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來乍到

達西夫人的有些渾濁的雙眼盯着虛空,被深深法令紋包裹着的常年下拉的嘴角微微揚起,好似看到了那個新鮮的、迷茫的、與這個陳腐華麗的卧室格格不入的年輕靈魂。圍繞在精美富麗的四柱床邊上,屬于醫生、親眷和女仆們的嘈雜聲音仿佛都消失了一樣。

達西夫人的貼身女仆抖着手撩高布滿刺繡的天鵝絨帳幔,忽然大聲抽泣起來,達西夫人的三個妹妹擠開女仆,放聲大哭……

伊麗莎白猛地睜開雙眼,撐着額頭的胳膊因此一滑,手腕磕在了扶手椅上生疼,一邊揉着手腕,一邊又想起方才夢中的情景。

時空的交錯,仿佛一場無聲電影一般的達西夫人的一生,還有眼前這雙陌生的手,都令伊莉莎沉浸在一種巨大無比的荒謬感和空虛之中。

作為地地道道的種花國人,長在紅旗下,生于春風中,伊莉莎活了二十多年,本以為尹家已經是平生僅見、再難超越的奇葩了。可誰知道,一場尹家‘相親’宴而已,倒叫伊莉莎見識到什麽叫“科學之外,還有神學”。

尹家那場晚宴,名叫生日宴,讀作相親,實為選妃。踴躍争搶想要登上尹夫人寶座的伊姓‘姐妹’們伎倆百出,就連在伊姓養女中平平無奇的伊莉莎也被殃及,被人反鎖在試衣間裏。扭了腳的伊莉莎實在疲累的很,索性靠着鏡子小睡一會……這場小憩,醒來之後,就是時空、維度、夢與現實的颠倒。

伊莉莎捏捏鼻梁,盡力把腦海中那些片段和低沉的情緒都驅除掉,縱然一個人的記憶對誰都是一筆巨大無比的財富,可那些經歷時間磨煉出來的智慧、見識卻不是擁有了一部分記憶就能化為己有的。正如讀了一本哲學巨著并不能讓人擁有哲理的頭腦一樣。

相反,對于伊莉莎而言,這份饋贈無奈的很,已經叫她好幾日不能安眠,致使在如今這樣劇變陌生的環境裏,伊莉莎也忍不住在白天打瞌睡。那位夫人的記憶中,甜蜜的、活力的時光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紗,像是被主人珍藏起來一般,模糊不清,也少的可憐。倒是晦暗的、無趣的記憶遍布了她整個後半生,深刻又苦澀,叫伊莉莎倍感沉重,實在不願意多想。

“媽媽,快看!伊麗莎白在椅子上睡着了,醒過來把自己吓哭了!”小妹妹莉迪亞用手支着下巴,興致勃勃地打量伊麗莎白,朝着班納特夫人快活的叫道。

“莉齊,你沒事吧?”簡停下編織錢袋的手,擡起頭擔憂的看伊麗莎白。

伊莉莎,如今已是伊麗莎白,鄉紳班納特家的二小姐,用力眨掉眼睛裏的水霧,朝着簡笑道:“這樣的好天氣可不多,陽光曬得我總想瞌睡。”

簡從沙發上起身,把一件羊毛線織成的镂空披肩替伊麗莎白披上,溫柔笑道:“陽光就要從起居室裏移走了,溫度會馬上降下來。”

伊麗莎白愣了一瞬,從裙兜裏掏出一塊半舊的懷表,摁開蓋子,白色琺琅面的表盤上顯示此時不過下午兩點鐘。內心哀嘆一聲,處于高緯度的不列颠,陽光如同美食一樣稀缺,尤其是在日頭漸短的秋日。

