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車隊一路接着往南行,如今已快四月末,驚蟄已過,萬物複蘇,雪融地濕,滋潤了凍幹的樹根,竟有一日叫廖曉拂發現結了花苞的紫苑。這花恐怕只有宮裏的下人才認得,淺紫的花瓣兒開得稀疏,說是喜陽可放于陰涼地裏也能長得好,不挑水土,皮實得很。再有,此花不能直接玩賞,那莖和葉子均是苦澀的,若不當心碰着了還會皮肉痛癢。
宮裏貴人多如繁星,誰都愛看個好顏色,紫苑本就不夠标致,故而得了個夜牽牛的歪名。莫要說禦花園的匠人養着了,見着這花的根都要拔去,生怕哪一宮的主子叫紫苑花蟄了手指頭。廖曉拂從前管着蘭花,知道這花好養,摘了幾株養在小案上的薄胎碗裏,日日勤換着水。
小小車室雖說簡陋,叫廖曉拂這一點兒、那一點兒的收拾出來,竟也在蒼茫天地之間置出了一方安穩的小巢。只是眼瞧着紫苑花全開了,他卻漸漸察覺出來,太子近來笑得少了。
必定又是有事瞞着他了,廖曉拂心裏最清楚殿下的手法。只是這回他不作多問,而是選擇等太子想好了,主動來告訴他。因為太子說過凡事不再瞞着他,既然他全心地信這個人,也願意學會耐着性子等待,去一去性子裏的急躁。
兩張相對的小榻各把一扇窗,這日廖曉拂在小案上燃了些榮檀香,躺下的時候太子還就着燭火看信條。越往南走,每日放出去的鴿子就越多,好似要在天穹下織出一張密密的大網,蓋在胤城的上空。
廖曉拂怕太子有事喚自己,不敢睡得沉,衣裳也未脫,只緊緊摟着自己的小褥子斜靠在枕頭上。不知睡了多久,他猛地一個點頭将自己驚醒了,看小窗外已過夜半,可面前的枕榻卻是空的。自從他在太子寝殿裏當職,到了今日還不曾有過此景,每每睜眼,太子皆是酣睡之中或淺眠待起,從不曾留下他一人獨去。
“殿下?”慌得睡意消散,他匆忙從褥子上翻身下榻,急得連鞋襪都套不上了,赤着腳就想往外跑。可腳尖剛踩上牦牛的皮子,身子猛然定住了,擡起來的腳丫也收回來了,像是個木頭人。等緩了一瞬,廖曉拂一步又一步地退了回來,重新坐回了原地方。
殿下既然說不再瞞着他,就絕不會食言。等萬事俱備,皆安排妥當了,殿下一定會與自己說的,急不得,急不得。廖曉拂抱着肚子勸自己,莫要小肚雞腸,凡事要往大處想想,不可亂了事,要學會沉得住氣。太子英明神武,自己也得争氣。
想着,廖曉拂深深吸了口氣,将臉半埋在褥子裏。原先經歷的少,太子離了一刻都不行,自己也只願意做個奴才。現下他見過了萬人陣仗,冰雪蒼原,雄鷹萬裏,戰馬奔騰,心也漸漸地野了,不僅僅想學着做蘇大人那般的良伴,他還想像師父一樣能耐,給太子掌殿,再往後太子成了皇上,他還想着當個能獨當一面的大公,當九千歲。
當九千歲。廖曉拂身子又是一顫,心裏卻驚人地清醒平靜。那個位子得是成了人精的狐貍才能當的吧?自己若想叫人信服,還需歷練個幾十年。不過只要是有心,日夜錘煉下來,總有一天,自己這削瘦的身子能撐得起那一身二品的官服,當得起旁人一聲廖公公。
小小的心願背後是廖曉拂凝聚的仰慕,殊不知心願在胸中落了根,便發芽,不谙世事的小公公終有一日會褪了青澀,成了明君身畔的左膀右臂。
馬車外,祁谟提着褂角,咬着牙,忍着疼爬上階子,與那半夜偷吃的野貓相比就差嘴裏叼着一條魚。厚厚的簾子掀開一角,自己生怕吵醒的人兒已經醒了,兩條小腿兒盤在榻上,玉啄的小臉像陰晴不定的月牙兒。
“拂兒醒了?”祁谟放好簾子,坐到榻邊,與方才和楊參将議事的樣子截然不同,伸手拔去了小福子的玉冠簪子,“何時醒的?怎麽不出去找孤?”
