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面對這種情況,方鹿鳴只能走為上計,急忙雙手高擡表示無辜,一邊朝門外後退一邊道:“這個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們慢慢聊……哦不,慢慢敘舊、敘舊。我還有事先走了。”
話才剛說完,程居南驟地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似溫文和善地笑了一笑。然而這個笑容讓他覺得有一股寒意自頭頂貫穿至腳底,是以他對潘喬的“拼命挽留”充耳不聞,加快步伐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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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的意識是否還算清醒,視野在濃稠的黑暗與硝煙彌漫的荒漠中來回更疊。
黑洞洞的槍口抵住他的太陽穴,子彈帶着他的血液與腦漿沒入沙土之中。
在他倒地的霎那,他又一次看見那個黑布蒙臉、右眼有道傷疤的男子。他的雙眼微微眯起,挑釁般地笑了起來。而他在他眼中目睹了一個渾身是血的自己,正在地上艱難地蠕動着身體,作最後的掙紮。
而刀疤男則給予一聲冷笑,揚長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體慢慢腐爛、發臭,一條條白色蛆蟲從他的眼珠爬出,又鑽進他的鼻孔裏,到最後他的身體已經被啃噬到只剩下白骨。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受到自己的頭顱被人輕輕地拿了起來,像是對待一件珍寶般捧在懷中。随後他感受到一片溫熱的物事落在他的顱骨上,姿态虔誠得猶如進行一場頂禮膜拜。
他迷惘地看向那人,隐隐覺得有什麽東西破土而出。他對他毫無印象,卻感覺格外熟悉,甚至慶幸他沒有在屍體腐爛得最惡心的那一刻發現自己。
他在夢中流下了眼淚,重回現實的第一眼便看見靳嶼。後者正專注地替他擦去眼角的淚水,問:“很難受?”
方鹿鳴點頭,被槍口抵在頭上的感覺實在過于真實。他心有餘悸地捂上胸口,感受自己仍在跳動的心髒,方才道:“我夢見我死了。”
靳嶼輕應了聲,不再說話,只不過手上的動作愈發輕柔,像是一種無聲的安慰。
“小時候我遭遇過一場綁架,我夢見當年的綁匪當真開槍殺死了我。這場夢格外真實,而印象之中,我竟然完全沒有這段記憶。”
他臉上的眼淚與汗水已被靳嶼擦拭幹淨,後者放下毛巾,與他四目相對。他被靳嶼此時的情緒所感染,逐漸鎮靜下來,便聽到他說:“要是這段記憶真的存在,你已經死了。”
方鹿鳴驀地睜大眼睛,呼吸轉而急促起來。腦海中無數破碎的畫面如同被風吹起的紙張,一頁頁呈現在他的眼前,卻都虛無缥缈、一閃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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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一個帶有安定色彩的吻貼在他的額頭上,與他夢中被親吻顱骨的場景奇異地重合在一起。随後靳嶼話音雖輕、但格外篤定道:“可是你還活着。”
他們身體緊貼,他感受到靳嶼的體溫一點點過渡到他的皮膚裏。他原本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松懈下來,閉上眼睛,像是自言自語地開口:“我大概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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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總是這樣性格古怪,總在你嫌它慢的時候悄然加快腳步。等到後來你再回憶起來,這才會發覺過去已經離現在這麽遙遠。
畢業的時候,方鹿鳴和靳嶼再一次坐上動車。明明四年裏已經乘坐過無數次,可唯獨這一次跟之前都不相同——大概是因為這條高速路線承載太多無法取舍的回憶,卻不再是往後的必經之路。
有幾個流裏流氣的人走過來,本就逼仄的空間裏經過他們扯着嗓門大吵大鬧,便連空氣也開始渾濁起來。
方鹿鳴皺皺眉頭,就當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有聽見地靠在椅背上,戴上耳機正準備補覺。殊不知突然有只手拍了下他的肩膀,随之而來的聲音夾雜濃重的酒氣,說:“喲,這不是咱鳴哥麽?”
那人正是之前幾位混混之一,油頭、方臉、三白眼,手指夾着一支煙,見方鹿鳴一臉迷茫的樣子,一邊噴出煙霧,一邊戲谑地笑笑:“我看鳴哥真是貴人多忘事,這五六年沒見,一下子就把我們兄弟幾個給忘啦。”他說完之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遞給方鹿鳴,努努嘴。
方鹿鳴正要說話,身旁的靳嶼便率先開口替他拒絕:“他不抽煙。”
那人的目光自然轉移到靳嶼身上,似在回憶什麽,不久後猛地拍手:“啊,我認得你!你不就是當年那個,那個鳴哥要讓我們打的人麽!”