“懷表是紳士們的物件,淑女們如果佩戴,至少也得是挂在鑲有珠寶的項鏈上。”莉迪亞撅噘嘴,不甘寂寞的又嚷道。

作為班納特家最小的女兒,不足十歲的莉迪亞被班納特太太溺愛的嬌縱無知,常像只花臉山雀一樣叽喳個不停,煩的班納特先生不允許小女兒靠近他的書房。

伊麗莎白有些驚奇的看向莉迪亞,莉迪亞是個沒耐心的小家夥,連一首最簡單的鋼琴入門曲都學的七零八落,倒出乎意料地對那些漂亮的帽子、首飾打扮之類的話過耳不忘。要知道貝內特家的交際圈子小的很,整個朗博恩才二十四戶人家,而關于帶懷表的項鏈,從她得到的記憶裏,這大多是屬于那些上流有錢人家的小姐偶爾會佩戴的東西,朗博恩可沒有姑娘、太太們做這種打扮。想來是莉迪亞去梅裏頓姨媽家的時候聽到過一言半語的,梅裏頓相比朗博恩,至少稱得上小鎮,有不少商店,附近村子的女孩們都很願意往那裏閑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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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親愛的莉迪亞寶貝,你懂的真多。”班納特太太高聲贊頌,又匆匆忙忙的從起居室裏出去,邊走還邊叫道:“莉齊!你騙不了我,你一定是晚上又偷偷看書了!在正餐開始前,我要看到你房間的書回到它們該呆的地方去!”

“班納特先生總是偏愛她,連書房裏的書都任由她拿去。天吶,她本來就不如簡漂亮,性情又執拗強硬不讨人喜歡,若是再讀成個呆子,更難嫁的出去了!誰來體諒體諒我脆弱的神經……”班納特太太嘴裏嘟嘟囔囔,簡和莉迪亞都習以為常,不以為意。唯獨伊麗莎白怔忪了下,她上輩子父母早逝,後來又進了尹家資助的孤兒院,這樣的唠叨聲陌生又親切。

直到班納特太太的唠叨聲消失,簡才抿嘴一笑:“快去把書放回書櫃裏去,馬上就到用餐的時間了,媽媽真的會去翻看你的屋子,你也不想惹得媽媽神經痛吧?”

伊麗莎白指了指膝上攤開的那本莎士比亞,“早就放回去了,除了這一本。你知道爸爸最寶貝這些書了。”

見莉迪亞看了幾下簡編織的錢袋,無趣的又站起來打轉,嘴裏叽咕着說瑪麗和吉蒂讨厭,背着她跑去玩,害她要在這裏聽兩個年長的姐姐說話,沒意思極了。

昨天,住在梅裏頓的菲利普斯姨媽将班納特三女兒瑪麗和四女兒凱瑟琳接了過去,菲利普斯姨夫弄到一塊鮮嫩肥美的鹿肉,姨媽自然要大展廚藝,好叫外甥女們享用一番。本來邀請的是所有外甥女,只是伊麗莎白才剛剛熟悉些朗博恩,除了姐妹口中的幾句話,梅裏頓完全兩眼一抹黑,生怕露出破綻,便推脫着沒去。簡是個溫柔體貼的姑娘,見伊麗莎白近日裏總有些恍惚疲乏,便也沒去。莉迪亞倒是十分樂意,只是前兩日她貪玩,着了涼還未好全,也不能去。

這才出現起居室裏這副情景,要知道,平日裏,班納特家五位小姐,向來只有兩個大的膩在一處說話做活。三個小的,瑪麗還好些,雖然孤僻不愛說話,但常在起居室或者飯廳陪伴姐姐們,會聽姐姐們管教的。而最小的莉迪亞和凱瑟琳,一個九歲,一個十二,兩人如同撒歡的小馬駒,是從不願意和姐姐們待在一處做活說話的。用她們的話說,就是姐姐們枯燥無聊極了。

“莉迪亞,來,我給你梳頭發。”伊麗莎白看着臉上嬰兒肥還未消退的小妹妹,心頭軟了一下,想起那位夫人記憶裏疲憊蒼老又聒噪愛計較的中年婦人來:不幸福的婚姻和窘迫的生活徹底把沒心沒肺但快樂無比的莉迪亞變的面目全非了。

莉迪亞眼睛馬上亮了起來,伊麗莎白最近越來越會編發,她自己随随便便編起來的發辮比女仆弄的好看多了,她早就想叫她給自己編頭發了。只是到底心裏有些敬畏兩個年長的姐姐,尤其是伊麗莎白不如簡好說話,莉迪亞心裏,伊麗莎白遠比貝內特太太還要有威嚴。