廖曉拂的目光掃一掃太子,見他只穿單衣,便将人推開些,提醒着:“早就醒了,就是怕擾了殿下的正事才沒出去。只是奴才不提點着,殿下竟不知道愛惜自身,仗着火力壯便出去受凍。”
祁谟聽了一愣,明明已經回暖,怎麽還是受凍呢?見小福子眼底浮出來的埋怨和好奇,隐約聽懂了這話中話。拂兒這是憋着一肚子的氣呢,雖不知道為何沒出去尋他,可卻等着自己回來興師問罪,脾氣再大也是自己慣出來的,情願受着。
“拂兒是想問孤方才做什麽去了?”祁谟問道,手臂偷偷攬住了人家的側腰,“不瞞着你,孤去找楊義了。”
“楊參将?”廖曉拂眼角的餘光瞥到窗外,天色已初見白,不知不覺太子竟出去整夜,剎那心頭微不足道的委屈也沒了。
“是了,孤找他是商量大事去了。前幾日想過告訴你,可又不想壞了你養花的興致。跟着的主子明明是太子,你卻沒享着福氣,整年到頭東颠西跑,孤就想着再叫你快活幾日。”祁谟正色道:“拂兒,過了明晚,咱們就要與楊參将兵分兩路,直到豫州。”
廖曉拂散着烏黑的頭發,聽了不禁擡頭一愣:“兵分兩路?殿下這幾日愁眉不展,就是為了這個?”
祁谟嘆了一口長氣,無奈地笑了笑,就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皆瞞不過他:“正是。莫要忘記孤是欽定的骠騎将軍,此刻應在北境禦敵,而不是南下往胤城直逼。本就是擅離職守的忤逆之事,更別說皇上疑心甚重,孤若猜得不錯,他根本不會對孤手握兵權一事放心。哪怕胤城至北境迢迢路遠,他的眼睛探不到,可一入了平原,恐怕早早步下了八百裏加急蝠翼,就等着搜出太子的蛛絲馬跡呢。”
“八百裏加急蝠翼?”廖曉拂小聲驚叫一下,繃緊了松弛的雙臂,抓住太子問道:“诶呀,自從随殿下出宮,奴才這戒心都松懈了,居然忘了還有這一遭!聽師父說八百裏加急是皇上的探子,行走于宮中時最為好認,官服上都繡着蝙蝠呢。還有,見着這些大人要趕忙低下頭走開,有多遠走多遠,萬萬不可對視,他們都是索命的。”
“哪有訛傳的厲害,那是陳白霜怕你惹上不該惹的事,說來唬你的。不過替父皇向人索命這事不假,自來君主都養着一支蝠翼。”祁谟怕宮裏頭的陰狠吓着他,話便放慢了,一點點地說:“八百裏加急,是他們的密報皆盛在墨粉制成的黑匣子裏,快馬加鞭一日能跑八百裏,馬兒到了驿站倒下就累死,一匹匹地換下來的。蝠翼便是這些密探的手段,晝伏夜出,藏于暗處,魂魄不散地混于人間。孤離開北境前幾日徹夜疾書,寫了不下百封折子,乃是一招金蟬脫殼,好令北境送回的奏折不斷,如同骠騎将軍未離一刻。可父皇那個疑心啊,恐怕全天下的人加起來都比不過,孤現下就敢說他并未全信。”
一提起皇上,廖曉拂就好像又看到太子從前受委屈的樣子,雙臂一酥就攬上了祁谟的腰:“殿下莫怕,如今咱們不在宮裏,皇上也不能把殿下如何。”
