。”武樂賢拆了小狀元整整齊齊的床褥,攤開軟蓬蓬的被子,自顧自地蓋上了,“诶,小生操勞一夜,在玉公子這處将就将就,待日頭落了再喚小生起來,膳食就放在那書案上好了。”說完竟真的不管不顧地蒙上了被子,像是要在這張榻上活活憋死一般,蜷成了一個球兒。
“诶,你這人怎麽不懂規矩,怎能随意上旁人床上睡……我還沒……”廖玉林剛欲張口,手中的荷包卻叫他後半句話吞了回去。他喜愛潔淨,床榻皆是與貼身衣物接觸,怎麽這人髒兮兮地就往上面躺了,誰知道那身夜行衣滾了多少塵土。
“聽不見聽不見!小生困倦了……”武樂賢扯過身後一只枕頭,發脾氣一樣砸到地上,轉而翻身背向外側,沒一會兒就聽見被子裏面傳來輕鼾聲。廖玉林撿起地上的枕頭,心中喜憂參半,又恨又無奈,只得轉身輕推門,開一指頭門縫兒,說自己今日要在房中苦讀,細細吩咐外頭的侍從準備些清淡又好克化的膳食送來。
而祁谟的車馬又往南行了五十裏,再往前就出了山地,入了平原。為避人眼目,一行蘇家兵均換上了尋常百姓的衣裳。
“拂兒換好沒有?若是不會,孤幫你穿。”祁谟在垂簾外等着,就像曾經小福子在寝殿外等着伺候他那樣。為了不叫外人窺視馬車中的情形,小窗兩扇皆用白布釘死了,從外頭看是好好的,可哪怕貼着窗也看不清裏頭一星半點兒。祁谟就是在窗外試了試,果真封得密不透風,更看不清楚人影,只好繞着車一圈圈地轉悠。
宛如一只吃不着腥的野貓。
廖曉拂卻在寬敞溫暖的車室裏一頭大汗。這衣裳雖與平日裏所穿有異,可到底算不上太難,又不是娘娘的錦衣華服,諒他不知該怎樣穿也大致穿不出錯來。而真正叫他發難的,是這惱人的三千青絲紮不住。
再是鐘鼓司出來的,到底也沒學過這個,廖曉拂又不是侍女,哪裏就會紮丫鬟髻了。粗粗地套上裙褂,他便急着翻來覆去地擺弄一頭長發,手心都濕着冒汗才勉強梳了左半邊。從前不知這功夫累人,今日算嘗到了苦頭,兩條小臂端了沒多久就發酸,只得斜倚着靠枕歇一歇,根本顧不上再回太子的話。
祁谟在外面等了許久沒有動靜,便一手将垂簾挑起,大着膽子鑽了進去:“拂兒怎得還沒換好?是不是不會穿這……”
廖曉拂正揉着手腕歇着,太子進來了必然不敢再坐着,起來應道:“穿上了,衣裳還算合身,只是……殿下?殿下這是……怎麽了?”廖曉拂見太子扶着車壁怔立,深幽幽地緊盯着自己胸前沒系好的小衣裳,卻不敢往前踏一步。
一襲碧色小衫還未整好,下身裙子倒是穿上了,半邊發髻紮得稀松,半邊頭發還披散着,沒有規整丫鬟半分的模樣,祁谟卻看着比宮中香雲明眸的流莺佳人還要勾魂。芙蓉臉,杏花眉,淚痣一點,真是海棠花成了小妖。
廖曉拂知道自己的容貌帶了幾分女相,車室裏又沒有銅鏡,不知自己這幅樣子能否瞞天過海去,不解地看向太子,一臉苦笑:“殿下是不是覺着不好?這衣裳的尺寸倒是合适,就是樣式刁鑽,從前竟不知女兒家還要受這份累……還有這發髻總紮不上,要不……就梳個低低的垂尾髻得了,奴才手不笨,可真不會弄這個。殿下,我……穿這個,好看不好看?”
作者有話要說:
小福福穿裙子,我好激動啊!!!!!!!
還有,最近玩了旅行青蛙這個游戲,呱呱真不愛回家啊……天天在外頭浪……
小福子:殿下,既然我現在假扮丫鬟,是不是該來個別的名字?
太子:是啊,若是再叫小福子,叫人聽見就不好了。拂兒想叫個什麽名字?
小福子:就那種……好聽的,一聽就知道這人長得特別好看的,又不俗氣的……
太子:懂了,明日起你就叫胖虎吧。
小福子: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