小妹妹毛絨絨的腦袋乖乖在手下一動不動,伊麗莎白拿起她飛奔取來的發梳,輕輕把自來有些卷曲的頭發梳通。莉迪亞眯起眼睛,莉齊梳頭發好舒服,不像女仆薩拉老是扯痛她,梳齒和柔軟的手指肚會撫過頭皮,叫人從頭到腳都懶洋洋的松弛下來,簡直就像在暖融融的陽光下打瞌睡一樣舒服。

伊麗莎白一面給她編發,一面習慣性的用手指輕輕按摩頭皮,看小妹妹如同小貓咪一樣眯眼蜷起爪爪,只差沒惬意的呼嚕了,和簡相視一笑。簡坐在窗邊的沙發裏,陽光已退到窗前,給簡描畫上一層金邊兒,微笑的簡美好的如同一幅仕女油畫,叫這幾日看慣了簡美貌的伊麗莎白都忍不住再次驚豔。

說起來,姐妹五個人,都是美人。簡不用多說,金發棕眼的她自然是最符合人們認知的大美人,剩下的四個,雖沒有簡耀眼,卻個個都能稱得上容貌姣好。伊麗莎白是氣質比相貌更招人眼球,好相貌便不大顯得出來;莉迪亞則是五姐妹中身材最高挑傲人的一個;吉蒂綜合了簡和莉迪亞,身材和樣貌都很能拿的出手。而最不起眼的瑪麗,實際上應該是姐妹中僅次于簡的美人,只是性情太過不合群,又不會打扮,還備受忽視,久而久之,一顆明珠就落了塵灰,一生都沒能放出屬于她的光芒。

伊麗莎白暗自喟嘆,五個美人,卻沒有一個得到幸福。這本名著她當年也是細細讀過的,喜歡這本書的少女哪個沒幻想過自己的“達西”呢?可書到底是書,結局在最美的時候,堪稱成人的愛情童話。可成年人都知道,童話都是騙人的,夢幻的開局難有完美的落寞。

在那位達西夫人記憶裏,簡和賓利先生的愛情起于簡的美貌,一對性情皆溫順的夫婦難以抵禦制約心大的下人,尤其賓利先生天生一副猶豫柔軟的心腸,于是愛情也終結于野心勃勃爬床的美貌女仆。內憂外患之下,本來就不善經營的賓利先生更是被人設套哄騙,賠了一大半的産業。簡溫柔但沒有主見,掌管不好莊園仆人,又被賓利傷透了心,柔弱的身子一下垮了,年紀輕輕就病逝了。賓利先生倒是真的愛她,卻因秉性沒能第一時間就處置淚水漣漣的女仆,致使裂痕一發不能收拾。簡的死帶走了這位正值壯年的先生所有的活力,暮氣沉沉的賓利先生也沒能長壽。

而原本的伊麗莎白和達西先生,這麽一對歡喜冤家,也沒能歡歡喜喜的度過餘生。那個對所有姑娘都冷漠傲慢的達西先生,唯獨對她傾心的達西先生,英俊、富有,傲慢卻難得的癡情,滿足灰姑娘們所有想象的白馬王子。諸多的光環也并不能掩飾他性格上執拗、高傲的一面,尤其是面對常常來打秋風的威克漢姆夫婦。愛情濃烈時,芬芳尚能掩蓋住仇敵的惡臭,可當愛情的玫瑰裏時時夾雜着一絲臭味時,這朵舉世無雙的玫瑰也漸漸開始枯萎。除了莉迪亞夫婦,随着班納特太太和兩個未嫁的班納特小姐的投奔,彭伯利莊園變成了吵鬧喧嘩的班納特府邸,階層和眼界的不同難以填補,達西先生越來越沉默。當孱弱的達西小姐因為威克漢姆頻頻造訪終于病重,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達西先生帶着妹妹搬離了彭伯裏。緊跟着,與朋友打獵散心的達西先生因為失神而堕馬。年輕的王子落幕了,灰姑娘守着華麗的城堡,陰雲卻再也不可能散開。原本生機勃勃的伊麗莎白,守着達西家族的産業,終于活成了另一位德·包爾夫人。