懷中少年一身綢衫,小小的身子癱軟着,嘴上卻勸自己莫怕,祁谟不知該喜還是憂,喜的是拂兒如此心疼自己,憂得是自己總牽着拂兒的心:“放心,孤自然不怕,但父皇他畢竟手攬大權,不可與他直來直去地較量。如今宮裏要添龍嗣,他也防着我這個兒子瞞天過海,使計脫離北境,殺他一個措手不及。等再過兩日進入平原,咱們的車馬就如同攤開的書卷,無處可藏。為了不太過顯眼,孤才與楊參将商議分路而行,他裝作商戶,帶精兵先行,孤只留下蘇家兵,叫旁人看來就是誰家公子在外逍遙。”
廖曉拂斂起眸色,點了點頭,眉間的疑慮卻始終未消:“這倒是好,蝠翼是密探,那就不會堂而皇之上街尋人,只在暗處留意。楊參将是殿下提拔上來的親信,從前只是個參軍,想來蝠翼認不出他的樣貌來。可殿下的樣子……恐怕他們皆是見過的,這要如何藏?莫非殿下要裝個見不得風的虛弱公子?”
祁谟借着機會在小福子的臉蛋上偷掐了一把,心裏叫苦連天,真想一日天變将人抱回太子殿裏,鎖上房門不踏出一步,解了這望梅止渴的大瘾,好好吸一通棠花的香氣:“自然是要藏着,再由楊參将那邊聲東擊西。蝠翼不會在人前現身,只會跟着生疑的馬車,一駕駕摸清底細。孤躲懶倒是清閑,就是辛苦拂兒,要你上下左右地忙着,伺候一個瘸在車裏、見風受寒的廢物。”
“殿下這是什麽話,什麽廢物不廢物的,呸呸呸。”廖曉拂清了清嗓子,剜了太子一眼,卻總覺得有何處不對,摸了頸子一把方明白自己局促什麽。
蝠翼的眼睛毒得很,認不出楊參将和蘇家兵,但準保能認出他這太監的身子。是啊,誰家小厮不長喉結又身形伶仃呢,春日回暖,他又不能再遮起脖子來,那不是此地無銀嘛。若是再叫人看見自己的指頭翹出蘭花來,太子費盡心思的萬全之計就昭然天下了。
“殿下,奴才有個不情之請,可也是情理之中的。”去勢之人一向忌諱的事他也顧不得了,急着求道:“還請楊參将這兩日尋幾身女兒家的衣裳來,平常丫頭穿的衣裙就行。想要瞞過蝠翼的眼睛,恐怕我扮不得小厮,得扮成丫鬟。”
丫鬟?衣裙?祁谟驀然一愣,瞥着小福子的身段和五官,又想了想那些嬌嫩的布料顏色,津液咽下一口,登時覺得自己更渴了。
而遠在胤城的廖玉林也還未睡,書案上的燭火快要燃盡,蠟流得像怆然紅淚一般。打了個哈欠,廖玉林望向窗棂,将筆擱下,也覺出自己可笑來了。明明窗子關得嚴如密蚌,可他卻熬着夜,熬着身子,等那人破窗而至。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貍夫人的霸王票~~小福福穿女裝,恐怕要把太子迷到飄飄然吧!掐指一算,小福福好像快虛歲十八了……咳咳,引擎的聲音有沒有!
快渴死的太子:那個,楊參将啊,麻煩你走之前找幾身好看的衣裙來,小福福要穿給孤看。
楊義光是想想就噗的一聲噴出了鼻血。
太子:啧!沒出息!
穿上衣裙甚是新奇的小福福:诶啊,裙子穿上還挺合身,殿下看我好不好看,我轉個圈兒啊!
快渴死的太子噗的一聲噴出了鼻血。
小福福:沒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