方鹿鳴這才憶起這段久遠到他快要忘記的往事。那時候是因為什麽事情才起口角呢?他努力想着,而動車已經行駛很長一段時間。
這時,耳邊傳來輪胎與地面刺耳的摩擦聲,與此同時突然而來的急剎車,讓他的身體不自覺前傾,所幸有只手及時按住他的額頭,才不至于讓他磕到前面略微尖銳的椅背。
“在想什麽?”靳嶼看向驚魂未定的他,安撫似的摸了下他的腦袋。
他最近出神的頻率愈來愈多,情緒也愈發不穩定。為了不被靳嶼看穿,他刻意別開眼,将視線投向窗外。
此時天空正在下一場連綿不斷的細雨,雨水緊貼窗戶黏黏地滑落,将外面的景象沖刷成模糊的色塊。而天空灰蒙蒙的,就連成片的樹林也像是摻雜過多的灰色顏料,即便是過度稀釋也無法恢複原有的色彩。
“我在想我們第一次見面,”他的眼神放空,思緒被回憶吹得很遠,“我染了一頭黃毛,每天不是睡覺就是打架,看誰不順眼我就打誰。後來你轉來我們學校,跟我還是同一個寝室,但你對我的态度愛理不理的,我當時想,怎麽會有你這種拽了吧唧的人……”說着說着,他反倒自己笑出聲來。
“現在想來,難怪你不理我。你那時應該很讨厭我吧?我也讨厭過去的自己。”
靳嶼此時的眼神如一泊浸潤陽光的湖水,正泛起一圈一圈的波紋。他正要啓唇,而方鹿鳴卻作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笑意從微揚的嘴角傳遞到彎起的眼睛,說:“但我還是要謝謝你。”
後來陽光破開烏雲的重圍,寬松地恩澤至每一個地方,甚至穿過縫隙斜照進車內,恰巧打在方鹿鳴的眼皮上。
他如同即将歸巢的倦鳥,一臉疲态地閉着眼睛,而當感知到陽光的存在時,不禁難受地皺眉。很快的,一只微涼的手蓋在他的眼皮上,于是他又迷糊地睡了過去,隐約之中,他似乎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說:“從來都沒有……”
從來都沒有什麽呢?他想要竭力去聽,然而睡意已經将他團團包圍,很快他便沉睡過去。
是在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後半句話——讨厭過你。
從來沒有,讨厭過你。
——你那時應該很讨厭我吧?我也讨厭過去的自己。
——從來沒有,讨厭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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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N市的時候,地上的水分大多被陽光蒸發,只有一灘灘水窪仍垂死掙紮。
在車上度過漫長的幾個小時,他們還沒有吃過午飯。方鹿鳴只覺得肚子早已是空空如也,一路上邊走邊叫個不停。
恰巧路過一家快餐店,靳嶼走了進去。而方鹿鳴獨自守着兩個行李箱,專心地注視紅綠燈由紅變向綠、再由綠變作紅。
這時,有個人影冒冒失失地闖入十字交叉口,大概是腿受傷的緣故,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含胸駝背的姿态更是讓其餘路人的目光多了分鄙夷。
“喲呵,還闖紅綠燈?真是不要命了。”旁邊一對小情侶如同看笑話似的議論着。
那個女人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不對,正想往回走。就在這時,她像是發現了什麽,身形驀地一頓,原本空洞無神的眼中瞬間添上欣喜的色彩。
她張了張嘴,聲音被淹沒在喇叭的鳴笛聲中,而方鹿鳴仍舊看懂她的唇語,是在說:鳴鳴。
那個女人正一臉興奮地朝他跑過來,如同一只盡管折翼、仍要不斷撲動翅膀的飛鳥。
起先的他有些困惑,想知道這個披頭散發的女人究竟是誰。等到他想起時,周圍的一切都像是消了音。他什麽也聽不見了。而他所看見的,也盡是單一的、裹挾鐵鏽味道的猩紅,随後自瞳孔緩緩擴散至虹膜、眼白,最後覆蓋整只眼球。
臉上仍殘留溫熱而又新鮮的血液,那是剛才被濺上的。他擡起手想要将它抹去,這會兒才發現他的手指竟顫抖得厲害。
他垂頭看向倒在血泊中的女人,她竟然笑了起來,斷斷續續地說:“對……對不起……”于是閉上了眼睛,與之同時進行的是順着眼角而滾下的大顆眼淚。
它悄聲無息地滴落在地面,又悄聲無息地消失不見。
他突然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他被那個男人勒住脖子、即将窒息而死的時候,在瀕臨絕望之際,他突然開口說:媽、媽,救、救、我。
她聽到這句話後,良心發現似的,登時站了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将男人一把推開,然後抱着他一邊哭,一邊重複一遍又一遍的“對不起”。
對不起。
他反複咀嚼這三個字眼,突然感到臉上一片濕潤。
是下雨了嗎?
他擡頭看了眼仍舊晴朗的天空,這才意識到,原來是他哭了。