瑪麗和吉蒂,兩個姑娘終身未嫁,偏偏姐姐不幸的□□裏有她們的一份。背負這樣的枷鎖,瑪麗更加木讷,就連生性快活的吉蒂,也漸漸如同苦修的修女一般,沉默苦悶的過活。

至于莉迪亞,從她嫁給威克漢姆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一出悲劇。

“莉齊?莉齊!”簡見伊麗莎白回神,忍不住擔憂問:“莉齊,這幾天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從上個禮拜日,你就不太對勁。”簡總覺得莉齊有些奇怪,不免擔憂她病了。

簡的語氣仍然溫柔,可這話卻像道驚雷似的,瞬間把伊麗莎白所有思緒和感慨都趕跑了。簡是這個家裏最了解最熟悉伊麗莎白的人,幸好她性情純善柔和,只擔憂妹妹身體不舒服。

可伊麗莎白卻知道,時間長了,簡縱然猜不到,卻難保不生疑慮。偏偏那位夫人如同守衛赫拉金蘋果樹的赫斯帕裏得斯,把歡快的時光盡數珍藏模糊,留下的都是沉重的記憶,伊麗莎白已經盡力模仿那些模糊記憶裏的原主,能按班納特家的生活節奏安穩度過這幾日,已經極盡她所能了。

伊麗莎白白日與姊妹們一處時,只能盡量少說話。可這并非長久之計。

“傷風着涼了?早告訴過你不許在河邊閱讀,你總不聽話!”一雙微微有些粗糙的手伸過來摸着伊麗莎白的臉頰,伴随着班納特太太喋喋不休的抱怨聲。“上帝啊,你的額頭滾燙!蠢姑娘,你沒發現自己燒的厲害嗎!”

“希爾太太,快去請醫生!”班納特太太叫管家,又命令女仆薩拉:“馬上到莉齊小姐這裏來,扶她去房間裏,我要親自去做姜汁啤酒!”

說着,叫簡和薩拉扶着伊麗莎白回房間,她急急忙忙地去廚房裏頭。

“姜汁啤酒?”伊麗莎白用手摸摸額頭,才發現自己真的在發燒。

莉迪亞顧不上去照鏡子看新編的好看的頭發,也要幫着扶伊麗莎白,聞言吐着舌頭說:“媽媽最拿手的……幸好我着涼的時候她沒有做。”

簡擔憂地半擁着伊麗莎白,聽到莉迪亞的話眉頭一跳,忍不住道:“莉齊,媽媽好長時間沒有親手做廚房裏的事了,等下你喝不下就別勉強。”

要知道班納特太太向來以自家能雇得起像樣的廚子為榮,除了監督,她自己向來不沾手廚房的活兒。

須臾,貝內特先生也從書房出來,看生病的女兒,要親自騎馬去梅裏頓請醫生。

伊麗莎白臉頰緋紅,從前再難受也是自己咬牙硬扛,這會兒只不過一個小感冒,整個家都圍着她團團轉。伊麗莎白有些頭暈,又暗暗覺得溫暖幸福。

“我沒事,休息一下就好。飯廳裏應該準備好晚餐了,你們快去用餐吧,告訴媽媽,別為我忙亂了。”

這時候的英國是一日兩餐,像是班納特家這樣的中産鄉紳之家,一般早餐在九點左右,晚餐則在下午三點鐘,據說這種習俗是為了節省柴火——冬季的英國,太陽很早下山,若是晚餐的時間再晚些,廚房裏就需要額外的燈火開支。倒是真正的上流富貴人家,不在意這點開支,早餐常在十一點左右,而晚餐也比尋常鄉紳家晚兩三個鐘頭。

簡并不肯離開生病的妹妹,就是坐不住的莉迪亞,也不離開伊麗莎白的房間,還叫女仆從起居室取來伊麗莎白方才看的書,要讀給她聽。

莉迪亞朗讀的聲音幹巴巴的,也不通順,大大損失了莎士比亞優美生動的語言。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莉迪亞讀道。

是啊,生存還是毀滅,伊麗莎白迷迷糊糊地想,這的确是個值得考慮的問題:班納特家的溫暖彌補了屬于伊莉莎內心的缺口,滋潤了她長久幹涸的渴望,叫理性的伊莉莎也生出了濃濃的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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